随余光中先生听雨

2019-02-26 00:19
初中生·博览 2019年1期
关键词:冷雨余光中

听听那冷雨

余光中

雨不但可嗅,可亲,更可以听。听听那冷雨。听雨,只要不是石破天惊的台风暴雨,在听觉上总是一种美感。大陆上的秋天,无论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骤雨打荷叶,听去总有一点凄凉、凄清、凄楚,于今在岛上回味,则在凄楚之外,再笼上一层凄迷了,饶你多少豪情侠气,怕也经不起三番五次的风吹雨打。一打少年听雨,红烛昏沉。再打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三打白头听雨的僧庐下,这便是亡宋之痛,一颗敏感心灵的一生:楼上,江上,庙里,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十年前,他曾在一场摧心折骨的鬼雨中迷失了自己。雨,该是一滴湿漓漓的灵魂,窗外在喊谁。

雨打在树上和瓦上,韵律都清脆可听。尤其是铿铿敲在屋瓦上,那古老的音乐,属于中国。王禹的黄冈,破如椽的大竹为屋瓦。据说住在竹楼里面,急雨声如瀑布,密雪声比碎玉,而无论鼓琴、咏诗、下棋、投壶,共鸣的效果都特别好。这样岂不像住在竹筒里面,任何细脆的声响,怕都会加倍夸大,反而令人耳朵过敏吧。

雨天的屋瓦,浮漾湿湿的流光,灰而温柔,迎光则微明,背光则幽黯,对于视觉,是一种低沉的安慰。至于雨敲在鳞鳞千瓣的瓦上,由远而近,轻轻重重轻轻,夹着一股股的细流沿瓦槽与屋檐潺潺泻下,各种敲击音与滑音密织成网,谁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轮。“下雨了”,温柔的灰美人来了,她冰冰的纤手在屋顶拂弄着无数的黑键啊灰键,把晌午一下子奏成了黄昏。

在古老的大陆上,千屋万户是如此。二十多年前,初来这岛上,日式的瓦屋亦是如此。先是天黯了下来,城市像罩在一块巨幅的毛玻璃里,阴影在户内延长复加深。然后凉凉的水意弥漫在空间,风自每一个角落里旋起,感觉得到,每一个屋顶上呼吸沉重都覆着灰云。雨来了,最轻的敲打乐敲打这城市。苍茫的屋顶,远远近近,一张张敲过去,古老的琴,那细细密密的节奏,单调里自有一种柔婉与亲切,滴滴点点滴滴,似幻似真,若孩时在摇篮里,一曲耳熟的童谣摇摇欲睡,母亲吟哦鼻音与喉音。或是在江南的泽国水乡,一大筐绿油油的桑叶被噬于千百头蚕,细细琐琐屑屑,口器与口器咀咀嚼嚼。雨来了,雨来的时候瓦这么说,一片瓦说千亿片瓦说,说轻轻地奏吧沉沉地弹,徐徐地叩吧挞挞地打,间间歇歇敲一个雨季,即兴演奏从惊蛰到清明,在零落的坟上冷冷奏挽歌,一片瓦吟千亿片瓦吟。

在旧式的古屋里听雨,听四月,霏霏不绝的黄梅雨,朝夕不断,旬月绵延,湿黏黏的苔藓从石阶下一直侵到舌底、心底。到七月,听台风台雨在古屋顶上一夜盲奏,千层海底的热浪沸沸被狂风挟挟,掀翻整个太平洋只为向他的矮屋檐重重压下,整个海在他的蝎壳上哗哗泻过。不然便是雷雨夜,白烟一般的纱帐里听羯鼓一通又一通,滔天的暴雨滂滂沛沛扑来,强劲的电琵琶忐忐忑忑忐忐忑忑,弹动屋瓦的惊悸腾腾欲掀起。不然便是斜斜的西北雨斜斜刷在窗玻璃上,鞭在墙上打在阔大的芭蕉叶上,一阵寒潮泻过,秋意便弥湿旧式的庭院了。

在旧式的古屋里听雨,春雨绵绵听到秋雨潇潇,从少年听到中年,听听那冷雨。雨是一种单调而耐听的音乐是室内乐是室外乐,户内听听,户外听听,冷冷,那音樂。雨是一种回忆的音乐,听听那冷雨,回忆江南的雨下得满地是江湖,下在桥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湿布谷咕咕的啼声,雨是潮潮润润的音乐下在渴望的唇上,舔舔那冷雨。

因为雨是最最原始的敲打乐从记忆的彼端敲起。瓦是最最低沉的乐器灰蒙蒙的温柔覆盖着听雨的人,瓦是音乐的雨伞撑起。但不久公寓的时代来临,台北你怎么一下子长高了,瓦的音乐竟成了绝响。千片万片的瓦翩翩,美丽的灰蝴蝶纷纷飞走,飞入历史的记忆。雨下下来下在水泥的屋顶和墙上,没有音韵的雨季。树也砍光了,那月桂,那枫树、柳树和擎天的巨椰,雨来的时候不再有丛叶嘈嘈切切,闪动湿湿的绿光迎接。鸟声减了啾啾,蛙声沉了咯咯,秋天的虫吟也减了唧唧。70年代的台北不需要这些,一个乐队接一个乐队便遣散尽了。要听鸡叫,只有去诗经的韵里找。现在只剩下一张黑白片,黑白的默片。

正如马车的时代去后,三轮车的时代也去了。曾经在雨夜,三轮车的油布篷挂起,送她回家的途中,篷里的世界小得多可爱,而且躲在警察的辖区以外,雨衣的口袋越大越好,盛得下他的一只手里握一只纤纤的手。台湾的雨季这么长,该有人发明一种宽宽的双人雨衣,一人分穿一只袖子,此外的部分就不必分得太苛。而无论工业如何发达,一时似乎还废不了雨伞。只要雨不倾盆,风不横吹,撑一把伞在雨中仍不失古典的韵味。任雨点敲在黑布伞或是透明的塑胶伞上,将骨柄一旋,雨珠向四方喷溅,伞缘便旋成了一圈飞檐。跟女友共一把雨伞,该是一种美丽的合作吧。最好是初恋,有点兴奋,更有点不好意思,若即若离之间,雨不妨下大一点。真正初恋,恐怕是兴奋得不需要伞的,手牵手在雨中狂奔而去,把年轻的长发的肌肤交给漫天的淋淋漓漓,然后向对方的唇上颊上尝凉凉甜甜的雨水。不过那要非常年轻且激情,同时,也只能发生在法国的新潮片里吧。

大多数的雨伞想不会为约会张开。上班下班,上学放学,菜市来回的途中。现实的伞,灰色的星期三。握着雨伞。他听那冷雨打在伞上。索性更冷一些就好了,他想。索性把湿湿的灰雨冻成干干爽爽的白雨,六角形的结晶体在无风的空中回回旋旋地降下来。等须眉和肩头白尽时,伸手一拂就落了。25年,没有受故乡白雨的祝福,或许发上下一点白霜是一种变相的自我补偿吧。一位英雄,经得起多少次雨季?他的额头是水成岩削成还是火成岩?他的心底究竟有多厚的苔藓?厦门街的雨巷走了20年与记忆等长,—座无瓦的公寓在巷底等他,一盏灯在楼上的雨窗子里,等他回去,向晚餐后的沉思冥想去整理青苔深深的记忆。

前尘隔海。古屋不再。听听那冷雨。

(节选,有删减)

感悟听雨

善读者、善思者、善写者、善言者,都应该是——善听者。你静静地听,便有天地人和的智慧凝聚耳廓,有浩浩山水、渺渺命运的交战击打心灵。

雨声,恰是天与地与人的对话,是山水与命运的情思。她常常是欣悦的——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往往是失落的——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有时是悲壮的——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有时又是沉痛的——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让我们追随余光中先生,回溯到1974年那个春寒料峭的春天,徘徊于台北厦门街的雨巷,听一场冰冷凄清、情联两岸的冷雨吧!

首先,你要静听——那节奏和音调,既是中国古典乐,又是西洋交响乐。

有“料料峭峭”“淋淋漓漓”“凄凄切切”“点点滴滴”“滂滂沱沱”“淅淅沥沥”“细细嗅嗅”“清清爽爽”“虚虚幻幻”“清清醒醒”“咀咀嚼嚼”“滂滂沛沛”“间间歇歇”“嘈嘈切切”“凉凉甜甜”“干干爽爽”清脆利落的短节奏,也有“滴滴点点滴滴”“忐忐忑忑忐忐忑忑”繁密丰盛的长节奏。

它的演奏是华丽而彼此呼应的:“天潮潮地湿湿”“仓颉的灵感不灭,美丽的中文不老”“树香沁鼻,宵寒袭肘”“疏雨滴梧桐,骤雨打荷叶”“轻轻地奏吧沉沉地弹,徐徐地叩吧挞挞地打”,舒展而柔美,如花开并蒂,帘幕双重。它的音调却是抑扬而层层拔高的:“千山万山,千伞万伞”,远与近,都是坚硬的“隔阂”,让人心堵得无法呼吸;“躲过一阵潇潇的冷雨,也躲不过整个雨季”“残山剩水如是,皇天后土犹如是。纭纭黔首、紛纷黎民从北到南犹如是”,又步步逼迫,让人心惊肉跳,无法逃离。

然后,你要遥望,顺着先生的视线——那如同画轴长卷依次展开的壮丽图景:从金门街到厦门街,从金门到厦门,从南京到整个江南,从北京博物馆的玻璃柜到千门万户的屋顶,从无瓦的台北公寓到凝聚中国层层叠叠数千年历史的旧式古屋;你要细观,方块字的形态笔画,在摩挲细品里,和余光中先生一起想象“杏花春雨江南”。

当你追着先生的脚步,登上高高的丹佛山,在落基山簇簇耀目的雪峰上,却发现先生正在回望“云情雨意迷离”的台湾,渴望“枕着润碧湿翠苍苍交叠的山影和万籁都歇的岑寂”,像“仙人一样睡去”,在“旭日未升的原始幽静”中饱睡醒来,“冲着隔夜的寒气,踏着满地的断树折枝和仍在流泻的细股雨水”步上山顶。你可会陪着先生,流下两行清泪?你会发现:中国的山水氤氲的湿气,是诗人缠绵的灵气,哪怕你走到世界之巅,它依然流连在你的血液和骨髓里。

光中先生的文字,会彻底打开你的眼睛、耳朵和皮肤,打开一个辽阔的宇宙和新的世界。这一场雨,是一场跨过了大陆与台湾隔着的浅浅海峡,穿越茫茫时空悠悠岁月的世纪风尘,填平心灵与心灵之间鸿沟巨壑的甜蜜之约。

或许,你最应该做的,还是和光中先生共一把油伞,走进这一场滂沱的大雨里,置身于1974年的台湾厦门街,在湿漉漉冷冰冰的小巷里,感受那种彻骨失落的孤寂。这一场雨里,即使有手与手相握,即使道路尽头的公寓楼里有一盏灯在守候,仍然处处萦绕着说不清、放不下、割不断的“冷”,和那相思之“苦”、怀念之“愁”、离家之“痛”、失国之“悲”。让这一场冷雨,也淋湿你的心。

我们的人生,也会有温润的雨,取悦你、滋养你、成全你;更会有无数场冷雨,穿透你、浸湿你、劫掠你。无论在何年,无论身处何处,无论顺逆,无论悲欢,请你静听,远古的情思和哲人的智慧。穿越雨帘而来,那些温柔而充满旋律的私语,会抚慰你的魂灵,让你有一场安然的饱睡,更有一番彻骨的清醒。雨,终会停止,也会再下。还是苏轼说得好:“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2017年12月14日,余光中先生离开了人世。但我们深深期待:

若逢新月初霁,满月当空

下面平铺着皓影

上面流转着亮银

而你带笑地向我步来

月色与雪色之间

你是第三种绝色。

——余光中《绝色》

(刘炜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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