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则尔
大一开学时加入了文学社,学长学姐为我们这群“小萌新”组织欢迎仪式。酒足饭饱后,夜色难得,不知是谁提议去看电影,立即得到大家意犹未尽的响应。有人负责订票,有人负责打车,一群刚刚认识的白马少年,咋咋呼呼地从城东奔向城西的影院。
社长青姐早已对当地熟门熟路,一路上借机向我们介绍学校周边的地点,在抵达那座如同一颗温柔星球般饰满荧光灯的影院前,即将安放未来四年的异乡景象,已然一丝一线在眼前立体起来。
在此之前,我并没有去影院的习惯。用几十块钱换薄薄一张电影票,苦苦等候电影开场,还不一定能选到心仪的位置,这些都是实打实的减分项,但那几十个文学少年的灵魂越靠越近的夜晚,我懂得了人们去影院的缘由。朝气洋溢的年轻人舒适地在屏幕前坐成一排,感受新集体的温柔,消解独在异乡的惆怅,化成在远方的歸属感。
仿佛在某座城市的影院看过一次影片,才算是真正成为这里的居民。影片结束后,众人返程,深夜的校园已不再显得陌生。原来观影只是其次,重要的是和谁观影,以及在观影中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那涂了一层金黄奶油的影院,没有餐厅的琐碎,没有咖啡厅的暧昧,没有酒吧的混乱,如此平和而包容。
青涩懵懂的男女大学生,抱着圣诞夜长盛不衰的玫瑰花,把初次约会的地点选在这里,男孩体贴地环起双臂,替女孩把拥挤的人群挡在外面;同寝四个大小伙子风一样涌出电梯,选择来这里缅怀集体“单身狗”的生活;也有在这里安放孤独的姑娘,明明放映的是喜剧《夏洛特烦恼》,却独自蜷在最后一排,脱掉高跟鞋抱着双腿,哭花了妆。
影院给心打开了一道缺口,让每个人卸掉伪装尽情释放,又在影片结尾处恢复常态,若无其事离开这里。
在漫长的候场时间里,我便有了在影院里观人的习惯。
候场人群中,一脸甜蜜的夫妻居多,他们惬意地躺在按摩椅中窃窃私语,电影何时开场,并不显得那么重要;刚刚考完试的中学生,还来不及回家换下校服,欢笑着涌进大厅,青春的气息如同爆米花一样馥郁;也有趴在餐台前犹豫不决的小孩,直至入场最后一分钟还没选出心仪的饮料,被姐姐不耐烦地催促后,不情愿地指向最甜的一款。大厅内的灯光耀眼得不真实,最是人间好时节。
倒是有一对母女,在这耀眼灯光中显得有些不和谐。
上映的是一部动画片,当天观众寥寥无几,冷清的售票柜台衬得母女俩愈发单薄。母亲身穿简陋过时的黄绒线衣,十岁出头的女儿背着一个反复刷洗已发白的书包。
应该是第一次来影院吧。售票员刚刚报出票价,母亲即抱怨太贵,拉着女儿准备走人。女儿信以为真,即使眼神万般不愿,也只能妥协地跟着离开。
售票员一脸尴尬,喊住母女俩,告诉他们用APP购票可享受五折优惠,并替母亲完成了购票环节。将刚刚打印出的影票揣在小手心,得偿所愿的女孩终于安宁下来。
其实,跟热门影片的票价相比,四十元钱一张的电影票,真的不算贵。
进场时,路过爆米花机,发现女儿偷偷在吞口水,母亲顿住脚步,弯下的背影像写在岁月边缘不和谐的一笔。她数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递给女儿,语气因怜爱而柔软:“去买一桶吧。”
这就是我能记得的,关于这对母女的全部记忆。好些年过去,它都持续给着我一份湿润的心境。
我想,这位母亲也许从事着一份卑微的工作,领着一份拮据的薪水,白菜买贵了一颗,也要唠叨大半天。她的女儿,相比同龄人,似乎童年的快乐少了一半。看电影这样早已普及的消费,于她们而言却是奢侈,是值得盛装以赴的宴席。
但是,再弱小的人,也拥有看一场电影,享受人生乐趣的权力。我想以饱含天真与赤诚的语气告诉女孩:与那些被泡在蜜罐中长大、不曾经历风雨的孩子相比,你不必考虑如何面对世人,只管骄傲地扬着头,毫无顾忌地向前走。愿有那么一天,你已亭亭如盖矣,终于能够陪着母亲,毫无压力地踏进影院看一场温情的电影。
愿你像荞麦一样疯长,就这么无畏地走下去。
上班这两年,时间永远都不够用,生活好像永远不属于自己。熬到凌晨时分下班回家,瘫在床上来不及洗漱,稍微几秒钟的闭眼,就又是一个工作日的来临,距最近一次进电影院,好像已是两年以前。
那年凤凰花开,人生却迎来阵痛期。签下的工作在异省,工作压力早已有所耳闻,利剑还未配妥,出门已是江湖。刚刚毕业的毛头小子,害怕工作不被认可,害怕面对一群排外的同事,只期待时间慢些走,待在家里的最后几天可以多延伸几寸。
等待入职的某天傍晚,我出门接表妹放学。表妹读高一,从校门口奔出来,扑闪着一双大眼睛投进我怀抱,表示自己考进了全班第四名,请求我奖励她一场电影。
让人留恋的故乡小城,人口堪堪几十万,因此,只在城中心的步行街,才有唯一的一座影院。
我们选择的影片是《大鱼海棠》,一个关于自我救赎的故事。导演用十年时间做一场春秋大梦,北冥的上古大鱼用八千年时间等一场轮回。曲终人散处,随着结尾的字幕被缓缓拉起,像是关了多时的洪水得以倾泻,我忽然泪流满面,为不够勇敢的自己,为值得奔赴的明天。神话从屏幕里延伸而出,像穿越过一场生死浮世才被双手捧到我们跟前,忽然间,就让人心境阔朗,洞彻洞悟。
吃饭、睡觉、工作、寻找、拥抱、争执、相爱,我们在芸芸众生里走一段不足一百年的单向行程,于尘埃处,总得有那么一些时刻,需要按下暂停键,用一场电影来抚慰自己。原来那么多人喜欢去影院,看的不是电影,而是自己的故事,少时不知曲中意,听懂已是曲中人。
散场的观众从深夜影院鱼贯而出,各自散开没入夜色深处。影院门口大半店铺已关门,号称城中心的商圈地段,唯有烧烤摊还泛着烟火。从前我曾执意留恋这浮世安稳,然而今夜,我却想要变成一尾去远方的大鱼,那郁积心中的对未来的恐惧,如今终于烟消云散。
就像熟悉的影院只适合偶尔相逢,家乡的魅力终会消磨于日夜相守,这一年夏天,我决定趁着年轻去远方,且待冬日锦衣归,再与故友共品一场温情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