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雅欣
造历幻缘
宝玉、黛玉的爱情悲剧,除了源于神秘的前世之约这个神话因素外,也是出于个人性情的缘故,尤其是在情感中更应处于担当方的、作为男性的这个角色,——贾宝玉,他个人就决定了,这份感情注定走向悲剧。
黛玉个体命运的悲剧性是必然的,前文我们解释了,因为她的生命基调就是悲情、她的人生目的就是还泪、她的世间任务就是哭泣。而宝玉不是。书中第一回写,神瑛侍者下凡到人间是来“造历幻缘”的,也就是他想要经历一场俗世的尘缘、以凡心体尝凡间人事,而这场历程的结局是悲是喜并无界定,所以他可以自己去创造。然而我们从宝玉的性情和行为来看,他能有实力走向满意的结局吗?他能有力量带动周围人走向喜剧吗?他没有这个能力。
宝玉始终都在反感那些功名利禄、那些进取钻营、那些官宦世俗的人,唯独推崇出嫁之前的女儿世界,他认为只有这时的女孩子,才是整个社会中最清爽、最可爱的一群人。他这种喜欢女儿清洁、厌恶男子泥污的表现,其实是在反感成人社会利的部分、伪心的部分,而留恋青春的单纯自由和没有压力下的轻松自然的生命状态。
宝玉的这种思维固然也有道理,但实际反映出的是:宝玉,始终是在逃避着现实压力,于是他选择把自己安顿到年少无忧的青春王国里去。在那个寓意着青春王国的大观园里,有忠心照顾他的丫鬟们、有陪他游戏的姐妹们、有护他宠溺他的长辈妇女们,在这里他可以永远只是个不需要承担社会责任的孩子。但令他流连忘返的大观园,其实只是一个非正常化的童话花园,宝玉如果永远不能良好地面对外部世界,不能正確处理真实成人社会中、家族必须依靠他这个下一代接班人来承担起的那些经济仕途上的重任,那么他就只好总是梦幻般地逃遁到大观园女性世界的庇护下,而无法实现真正的成长。大观园不是常态社会,宝玉寄存于此处的人生如在梦境不是在现实,是只要女性世界而屏蔽男性世界。但,神瑛侍者到人世来体验的这一段旅程,如果总是不能适应常规社会,就终将失意落魄而去。
宝玉无限赞美和守护着那些尚未出嫁的、才华横溢的、纯洁美好的女孩子们,因为只有这个年岁的这部分人群,是在当时整个社会中,最单纯、最不功利、最自由欢畅的群体;而这部分群体的单纯清爽,也是由于她们还处在青春里,还没到时机真正去面对人世残酷、人生成长。所以这部分群体的生存状态,也只是一个梦,不是一个社会。宝玉对无忧青春的过分眷恋,就像今天年轻人对青涩校园和家庭呵护的过分依赖一样,只能走向悲剧,无论在什么时代、什么社会,这种无顾忌的纯真欢乐都是肯定会结束的,所以越是不舍,结束时就会越感觉残酷。
退一步说,纵使是仅仅在大观园里,宝玉也是不能自如驾驭生活的。比如宝玉因为和金钏开了个暧昧的小玩笑,就导致金钏被王夫人打骂并要赶出府去,使无辜的金钏羞愤交加、投井而亡。而那时候的宝玉在哪里呢?——他在与金钏调笑被母亲发现后,就立刻溜之大吉了。虽然宝玉是个善良仁慈的男孩,但还不是一个有能力、有担当的男人,他没有力量从家庭权威的手中拯救一条无辜的生命。
再比如,当他十分喜爱的晴雯,被王夫人误会为狐媚子,在病中被打发回家并致使晴雯很快地病逝时,宝玉虽然痛心到极点,还专门出府去探望临终的晴雯,但他无法真正地救助这个陪伴他成长的丫鬟朋友。——他在金钏死后,特意面对着一口井,对金钏无言地祭拜和致歉;而他在晴雯死后,也字字血泪为晴雯作了一篇祭文予以悼念,但这些都无法挽回已经受他牵连而流失掉了的生命,也无法真正对抗家中的权威,无法在事发时有效表达和实现自己的意愿。所以宝玉的殃及金钏、不敢救晴雯,都是他本就软弱无力的体现。
因此,黛玉对宝玉在情感上的依恋,也注定无果。一个连自己世界都无法肩负的人,又如何能为另一个弱女子撑起一片天空、为她遮蔽四周伤害呢?
神瑛侍者投胎为宝玉、下凡到人间的“造历幻缘”,也许他最终修炼明白、收获到的一种缘法就是:人间、天上,本无区别。无论在哪一个世界,都会有等级、有各司其职、有各自的位置和相应的责任。宝玉在天上的职司就是赤瑕宫的神瑛侍者,即使那是在世人向往的仙境里,也不可能纯粹自由自在、完全无所顾忌;而宝玉在人间,如果不能够胜任贾府接班人、家族顶梁柱这个位置,那他在这世俗社会中的历程就必将走向悲剧。最后他的出家,其实就是因为身心无法认同和融入常规社会规则,而要在红尘世俗之外去寻找自己的一个位置。那个位置,可能是大解脱,也可能是大无奈。
宿命之秋
而黛玉的位置,注定落在一个扮演着悲剧人物的位置上。宝玉、黛玉的爱情正值误会重重时,黛玉吟得《葬花吟》,宝玉、黛玉的爱情已经趋于稳固时,黛玉写了这首《秋窗风雨夕》。我们将这两首诗词作比,就可以读出,《葬花吟》中黛玉的悲泣,还含着她极大的愤慨与自傲:“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杯净土掩风流!”这里面有多少矜持,多少高傲!而她在《秋窗风雨夕》中,只有无可奈何的哀伤和不得不直面命运判决前的平静:“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是在自我解脱地劝慰着:哪里没有悲剧呢?哪里没有花落呢?这是已经看破,已经认命,是与其挣扎,不若接受。
《秋窗风雨夕》写于黛玉病中,也是宝玉、黛玉正值两情相悦中,所以诗中不再负气了,却有负累了。之前是负气于宝玉为何辜负自己的情;现在是负累于与宝玉的爱情该如何结局。黛玉作《葬花吟》,是她一种负气的表达,而写《秋窗风雨夕》时那种对于伤逝的无奈,应该是黛玉在冥冥中对于未来的宿命,有了预感和接纳。她已经隐约地明白,纵教情深,奈何缘浅,纵然花香,不耐秋霜。
诗中最后一句:“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在这首诗的最后,黛玉完全没有了《葬花吟》里对“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埋怨,她知道,如果连生命里那些风刀霜剑的磨难、那些风雨交加的困难也都枯竭停歇了,那就是她的命途尽头、就是她的泪尽将归。到时,黛玉的眼泪没有了,却将换宝玉来泪眼滂沱,泪湿她的斑竹和窗纱。“已教泪洒窗纱湿”,要换宝玉用眼泪来续写他们之间那已经无望的故事,那将是这个故事的尾声,是属于宝玉—个人独白的结局。
这首《秋窗风雨夕》,是在有意仿照初唐诗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从诗名、体裁到句法、格调都在模仿。只不过,《春江花月夜》在描写久别之情中,反而有一种辽阔苍远,比如诗中写“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虽然分别,但是有月亮代表我的心;而《秋窗风雨夕》在诉说未别之情时,却誊满了一纸的凄冷哀绝,诗里说“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一种烟雨秋寒之气笼罩了全篇,让此时尚处于安稳中的黛玉,却预感着生命的冷寂与伤情。这就正如是两首诗的名字,一个毕竟是在春夜,惆怅里也有温暖和煦的希望;一个已然是秋夕,每况愈下的凄寒,造成诗篇沉郁向下的凄冷基调。
书中写,黛玉作完这首诗,刚刚搁笔,宝玉就一步踏了进来,当时宝玉的形象是,头戴箬笠、身披蓑衣,被黛玉笑作像是渔翁。那时宝玉还不知道,他此刻一步踏入的,正是他们的爱情在秋天的挽歌。
终有一日,他将被放逐在刺骨的寒冬,正像孤舟蓑笠翁,独钓生命尽处的江雪。
编辑/林青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