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的海螺沟之旅

2019-02-22 12:22嘎子
贡嘎山 2019年5期

下面的故事是我在一本老旧的日记里翻出来的,今天瞧着发黄生霉的纸页和那些墨色淡漠了的文字,像穿越的时空,瞧着一个陌生的时代和一些发生在陌生人身上的事情……

我让半夜里那声劈山断崖似的雷声轰醒后,就再没一点睡意了。喝了几口寡淡的剩茶水,瞧着窗外一阵又一阵雪亮刺眼的闪电光,我鼻腔有些酸涩。再一次眯着眼睛,我就跟着好多年前的那群人走了。还是那条在夜色里特别刺眼的山路,细长崎岖,突兀穿进厚云似的森林,突兀蛇似的在光滑的崖壁上绕来绕去。

记得,那是我第一次去海螺沟,跟着《四川文学》的小说改稿会去的。那时,《四川文学》还叫《现代作家》,能让挑剔的编辑选上参加改稿会挺不容易。因为年轻气盛的我们都觉得,能选上,我们都可以自豪地称自己是现代作家了。

还记得那位和蔼亲切的朱建群老师,记得他电话一遍一遍地打到我就职的《贡嘎山》文学编辑部,喘着气说找你真不容易呀,嘎子。有浙江口音的朱老师怕我听不懂他的话,说得很慢。他说,这次笔会我们从策划到组织都挺不容易,是一次难得的青年作家笔会,你一定要参加呀。可以向那些在国内很活跃的笔锋正健的青年作家们学到不少东西,对你以后写作都有好处。他还说,阿来和高旭帆都会参加。我当然不会拒绝了。那个年代,电话都是转着转盘拨号,打个长话得让电信局转来转去,很不容易呀。而我,只是个刚刚上路,写什么都很手生的文学小青年,对朱建群老师的热情邀请感激得眼泪汪汪。

那是20世纪80年代末,思想解放运动后的中国文学最自由的时代。那时,一切都如早晨空气一般的清新,作家们都有尝试最为新鲜的自我的欲望,尽管大多刚刚接触西方现代流派,卡夫卡、马尔克斯、加谬、萨特、艾略特……对我们来说,都是很新鲜的偶像。我们读他们的东西,也梦想着能和他们一样,写一些癫狂不是病的东西,来满足一下伪创造的欲望。那个时代,像我一样的无知青年,开口闭口必谈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萨特的存在主义,还有那个喜欢释梦的弗洛伊德,把我们自己的一些杂梦混在一起,可以就着一杯啤酒清谈一夜。

那个时候,阿来还很年轻,可他的那些思维角度与叙事语言都很独特的小说已经引起了评论家的注意。高旭帆已经发表了很优秀的小说《山吼》和《野坝》。记得朱建群老师很欣赏高旭帆的小说语言,在给我的退稿信里常说,你怎不学学高旭帆的叙事语言呢?学他那种来自生活、凝练简洁、自然流露出自己个性的语言呢?你总是在细节描写上精雕细刻,而失去了写作语言的个性,让人读起来生涩僵硬。朱建群老师真的是个少有的细心帮助初学者的好编辑,我还记得他常告诉我,你在创作小说时,应该忘掉小说这件事,应该想到你是在寻找失踪已久的自己。你的模样、你的说话、你的个性,找着了,你写作就自然多了。

不过,那个时候真的年轻气盛,人也很狂妄。我才不管寻不寻找得到自己呢?读着什么舒服的书,就摹仿着写。写出来了,就冠以很得意的文题。记得这次笔会我写了个三题小说,冠了个牛气哄哄的名字:魔幻故事。

那个时候,高旭帆还在泸定宣传部,他也参加过海螺沟风景区最初的开发,这次笔会的生活当然就全靠他来安排打点了。吃住都安排好了,就在泸定县招待所里。我下泸定时,高旭帆走了,说是由成都来参加笔会的另一路人车坏在了冷碛镇,他在县上找了一辆车接他们去了。他们天黑尽了才到,原来车坏了后,他们都想走路去泸定,反正沿着大渡河走,一路都是好风景。高旭帆接他们的车到了,他们也不愿坐车。这样,走到泸定县城时,天老爷也累了,那张本来就颜色不太好看的高原脸说黑就漆麻黑了。

都是年轻人,火气大,走走路可以轻松一下坐累了的身子骨。那群人有阿来、朱亚宁、陈乐陵。还有《现代作家》有名的年轻编辑冉云飞。已经很疲惫了,人一到就急急地找床铺,饭也不吃就睡下了。朱亚宁和陈乐陵我还是第一次见,其实早就在《当代》《收获》出的那一期新思维新探索专号上就认识了。那是集中出的一期很前卫的小说专号,都是国内最激进最有探索精神的一批新人写的小说。其中有朱亚宁的《万人大会》和乐陵的《大鱼》。我曾经读着朱亚宁的《万人大会》非常激动,竟然可以这么写,而且像流水账目似的把一次万人大会写得细腻如毫,且每一个细小的细节都亲切生动,如就发生在眼前。朱亚宁是个沉静憨厚的人,少言语,任何人任何时候招呼他,他都是一副憨憨的笑脸。冉云飞见到他就很激动,叫他金甲虫。冉云飞哈哈笑得很爽朗,对我说:“你知道我为啥叫他金甲虫?哈哈,他写了部中篇,就叫《金甲虫》。我叫他修改,修掉小说中卡夫卡《变形记》的影子。他改了,可那个卡夫卡的甲虫模样却老也改不掉。他是受了卡夫卡的影响,可你写小说,一定要像你自己呀!”

朱亚宁不反驳,只是憨憨地笑笑,脸红了。

冉云飞看着我,脸阴了,说:“还有你,小说的题材和题目都不行。我最看不惯写小说要带上别人的影子。拉美有魔幻小说,你也要魔幻故事?其实,那样下去,你不仅丢掉自己,也永远找不回来自己的魂。”

那时的冉云飞,人瘦小,长发蓬乱,显得脸更瘦小。穿一身皱巴巴的牛仔衬衫,光着脚板穿一双军用橡胶鞋,进屋就把鞋脱下,盘腿坐在沙发上,黑黑的脚丫子在腿弯里伸出来,虫似的一摇一晃的。他说自己负责这个青年专号的小说编辑,却是个写诗的。他更喜歡读诗写诗,一激动,长发飘荡起来,眼珠子都充满了血红,一串诗句吐出来,而且是用很纯正的普通话吐出来,每一串诗句都让我这样的文学白痴激动万分。他站在沙发上,挥手朗诵,敞开的衣衫也扇了起来,像是正在飞翔的翅膀。诗读完了,他喘口气坐下来,说这是他自己刚写的,好不好?我们都说好。他说,他在川大读书时,也敢当众朗诵。那时,他穿一身花衬衫,周围满是听他朗诵的人,那时心里的诗句就会源源不断地冒出来。他瞧着我笑了,问:“你知道大学时他们都叫我什么?”我说:“肯定叫你大诗人了。”他哈地笑了,说:“他们都叫我疯狂的贵族!”

有时,冉云飞又很严肃地问我,在你没见到我时,你觉得我是怎么样的人?说实话,我早就听说过,《现代作家》新来的冉云飞编辑是个读了很多书才华横溢的人。其实,没见他之前,我也收到过他的退稿信,那手工整漂亮的钢笔字和简短却中肯的意见,让人感觉到这是个做事认真,注重修养,中规中矩的人。他问,你现在看见的我呢?他笑得很刺人,很直接地说,是不是像个叫花儿?我连说不不不,像个诗人,大诗人。

他哈地笑了,说想起一件事,真的好笑。他说,真有一个热心的作者来杂志社找他,他让那人坐在编辑室里,说就在这里等等吧,冉编辑开会去了,可能要一会儿才回来。那人老老实实地就坐在那里等着,他还给那人倒了热茶,就开始看稿编稿没理睬他了。过了好久,那人哈欠满脸疲惫得快睡着了,他把那人叫起来,说等在这里太无聊了,我们出去走走,走一圈回来,或许冉编辑就回来了。他带着那人走上街走下街,走了好大一圈,边走边谈写作的事。回来后,那人好失望,说冉编辑怎么还没回,看来是见不到他了。这个时候,冉云飞才指着自己的鼻子,很认真地对那人说,你看清楚点吧,我就是你要找的冉云飞。可不是啥大编辑,只是个很普通的人呀!那人的眼睛睁大了,脸红了,说话打着哆嗦说,你真的是冉编辑呀,我还以为你只是个看门的。

陈乐陵在一旁笑,说没叫你冉土匪就好了。冉云飞也笑,脑袋摇晃了一下,头发像杂草一样飘飞起来。他说,你想叫就叫吧,我没意见。

在好多时候,乐陵真的很直率地叫他冉匪。他也真的啥事也没有地哦哦应答着,哈哈哈很爽朗地笑着。

陈乐陵是个很有才气的小个子,他用“乐陵”的笔名写了好多很有地方滋味又有哲学底蕴的小说。读他的小说,不动声色就叫你变成深沉起来,手托下巴就成了雕塑思想者。他却是个很幽默活跃的人,蹦上蹦下的像个有好动症的小男孩。他舞跳得很好,特别是当时很流行的霹雳舞,手脚一僵硬,就变化成一具木偶或机器人,随着音乐节奏很生动地表演太空步。他说他毕业于西师美术系,最擅长的不是写小说,而是画油画。我突然喜欢他喜欢极了,因为那时我也很想画画油画。就问他,画了些什么画?他说刚画了一幅画,叫《主席正在睡觉》。那是幅把神还原为人类的画,画中的主席侧着身子正酣睡在床铺上,盖着他常盖的那床补了补丁的毛巾被。他很细腻很认真地画了睡熟的主席微微张开的嘴巴,一溜憨憨的口水从嘴角滴了下来。他说,那幅画本来是为一次画展画的,可审画者审掉了,说对主席不尊重。可见他们的思想还很保守,还停留在个人崇拜、造神造鬼的时代,看不得把神还原成一个真正的有血有肉有味道的人。他笑了,说他们不喜欢,我也不是专门为他们画的。只要我自己喜欢,我的朋友们喜欢,就行了,哈!

我说,啥时候你把那画的图片给我看,我肯定也喜欢死了。

笔会就在泸定这个简陋的招待所里开始了,《现代作家》的朱建群老师没来,由脚印老师负责,冉云飞和杨泥老师指导,《红岩》文学杂志也有一位叫赵晓玲的老师协助指教,把选上的每个人的稿子发下来,稿子都附有审稿老师的修改意见。我的三篇小说只选上了一篇叫《鞋底》的,意见却有长长的两大页,可见当时的编辑老师好认真。只有两天时间,我们都关在屋子里,除了吃饭上厕所,都在修改自己混乱得一团糟的文字。

那几天,只有阿来很闲,好像根本就不在意修改文字。别人都在一大堆稿纸上忙的时候,他躺在床铺上睡觉,或是招呼几个人围一桌子打牌玩。我问,你的稿子不用修改了?他说没心情时,哪个硬去弄它。该睡就睡,该玩就玩。高旭帆悄悄对我说,都别跟阿来玩,他是高手,你们都弄不赢他。果然,半夜里我们都在梦里玩得舒服时,他悄悄披衣起来,铺开稿纸激动得鼻尖都染上了一片红色。天刚亮时,他就把长长的一个几万字的中篇改完了。

那次笔会很遗憾的是,有几个写小说的大手笔没来。莫怀戚、邓一光和须一瓜,那个时候对于我们偏安于高原的文学青年还很生疏,多年后他们都将是中国文坛里的大红人,他们写的小说也红了中国的半个天。今天我还在幻想,假如他们来啦,我们会不会也在一个桌子上改小说,而那时我满头青丝似的嫩草,会不会也染上一点他们的红。

稿子改完后的那个晚上,又来了一大批人,都是四川作协邀请的,记得有大胡子诗人张家果,有年轻帅气的赵智,有一脸知青模样的评论家何世平。又听说脚印的男友多多也来了,我们一下兴奋起来,说多多呀!那可是与诗人北岛、江河齐名的大诗人呀!我们都想去看,冉云飞漫不经心地说,看什么看,人家两口子亲热着要你们去偷看?他又说,此多多非彼多多,可是也写诗,而且写得很不错。那个多多叫大多,这个叫小多。明天我们会一起去海螺沟,会看到的。他又回头问高旭帆,是不是这样的,我们会一起上山?高旭帆说早点睡,明天会走得很早。冉云飞有些伤心地说,走得太早了我就不去了,觉都没睡够哪来的劲爬山呀!

第二天都起得早,都是一脸的瞌睡打着哈欠起来的。高旭帆精神十足,说车都发动了,快点,都上车吧。上了车,我才看见冉云飞已经坐在车上了,头仰靠在椅背上,还是那一身有些邋遢的牛仔装。他说刚睡下就让起来了,只有在车上睡一会儿了。

车上也睡不了多久,因为那时通向大渡河那边的公路桥还没修好,公路也没通到磨西镇子。我们只有在那座两根钢绳闪悠悠吊着的木桥边停下来。高旭帆说,走不动的可以在磨西镇子里租马骑。听说有马骑,我们的瞌睡一下就飞走了,很有力量地踏上了摇摇晃晃的木吊桥。何世平笑了起来,说我们在桥上来个齐步走,看看桥可不可以在共振中闪断。好呀,我们应答着,大声说齐步走,桥猛烈晃动起来,胆子小的女生们尖着嗓门大叫起来。脚印讓一个很帅气的小伙子保护起来,吓得一脸惨白。她大声说,这玩笑开不得哟,会丢命的。我们却在刺激中哈哈笑得喘不过气。

那天,我们的确走得太早了,到了磨西镇天还没亮。晨风扫着细雨冷飕飕地打在脸上,背脊就不自然地颤抖起来。都在说冷死了,找个地方喝点热茶吧。高旭帆说,前面,镇政府准备有热茶和玉米馍馍。

磨西镇很古老,一条细长的街弯弯扭扭地朝着山坡上伸去,看着像扔在地上的僵硬的蛇。两旁全是飘着炊烟味道的木板房,有两层的也有一层的。路旁那幢两层楼房看着很神气,大门旁挂有牌子,磨西乡政府。我们便都朝大门里钻。里面有人很热情递来毛巾,让我们揩擦让细雨润湿的头发和脸。当然,我们更喜欢他们端来的土巴碗里的热茶水,还有烤得很脆的玉米饼子。吃饱了喝足了,天也大亮了。有人说这镇子边有座天主教堂,听说毛泽东长征时住过那里,去不去看看?好多人都在叫,该去看看。多次来过这里的高旭帆急了,说要看,等海螺沟回来后再去吧。今天我们还得赶到三号营地呢!时间耽搁了,怕是天黑都走不到。

有人哀声叫起来,还要走那么久呀!是《现代作家》的编辑杨泥女士。何世平悄悄说,真的娇气。杨泥大声叫高旭帆,说不想去了,就在这个小镇上住两天。高旭帆说,他已经叫人租马去了,有了马就可以骑马去。杨泥才安静下来。

马租来了,只有两匹马。好些吵着要骑马的都自觉闭嘴了,因为都是男子汉,马只能给弱小的女子们骑。

高旭帆带路,走的是一条乡村小路。他说只有走这样的路,才能全面了解这里的气候变化和美丽景观。看看,我们现在来到的是亚热带气息的乡村田园。麦苗刚刚出土,青幽幽的飘着香味。四周村庄旁高高挺立着的芭蕉树,巨大的叶片在风中摇晃着像大海里的船帆。显得竹林子更低矮了。土屋内的狗最敏感,一声接一声地狂叫起来。我们却让清新的空气和甜甜的气味陶醉了。

冉云飞一路上都在为我们读诗,有他自己随口创作的,有世界著名诗人的诗。我惊叹他的记忆,不管是荷马、歌德、莎士比亚这些老牌诗人,还是里尔克、波德莱尔这些现代诗人的诗,他随口就来,情绪饱满,眼睛雪亮,长发在风中飘飞着,诗歌随着风远远送去,看着帅极了。读完诗,他鼻尖上都抹上了淡淡的血色,说他曾经在川大当着众人朗读诗歌时,还要疯狂。他又说一遍,那时都叫他“疯狂的贵族”。

出了村庄,爬上一个小山坡,我们钻进了一片杉树林。粗壮的树干顶着钢针似的细叶,风一抖动就掉一地干枯的叶子。高旭帆抓了一把钢针似的叶子叫我们看,说这里的植物大多是这样的细叶,说明这里进入了高海拔的寒冷带。我问,可以见到冰川了吧?他说,还早,还得朝上爬。细细的路就在森林里穿着,有些河沟都不宽,一步就跳了过去。水很清亮,水里的细沙也看得清清楚楚。我们都在水里找鱼,想这么清亮的水里鱼该怎么生存呀!果然寻到了几条鱼苗子,很怪的鱼,浑身像玻璃一样透明,不仔细瞧,真的很难在这样明镜似的水里发现它们。高旭帆用手捞了一条叫我们瞧,说这水里的鱼都长不大,浑身就这样透明的。它们也许就进化成这样,在小小的清清亮亮的溪水里要生存下去,只能这样式吧。他又小心地把鱼放回水里。我瞧着鱼开始肚皮翻白在水面哈着气,不久就翻过身子,在水里划出一线波纹,身子也越来越透明起来,游到深水里就难发现了。

从杉树林穿出来,又钻进一片更大的桦树林。刚下过不久的雪还没融化干净,树下行走很溜滑。可雪洗后的桦树林很洁净,枯黄的叶片在阳光下闪耀着金光,树干上的花纹像画上去的,很漂亮。学过油画的陈乐陵激动了,找了一把小刀,就在桦树干上找树皮。他小心地划下了一张又一张树皮,摊开来叫我们瞧,上面的花纹像水墨又像泼彩的图案,很抽象又很具体。他说要带回去,做个画框挂起来,这才是神作的画,我们学画的怎么也画不出来。他也影响了我们好些人,都找柄小刀撬树皮,可是划了好些树皮,都没他划的完整好看。

到了二号营地,已是下午了。高旭帆说安排的简单的饭食,快点吃了好赶路。那时的二号营地只几幢简陋的砖木房子,有温泉有饭馆和客房,但很少有人在这里住。我们来这里时,好像沪定县里有什么单位在这里开会,客房都满了。只好匆匆吃了饭就又赶路了。

此时,我才发觉没看见阿来。问高旭帆,他说阿来早就朝三号营地去了。他没吃饭,自己带有玉米饼子。我太佩服阿来了,他在磨西吃玉米饼子时,就知道留些来中午吃了。他总爱独来独往,一个人背个马桶包,就撞进森林去了。

太阳快落山时,我们也走得皮塌嘴歪腿打闪了。刚想坐下来休息一会儿,高旭帆朝阳光灿烂的地方一指,说快看,三号营地到了。

我们看见了阳光绚丽处,一排尖尖的红屋顶房子立在树林里,很像来到了一个画报上才能见到的童话世界。高旭帆却有些遗憾地说,可惜呀,天气不好,那团雾把房子后的那匹大雪山遮住了。明天早晨你们都来看,尖顶房子衬着晨光里刷了层金色的大雪山才真的漂亮,好多来这里的人都说,比北欧见到的那些景色都漂亮。

我们几个挤着住进了这种窄小的木屋子,床上一躺真像住进了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才有资格住的童話屋子,感觉好极了。

高旭帆说,你们想不想看看真正的冰川?我说冰川不是还要朝上爬么?他连说好几个不,说你们想看的话,我带你们去。反正现在离吃晚饭还早着呢,你们去瞧瞧冰川的脑袋。

我们都激动起来,忘掉了爬了快一整天的山路的疲惫,对他说,走吧,谁怕谁呀!

其实就是顺着木头房子下面的那条河沟朝源头走。河水与所有山泉一样,清清亮亮的,在石头上磕碰着,炸开的水花子都是冰凉冰凉的。空气清新极了,吸一口都像把脑子里所有的烦恼和劳累都清洗了一遍,浑身爽快极了。高旭帆叫我们摸一下河沟里的水,一股冰冷刺痛了骨头,我们都朝手指上哈着热气。他更得意了,说这里离冰川不远了,水就是从冰川骨头缝子里流出来。我们朝河沟上游瞧,尽是乱石和杂树丛,根本就没有路。只有踩着乱石艰难地朝上攀着。

那个年代有相机的就是大哥,都围绕着他想在他的胶片上留下身影。我没有相机,当然也不喜欢去凑热闹,就同言语少笑脸多的朱亚宁走在一起。瘦小的陈乐陵轻松灵巧地在乱石中蹦跳着,时而回头用手指框出一个画面叫我看,说那段枯木配这些荒滩乱石,真的是一幅好画。高旭帆笑了,说这算什么,等一会儿你们看到的画下来,才叫好画。我们都说,肯定是个好风景。他却笑而不答,挥着手说,走吧走吧,走到了你们都会震撼的。

我们朝上走,钻进森林又钻出来,高旭帆一脸的怪笑,停下来看着前方。我们都停下来,张大嘴呵呵呵叫着,又说不出什么话。眼前是一大片让大火燎光了枝叶熏得漆黑的树林子,地上堆满了泥土和焦炭,空气里还能嗅到烟臭味。高旭帆说这就是森林坟场,震不震撼?大自然从来就是在与灾难的抗争中,学会顽强生存的。他用手指着一些枯枝上,有些激动地说,瞧呀,这些看起来像枯骨似的树皮上,已经能看到绿色了。你们再瞧仔细点,枯枝的夹缝里,有嫩芽似乎要钻出来。再过几年几十年,烧毁的都会成为肥料,滋养躲过劫难顽强生存的嫩芽们,它们都会生长成一片新的树林的。这就是大自然讲给我们的生存之道。

有人感叹了,说大自然自生自灭,其实永远不灭。只有可恶的人类,才一棵一棵一点一点毁灭自然。

陳乐陵一脸严肃地立在这片森林坟场前,他突然跪了下来,双手合在胸前,默默祷告着什么。亚宁笑了,手在眼前扇着想要扇走什么。我问洛宁,是在祷告什么?他说,我在告诉山神,如果这次笔会写的东西不满意,就像他放天火烧掉森林一样烧掉它。哈哈,笑得很爽。亚宁说,敢烧稿的人才有做大作家的潜质。

我们沿着河沟,继续朝上攀着。水流好像更大了,大股的水从高处冲击下来,把混着冰屑的水珠子溅在我们的脸颊上,很痛。高旭帆说快到了,你们快要看到冰川了。我们笑着闹着,竟然没有一个人喊累。上了高处,瞧见水是从一大片断崖处涌出来的。高旭帆把断崖处的泥沙掏了掏,露出蓝玉样的冰层,他兴奋地说看看,这就是冰川。这一大片都是,不过被冰水冲击下来的沙石掩盖了。我们轰地围在了那里,可能是太阳晒了一天了,有一大片沙层轰地塌了下来,袒露出好大一片冰层,看起来好像真的来到了南极北极的某个冰板上。乐陵站在冰层上,做了个企鹅摇着尾巴行走的样子,说企鹅来了,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那一天最遗憾的,就是没有谁带上相机。我们坐在冰川的周围,默默地看着一股一股的冰水从夹缝里挤出来,又哗地倾倒向河沟里,泥沙瞬间就冲散了,只留下清亮透明的水朝山下流淌。高旭帆说你们仔细瞧,这冰板在移动变化,一会儿让一层新的沙矶淹没,一会儿又塌陷下来,露出新的雪亮的冰层。我们就瞧着它的变化,心里想着亘古荒野之事。想着我们生存的世界也许就是这样运动着变化着渐渐成形了。那些巨大的翻江倒海、山崩地裂的造山运动,如果浓缩成一个小小的沙盘,或许就是这样的。再过亿万年,谁知道这里会成什么样子呢?也许真的成了冰封万里的南北极地,也许成了沃野千里的动植物乐园。

阳光就在那一刻熄灭了,在高原的山丛中,熄灭得很突然,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寒冷的风就刮起来了,一大片阴云把山林子都盖起来了,看样子一场暴雨又会来了。我们就沿着河沟朝下撤退。到了营地,风小了,云也散开了。有人叫起来,快看月亮。

月亮在云缝隙中羞羞地露出一个角,像黑云咧开了嘴唇偷笑。

我们简单地吃完晚饭,有人刚出门就惊叹地大叫起来,啊,好大的月亮!我们都冲到饭厅门前,饱满的月亮刚从镀了层银色的云彩后冲出来,把漫天稀薄的云雾冲得粉碎,七零八落地飘散了。天空一片明净,连遮盖了一天的雪山都露出了头,衬着深蓝色的夜空很雄奇很神秘。周围的森林一下静了下来,静得像涂了油墨准备拓印的木刻版。高旭帆说这时泡在温泉水里,那才舒服呢!我们都朝他看,想问温泉水在哪儿?

他说,就在这片林子背后,有个天然温泉游泳池,带了游泳裤的都可以去游。

有人说,老子啥都没带,光屁股就不能游泳了嗦?冉匪和我应和说,对头,老子就想纯天然地与大自然接触。

哈,都笑起来,说都去吧!男的女的都去吧!

当然,去的都是我们这样的野性改不了的大男人。

陈乐陵脱开衣服,露出一身的白肉,他看了一眼池子里的有些浑浊的水,问高旭帆有没有水虫?高旭帆说有蛇,修这池子时,就挖出来好几根这么粗的蛇。乐陵缩缩脖子说,我不敢光屁股裸泳了,还是穿一条火把窑裤儿吧。蛇把我的那东西咬掉了怎么做男人呀!我们就哈哈笑得喘气。

当然,没有一个人光着屁股裸泳,都留了最后一条遮羞短裤。躺在水里,瞧着明净如洗的夜空,瞧着四周摇摇晃晃的高山杉树,还有弯着脖子伸进水里的古怪松枝,真有躺在童话世界的感觉。

滚圆的月亮升了上来,云烟都散得精光。银色的月光与带有松油香味的温泉水混在一起,拥抱着我们酥软的身子。那些浓厚的松树影子在水里摇晃,像一只手在浑身上下揉搓擦拭,真的像神仙一样的享受。没有谁在水里游来游去,都躺在池边,身子长长的瘫在水里,眯上眼睛尽情享受。阿来躺在我的旁边,望着天空笑。高旭帆在讲修这个游泳池的事。他说,这个池子是天然的,本来就是这样的一池温泉水,只不过把它扩大了一点点。只在扩大的地方砌了坎抹了水泥。那边的岩石和树木都没动。他说,这水对皮肤很好,当地村民都喜欢来泡,洗一洗啥皮肤病都能治好,泡一泡多年的老寒腿也变轻松了。据说,当年日本登山队攀登贡嘎山遇暴雪失败后,只有一个叫松田宏野的逃了出来,就是在这附近让山民找到的。当时,他整个人都僵硬了,都以为他死了。当地的民医说在水里泡泡看,就轻轻地放进这个水池里,渐渐的他脸上才有了血色,人醒过来了。山民才用担架抬了下山,救了他的命。

高旭帆站起来,胸脯让温热的水泡得通红,他指指树林遮盖的那边说,那里的水才烫,水也好,当地老乡一大早就爱去那里的出水口接水喝。那可是药泉水,喝了还可以壮阳呢!水里泡着的男人们听着都有些激动,瞧着高旭帆一双亮闪闪的眼睛,想这是真的吗?高旭帆说,这水能壮阳,树林子里的精灵们比人清楚。听这里的老乡说,每年一到野兽动物们的发情期,那些公的野牛野獐子野鹿子们都会来这里找水喝。有一年,有老乡发现,还有一对豹子来这里喝水,可惜他们带的枪只装铁砂子,没人敢打。

我们听得哦哦叫,说都去那水口子上接点水来喝。有人哈地笑出声来,说那你一晚上肯定睡不着觉了。

我们也不知道泡了多久,都赖在水里,怀里揽着明明净净的月亮,都不想爬起来了。

有人从树林子里钻了出来,在高旭帆耳边低声嘀咕了些什么,高旭帆就大叫所有人都爬起来。有些还想泡在水里不走的闭着眼睛说,还没泡够呢,等月亮走了才起来。高旭帆急了,大声说,都半夜一点了,明天还要爬冰川呢!

当然,不仅仅是这句话,还有的话他低声又低声地说出来,很害羞的样子。他说,脚印老师想和她的多多单独来泡,不想池子里有其他人。

我们一听,就都跳起来了。一路上都看到那对亲亲密密的人儿,让我们羡慕嫉妒恨着。这个时候,该属于他们,属于一对亲密的情侣。我们走回尖屋顶童话房子时,心里都在想,童话世界里最美丽的童话,当然该属于一对有情人。

屋子里没灯,亚宁和乐陵啥时回来的,都蒙着头睡出了一片鼾声。月光很亮,用不着点灯,只是那种刺眼的月光让人興奋起来就难入睡……

又是高旭帆把我们叫醒的,他敲着门喊,起来起来,快看日照金山了。

我惺忪着眼睛,躺在床铺上,听见好多人都在走廊上跑来跑去,惊叹地叫着好漂亮,快拿相机来照相!

日照金山我在画片上见过,不就是一座沉默的雪山让晨光染成了金色嘛!有什么好瞧的。高原人见多了!可站在走廊上一抬头,我还是让那座金塔震住了。真真切切的黄金铸成的佛塔一样,高耸在一大片浓雾绕着的森林顶上。天蓝得出奇,是那种没有尽头的深蓝。金塔便立在那里,雄奇宏伟险峻,只瞧一眼就会被它震住。有相机的都拿出来了,毫不吝啬胶卷咔嚓咔嚓地拍着。当然,我也想让人以金塔为背景拍一张,可那一刻我害怕了。因为在这座金塔之下,任何人都显得比虫子还萎缩渺小。

当然,日照金山的景色只一会儿,晨光消失了,雪山又恢复了它的老样子,晶莹的白色中闪耀着一层蓝蓝的寒光。高旭帆又在大声喊,快吃早饭,吃了好赶路。今天可比昨天爬的山更陡呢!

我们上路了,先穿过森林小道到四号营地,在那里就可见到从大冰川伸出的冰舌、冰瀑和大冰河了。

在我的记忆里,四号营地大冰河口子上,有一大树高原杜鹃花,我们到时开得正旺。花树半依悬崖,朝着细长的山路伸来,像一个用花儿镶嵌的伞盖,漂亮极了。又惹得这群文艺青年激情万丈,停下来不想走了,都在这花树下拍照,特别是火气正旺的男人们,倚傍着花树像倚傍着情人一样。当然,我也拍了一张,和花站在一起,我的丑态一下就显露出来了。

冰河浩瀚,却看不见一滴水,怒涛波涌,全是变幻多端的巨石泥浆。高旭帆说那都是冰川运动带下来的山石,看着尽是沙石,却像河水一样在流动。只是很缓慢,如果不立个参照物,很难看清它的移动。高旭帆又说,此时没有路了。我们就沿着冰河朝上攀登。看见前面的那一大片么,那就是冰瀑布。我们将攀到冰瀑下面那个平台上。一路上,可以看到真正的冰川奇观。不过,都要小心点,有些冰洞子深不见底,滑下去可能连尸体都找不到了。他说得大家背脊一阵冰凉。

我们艰难地攀上一个乱石坡,就是冰川丛了。其实,冰川也是生在乱石丛中的,只是这一堆那一片有冰柱子或冰岩石突兀起来,像乱石丛中生长出来的冰牙齿。路也难走起来,浅浅的沙层下便是厚厚的冰板,得小心地踩踏才不会溜滑。真的有好些冰洞子,有些浅有些深。浅的里面汪着清幽幽的水,洞顶上还在不停地滴水,冻结起来就成了长长短短的冰条子,很漂亮。深的望不见底,扔个石头下去,滚落的响声渐渐远去,像滚到了世界的尽头。我们都吓得缩紧了脖子。高旭帆说,这些冰柱和冰崖都会运动,上午我们看见的是这样的,下午就会变了样,也许冰柱塌成了平地,新的冰柱又会产生。他再次叫大家小心,别滑进冰洞子里去。

那一天,他是最辛苦的,因为他还得照顾很娇气的杨泥老师。他悄悄对我说,狗日的阿来,本来杨泥是叫他照顾的,他早早地就遛了,人影子都找不到了。他倒是很细心,一直负责到底。特别是在迈过一个个小冰河沟时,全是他背着杨泥过去的。阿来聪明,他才不和我们走一样的路呢。他找了一条好走的上山路,从对面那个没有乱石的山坡,绕一绕就早早地上了顶。站在顶上一块巨石顶上,咬着嘴唇冷笑,默默地看着爬山爬得很狼狈的我们。

天蓝得变了形,弯成了巨大的穹庐,扣在雪山顶。太阳升高了,天空变得有些惨白,像失去了血色。我们吃力地爬山,出了一身的汗,却感觉不到酷烈阳光的热。对着阳光哈口气,竟然有灰色的寒气飘出来。不过,快到顶上那块巨石了,我们都有了远洋航船快要靠岸的感觉,都在想能躺在那块巨石上晒太阳才舒服呢!

阿来就站在那块巨石上,很得意地瞧着我们。

我们都爬上了巨石,然后伸长疲惫的身子躺了下来。石头顶上很平,能躺下十来个人。冉云飞把牛仔外衣脱了下来,里面只穿了一件粉红的运动背心。他其实一点也不瘦,还很强壮。肌肉藏着生长,鼓起来就是一团团的铁硬。他说我不热呀,把衣服脱了才凉快。我摇摇头,没敢脱。石头让太阳烤热了,手摸着像摸着某种有生命的活物,暖暖的似乎还能感觉到血液的流淌。我躺下来,仰望着天空,似乎正朝那里坠落,那里是没有尽头的宇宙,是无法用词汇形容的蓝,蓝色的背后还有我们无法想象的黑暗。

除了体力不支的女士们,男人们都喘着粗气爬上来了,都朝石头上爬。挤不下时,我们就让了路。石头下面是一个枯草坪,朝上伸去,就是山底下都能看到的冰瀑布。这里瞧,能清楚地见到冰川的嶙峋与陡峭,感受到那种雄厚奇伟的壮美。我们都忍不住对着冰川和大雪山扯开嗓门狂吼起来,哦霍霍……

诗人冉云飞激动地蹦跳着,摇着满头乱发,说面对这么纯净无瑕的大自然,你们还把人皮捂在身上,害不害臊呀。他说着就把衣裤脱个精光,连一条遮羞的裤头都不剩,对着冰川和雪山大喊大叫。开始,我们还哈哈哈看着他笑,不久就有人说,这里没有女人,谁不敢脱呀。说脱就都脱了个精光,在纯蓝的天空下,好像只有这样,每一具从娘胎里来的纯色的肉体才是最洁净的,才能与直爽大气的冰川融合。

我开始还不敢脱,因为我一身的骨头真不敢脱光来展览。冉云飞一把抓住了我的领子,瞧着我羞红了的脸说,你还捂着干什么,难道你不是男人?我只好一件一件地脱了个精光。

此时,我才感觉到轻松极了,有些寒气的风刮在身上也爽快极了。人呀,只有勇敢地扔掉面具和伪装后,把你藏掖的一切袒露出来,才是真的解脱,才能获得与大自然一样的轻松。

此时,带着相机的一点也不吝啬胶卷了,咔嚓咔嚓地拍着。我们裸露着一切在雪山冰川前狂跳着欢呼着高唱着,又躺下来抬高腿做成各种艺术画面的造型。

轰轰……一声巨响,像打雷。有人说雪崩了,我们都抬头望去。雪山顶上真的崩塌了,一大片烟雾弥漫着朝下扑来。我们都像木头一样,惊愣地瞧着,那些巨大的雪雾在山壁上摩擦着滚下来,有人还发现雪雾中有摩擦出的火星子,就大吼起来。

有人说,雪雾会不会崩塌到这里来呀,会不会把我们埋葬呀!我们都瞧见了雪粉在眼前闪烁,风也寒冷起来,都忙着把衣服穿上,冷冻的身子还在颤抖。

还好,雪并没崩塌下来,巨大的冰瀑布阻挡削减了雪崩的力量。这块巨石和这片草坪能在这里保全下来,不受冰雪的影响,成了这里的一个安全的港湾,本来就是一个小小的奇迹。

我们下山时,还在兴奋,一定要把这些胶卷冲洗出来,发表在刊物上,肯定会引起轰动。那是四川一群最前卫的青年作家与最纯净的自然的亲密接触呀!当然,这些胶卷是冲洗不出来的,在那个年代里还没开放到烟消云消似的敞亮,据说这些胶卷跑遍了成都的大小照相馆,都没有人敢把这些“黄色下流”的东西洗印成照片。

我们青春时期的一次行为艺术,只能留驻在记忆的沟痕里了。

下山路比上山艰难多了,此时我们才感觉到肚子饿得难受。我们没走乱石滩了,顺着阿来走过的那条小路,从山的另一面绕过去,终于上了大路。不过,走回营地还要很久,又不知道他们准备好饭菜和茶水没有。脚印老师说,这里有两匹马,就让会骑马的赶到营地通知他们准备好饭菜,谁去?我爽快地说会骑马。冉云飞也说,他也想先赶回去。我就同冉云飞骑马朝回赶了。

骑马下坡不能跑,只有仰着身子踩紧马镫才能保持平衡。可是,看到树丛中伸出来的红色尖顶屋子,我们还是激动得大喊大叫起来……

晚上,我们没去泡温泉。陈乐陵和朱亚宁说要去看看赵晓玲老师,他们川东的作者对《红岩》杂志有很深的感情。我一人去洗温泉也没趣,就跟着他们去了。

赵晓玲老师和杨泥老师住一个屋子,她们也很累了,早早地就坐在了床铺上。拘谨了一会儿,他们就愉快地谈起了文学,谈起了他们共同喜欢的英国女作家伍尔芙和曼斯菲尔德的小说,讲伍尔芙的意识流小说《到灯塔去》。对意识流小说,那时我只读过王蒙的,好像跟着梦走,醒来后啥都忘掉了。记得赵晓玲老师说意识流,就像你走进了一个大房间,里面有很多彩灯开关,你眼睛看见什么就按开什么开关,就闪亮什么颜色的光芒。想想也是,生活就是这样的随意,你自由地按下什么开关,生活就给予你什么感受和故事。我默默地一言不发听他们的对话,才知道自己的文学阅读和知识面贫乏得像个一无所有的乞丐。他们谈的我都很陌生,那些作家和作品,我像听着远在天外的某些外星人的事。那一刻我才明白,文学绝不是凭一时冲动和一点聪明就能成就的事,得阅读和思考,得扩张大脑里的艺术与生活的容量。我对他们——来自川东的朱亚宁和陈乐陵佩服极了。

第二天,笔会就散了,各回各的家了。阿来跟我们去了康定,他将乘车去姑咱,然后开始他准备了好久的步行之旅。沿大渡河甲绒藏族居住区翻山越嶺,去丹巴、走大小金川,回到老家阿坝。我又钦佩又担心地问他,你就这样一个人走回去,遇到没人的地方你住哪儿呀?他笑了,说随便找个山洞就住了。我一个大男人还怕这些?他总是那样,说话时冷笑着看你,看得你有些心虚。列美对我说,阿来你别担心他,他会找到地方吃住的,饿不死的。

那个早晨天还黑着,阿来就走了,背着马桶包没有回头,一摇一摆的好像还在哼着什么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