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光明
说到威廉·莎士比亚这个威尔,无法绕开另一个“威尔”——威廉·坎普(William Kempe)——女王伊丽莎白一世时代擅长喜剧,尤其是粗俗丑角(小丑)表演的演员、舞者,作为莎士比亚早期戏剧最早、最著名的演员之一,他的名字与包括福斯塔夫(Falstaff)在内的几个莎剧角色紧密相连。
单拿福斯塔夫来说,称得上莎士比亚最著名的历史剧《亨利四世》(上、下)中最迷人的喜剧角色,不妨推测,福斯塔夫八成是莎士比亚专为坎普量身打造。是否如此,虽无从知晓,但坎普的确因演活了福斯塔夫及其他几个丑角,被同龄人视为上一代“伟大的小丑”、女王的弄臣理查德·塔尔顿的当世传人。这,倒应验了中国戏行里的一句老话:“千旦易得,一丑难求。”
这是怎样一个“戏子”?简言之,坎普于十六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出道时,莎士比亚刚由家乡到伦敦不久,还没开始写戏。坎普1594年与莎士比亚同年加入“内务大臣剧团”之前,跟过好几家剧团,曾远赴“丹麦王子复仇记”的故事发生地、丹麦的埃尔西诺进行巡演。或许,当从未出过国的莎士比亚酝酿动笔写《哈姆雷特》时,还向坎普打听过埃尔西诺。
今天,人们难以想象,在莎士比亚成为“内务大臣剧团”的头牌编剧之前,剧团的摇钱树是以跳“吉格舞”出名的坎普。坎普的吉格舞名气很大,影响久远,以至于在他1603年去世后,十七世纪一段跳得有声有色的吉格舞,还会被冠以“坎普式吉格”的名号。
更令奉莎剧为经典的后人难以想象的是,肖迪奇区的广大戏迷自掏腰包,买票去“环形剧场”或“帷幕剧场”观看“内务大臣剧团”上演的舞台剧,主要包括莎士比亚早期戏剧,最吊他们胃口的,并非莎剧,而是坎普的丑角表演和吉格舞。
因此,理解了这一层才能明白,当时对于整个剧团,在正剧中专为坎普设计适当角色,甚至硬性插入由他表演的对某段正剧情节的戏仿、恶搞,尤其不无突兀地跳上一段与剧情几无关联的吉格舞,是票房卖座盈利的不二法门。哪怕莎士比亚心有不甘,但在他成为剧团大腕编剧和影响力超过坎普之前,只能遵循这一台面儿原则。
所以,看那个时期的莎剧,甭管《无事生非》中的狱吏道格贝里,《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彼得,《爱的徒劳》中的考斯塔德,还是《威尼斯商人》中的兰斯利特·高波,《仲夏夜之梦》中的织工线轴,这一系列丑角都是莎士比亚特为坎普设计。诚然,从戏剧结构上看,至少像《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彼得和《威尼斯商人》中的兰斯利特·高波这两个人物,纯属画蛇添足的败笔。
单从字面看,“吉格舞”有个“舞”字,似乎透出些雅气。实际上,它是源于十六世纪意大利的“即兴喜剧”(The Commedia dell Arte)的英国变种。即兴喜剧,又称“假面喜剧”,有学者认为,其前身可追溯到古罗马的“滑稽剧”;也有学者认为,它是由中世纪卖唱的诗人或民间艺人表演的短剧演变来的。不管它所从何来,反正它在英国一扎根儿,便成为一种混杂着剧情台词、连说带唱、连蹦带跳的粗俗表演。用好听的话说,它是一种略带情节、并配上肢体动作的滑稽喜剧;说穿了,它就是一种黄段子配上猥亵肢体动作的下流表演,“淫邪秀”是也。
吉格舞既可一人,也可多人演,最多不超过五人。表演起來,按一定套路连唱带跳。坎普堪称吉格舞天才,他的吉格舞无论是淫邪台词,还是黄段子,有的亲手写,有的请人写;有的提前写好,有的随兴之所至,在舞台上大玩儿“脱口秀”。
这里要特别强调,在当时“内务大臣剧团”租用“环形剧场”和“帷幕剧场”不断进行商演的、位于伦敦东北郊的肖迪奇区,既年长又资深的坎普作为剧团台柱子演员,声望远比编剧莎士比亚和其他演员大得多。毫不夸张地说,那时的伦敦人尤其是生活在底层的三教九流,可能有不知道莎士比亚的,对坎普则无人不晓。
也许可以这样推测,坎普得以大红大紫,不能说与演技无关。就以这个福斯塔夫为例,在《亨利四世》剧中,他是亨利四世的王子哈尔(Hal),即未来的亨利五世放荡的酒友,他贪杯好色、蒙骗赖账、吹牛扯谎,也会顺手干打家劫舍的勾当。他是一名没落骑士,但在他身上,中世纪骑士那种勇敢和荣誉至尊的观念早不见踪影。他整日沉湎声色享乐,懂得如何靠溜须拍马、逗笑取乐来讨生活。要把这么一个福斯塔夫演活并惹女王喜欢,没点儿舞台真本事,恐难做到。
要知道,在“内务大臣剧团”于1599年搬到泰晤士河南岸的南华克区,建成自己专属的“环球剧场”之前,经常在肖迪奇区演出。当时,位于伦敦东北郊的这片区域,堪称藏污纳垢、淫秽放浪之所,酒馆、妓院、赌场林立,除了社会底层的居民,混迹于此的大都是酒徒、嫖客、妓女、流浪汉以及一些不法之徒。试想,剧团要从这样一些卖浆者流的俗众手里挣票房,舞台表演如不走低俗路线,时不时刻意迎合观众的粗鄙口味,则势必曲高和寡、门可罗雀。
恰恰因为肖迪奇区有如此厚实的俗众根基,坎普的吉格舞才有用武之地。坎普是表演吉格舞的顶尖高手,这是他的戏迷们爱死他的唯一理由,他们为他痴迷,为他疯狂。实际情形是,坎普的这些粉丝、拥趸对正剧毫无兴趣,他们有的进剧场只为看坎普;还有的,会大致掐算好吉格舞的出场时间,稍微提前进场,看完抽身便走;更有只对吉格舞着迷入魔的,当得知某部戏中有坎普的吉格舞,并只在终场落幕前才表演,他们便专挑那个时间点儿进场。
甭管怎么说,凡对莎剧有点儿常识的人都知道,福斯塔夫是莎剧中最具标签性的喜剧人物之一,常与丹麦王子哈姆雷特和威尼斯商人夏洛克一起,并称莎剧三大最复杂的人物形象。遥想当年,一个饰演丑角的普通戏子被女王喜欢,毕竟非比寻常。
不知从何时起,开始流行一个说法:《亨利四世》中的福斯塔夫太令人着迷,把王座上观看演出的女王逗得开心不已,凤颜大悦。演出一结束,女王便钦命莎士比亚务必十四天之内,再写一部福斯塔夫坠入情网的戏。
显然,另一说更靠谱:1596年底至1597年1月的某一天,女王观看了《亨利四世》(下部),坎普饰演的福斯塔夫叫她兴奋,她跟陪他看戏的表弟亨斯顿勋爵乔治·卡里说,她很乐意在一部新戏里看这个“老坏蛋”如何谈情说爱。
1597年3月17日,亨斯顿勋爵被女王任命为内务大臣,成为“内务大臣剧团”新的庇护人。换言之,莎士比亚于1594年加入的剧团,如今成了“亨斯顿剧团”。因女王将在4月23日向亨斯顿颁发嘉德骑士勋章,这位勋爵表弟为讨女王表姐的欢心,命剧团编剧莎士比亚三周之内,写出一部福斯塔夫“谈情说爱”的新戏。三个礼拜后,莎士比亚的奉命之作——五幕欢快喜剧《温莎的快乐夫人们》 完稿交差,剧团迅速排练。4月23日,該剧在女王行宫温莎堡首演。
在此顺便一提,朱生豪将该剧译为《温莎的风流娘儿们》。事实上,无论“风流”,还是“娘儿们”,不仅不忠于原文,且极易令人产生歧义的联想,君不见“娘儿们”早已变成了“娘们儿”。其实,从剧情看,叫“温莎的风流福斯塔夫”更合适,因为是这位大胖子风流爵士一心想在温莎夫人们身上揩油,反被捉弄。
在此,需要提及莎士比亚同时代演员、戏剧家,并与莎士比亚同是“内务大臣剧团”成员的罗伯特·阿明。按理,他俩应是好友,至少是合作密切的剧团同事。特别在1600年,坎普离开“内务大臣剧团”后,阿明成为剧团里的台柱子。两相比较,坎普的小丑表演继承了塔尔顿的风格,比较粗俗,活脱脱一个乡巴佬。阿明曾向塔尔顿拜师学艺,对表演丑角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兴趣。他的表演风格是将中世纪道德剧中的反面人物形象“罪恶”(Vice),同职业歌手(游吟诗人)和业余的“失序之王”(Lord of Misrule, 圣诞狂欢的业余主持人)融为一体。
《皆大欢喜》中的“试金石”是一个最会逗趣俏皮的傻子,他有许多段滑稽的独白那么灵妙;《第十二夜》中的费斯特是一个最会恶作剧的傻子,他假装牧师捉弄马伏里奥那场戏那么精彩;《李尔王》中的弄臣则是一个最富胆识、最有智慧的傻子,同时也是一个对主人最忠诚不渝的傻子。李尔王犯了错,他敢于直谏,并不失时机无情讥讽老李尔昏聩的行为;当失去王位的李尔发了疯,闯进暴风雨,他始终相伴,不离不弃,患难与共中,还常深刻嘲讽现世的种种罪恶。这个傻子多么令人肃然起敬、心生仰慕!
从艺术上说,这是莎士比亚塑造得最圆熟且最具悲剧力的小丑形象。这两部喜剧、一部悲剧里的三个傻子,通过阿明富于天赋的表演,为舞台上的莎剧增添了活力。不妨推想,这三个傻子是莎士比亚专门为阿明私人订制。
“试金石”和费斯特是喜剧里轻松活泼的小丑,李尔王的弄臣则是悲剧中睿智深邃的傻子。然而,他们本身是一面镜子,从他们貌似荒唐的傻话里,常透露出现实社会的顽疾、错乱、荒谬。聪明的观众自然不会听了小丑的傻话,便以为他们真傻。倘若如此,傻的是观众!小丑的角色作用在于提醒观众,他们讽刺、挖苦、取笑的是那些被小丑犀利的“傻话”之箭射中的人和事。恰如《皆大欢喜》第五幕第四场,老公爵对“试金石”的评价:“他的傻气活像一匹掩护马,他把机智藏在马底下射出去。”
当他们一旦从舞台获得特许,有机会成为拥有至高话语权的傻丑,便极致发挥这一作用,把自己变成一个现实世界的反叛者或现有秩序的批判者。当然,为迎合一般观众的口味,舞台上的他们,更多时候施展的还是小丑本色当行的看家本领:插科打诨,耍贫斗嘴,满嘴荤段子或荤言素语的性双关语。
不知是否跟女王青睐福斯塔夫有关,坎普的成功及在剧团的影响力在1598年达到巅峰,他是“内务大臣剧团”的五位核心演员之一,与莎士比亚和理查德·博比奇、理查德·考利一起,同为剧团股东。博比奇被视为英国第一个伟大的戏剧演员,是他那个时代的“环球剧场”最著名的演员。与莎士比亚和坎普一样,他也是1594年加入剧团,与莎士比亚既是同事,更是挚友,莎士比亚遗嘱中赠给三位演员每人二十六先令八便士买纪念戒指,他是其中一位。此是后话。
莎士比亚写戏常受制于坎普,不能随心所欲,但他心里明白,剧团搞的是商演,只有挣到钱,股东们才有红利。因而,无论坎普的吉格舞多么不着调儿,他和剧团都必须容忍、迁就、接受。比如,有一次,剧团演出《罗密欧与朱丽叶》,当演到罗密欧和朱丽叶这对爱侣在墓穴殉情而死,空荡的舞台上只有两具尸体在悲悼爱的永恒。恰在这时,坎普跳着吉格舞登场了,这段舞的内容纯属恶搞的狗血剧,只见坎普手舞足蹈,边唱边跳:罗密欧另有情妇,朱丽叶身怀六甲,肚子里种下了修道士的孩子,俩人的殉情是做戏,目的是骗家里的钱。
1599年,在“环球剧场”落成开张之前,坎普离开了“内务大臣剧团”。迄今为止,没有任何材料显示,坎普究竟为何离开。或有两种可能性:
第一,主动离开。坎普意识到,剧团搬到泰晤士河南岸以后,那里的观众文化素养好,肯定不像肖迪奇区的俗众那样对吉格舞爱到发狂,如此,他将失去在剧团的影响力。
第二,剧团排挤。剧团和莎士比亚意识到,假如编剧写戏和剧团演出,任由坎普的丑角表演和吉格舞牵着鼻子,剧场将沦为下流场所,戏剧之路前景渺茫。换言之,是莎士比亚和剧团一起用力,把不合拍的坎普挤走了。因为在《亨利四世》(下部)演出结束前,福斯塔夫在面向观众说收场白时,还信誓旦旦地承诺,《亨利五世》将很快上演,剧中除了有法国的凯瑟琳公主和收复法国的战争,还一定少不了招人喜欢的福斯塔夫。结果,在“环球剧场”落成开场的第一场戏《亨利五世》中,福斯塔夫踪影不见。至少从剧本的角度可以说,莎士比亚把福斯塔夫从《亨利五世》里赶走了。
十分有趣,并颇有些诡异的是,坎普的离去或干脆说被剧团抛弃,竟与福斯塔夫在《亨利四世》中的结局形神相似。第五幕,福斯塔夫满心以为,他曾整日陪伴的情同父子的昔日酒友哈尔王子,当上新国王之后,自己也可以鸡犬升天。没料想换来亨利五世一顿绝情的犀利嘲讽:“我不认识你,老头儿!开始祷告吧,白头发长在一个傻瓜和小丑的脑袋上,有多不相称!这样一个人在我梦里好久了,狂吃暴饮、浑身臃肿,那么老,那么恶俗。但我一觉醒来,便瞧不起我的梦了。”
情同此理,“这样一个”坎普对莎士比亚来说始终在梦里游荡吗?他“那么老,那么恶俗”,莎士比亚“一觉醒来,便瞧不起我的梦了”。
1599年可谓莎剧艺术的分水岭,此后,莎戏里依然有丑角,但不再是《威尼斯商人》和《仲夏夜之梦》中的闹丑,而是《第十二夜》和《皆大欢喜》里的喜丑,到《哈姆雷特》和《李尔王》,则变成了具有强烈戏剧力的悲丑。
从演员的角度来说,“环球剧场”落成后,英国戏剧才真正步入莎士比亚时代,舞台同时进入博比奇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