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桂新
世人大都知道许子东长期担任凤凰卫视“锵锵三人行”的嘉宾,后来又参与了“圆桌派”与“见字如面”等文化类节目,通过电视感知到的许老师,无愧于当代学者中的“名嘴”之一。然而在这些节目上,受限于角色安排和时间分配,许老师的言谈往往只能点到即止,无法尽兴,要真正充分领略他的语言魅力,只有进入他的课堂。2006年至2009年,我于香港岭南大学中文系追随许老师求学三年,深刻体会到他清新脱俗的课堂艺术。
许老师在岭南大学常年给本科生开设两门课程,一为“中国现代文学”,一为“中国现代文学选读”,实际上也可以说是一门课,合起来就是内地大学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因为香港学期颇短,每个学期顶多只上十五个星期的课,要在一个学期内讲完现代文学是不可能的,于是许老师将其一分为二:“中国现代文学”侧重讲述“五四”文学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一些文学大家,“中国现代文学选读”侧重讲述三四十年代的重要作家作品。不管是讲哪一个时段,都以具体文学作品的研读为重。考虑到香港学制学期较短的特点与香港学生普遍重视实践而于宏大叙事欠缺兴趣的实际情况,许老师摈弃了内地的概论式、灌输式授课方式,除了必要的背景介绍,将精力都集中在作家和作品研读上。因此,虽然他的课堂较少涉及文学思潮与流派、文学社团与运动,但通过精读数十篇各类文体的代表性作品,也能够对现代文学三十年所取得的主要成就进行较为全面的覆盖。
许老师上课有大纲,每次课前给每个学生发一页打印纸,从上面可以看到授课的基本内容和思路,以及需要阅读的参考资料和重点引文,便于讲者和听者思维的集中,但他没有统一的、与他人雷同的教学大纲——香港特区政府和各大学也无此要求。因此,教师可以根据自身研究所长,自主设计教学内容和教学形式。这对于许老师这样的资深研究者而言是再合适不过了,课堂给了他很大的发挥空间,他不必人云亦云,讲的都是自己对文学的个人化理解。虽然,他也指定了钱理群先生等编著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和夏志清先生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作为学生的参考读物,但除了引用其中个别重要观点,书上有的他基本不讲,绝不做他人的传声筒。
在许老师看来,大学生应当具有较强的自学能力,在一个网络信息化时代,公共知识的获取十分便利,大学课堂对学生的主要意义和价值不在于传授具体知识,而在于引导求学,启发思考,增广见闻,开阔视野。大学教师应当平等对待学生,他固然对于事物有自己的独立价值判断,但不会呈现出一副独断和权威的面孔,相反对于多元价值观保持着高度尊重。中国现代文学是一门非常特殊的学科,因为它时刻会触及传统和现代两种价值观的对峙,因此天然具有启蒙的性质。然而,事情的复杂之处在于,并非一切归于现代的价值观便天然正确,启蒙本身也需要时时反省。即如两性关系,许老师经常以鲁迅等作家的思考为例,言简意赅地概括出古往今来男人控制女人的三种方法:第一是关起来,用这种野蛮的手段将女性和其他男性隔离;第二是养起来,通过物质笼络使女性离不开自己;第三是教化,如嵌入芯片一样,将贞节等观念注入女性的大脑。大而言之,现代男性知识分子对女性的启蒙,其实也属于第三种情况,但通过细读鲁迅《伤逝》、茅盾《创造》和郁达夫《春风沉醉的晚上》这三个短篇小说,会发现启蒙带来的结果相当复杂,有时以被启蒙者为牺牲,有时启蒙者反而被抛弃,有时启蒙者却需要被启蒙。再联系知识分子对普通民众的启蒙,也是如此。因此,对于“五四”以来以鲁迅为代表的启蒙者,他们的启蒙事业成效如何,实在不可以简单判定。既然如此,对于某些作品中或现实中人们的一些“庸俗”价值观,似也不必责之过苛。譬如,《第一炉香》中的葛薇龙囿于人性的弱点面对物质诱惑而逐渐“堕落”(与之相似的还有《日出》中的陈白露与《啼笑因缘》中的沈凤喜),现实中一些香港的女孩子以“嫁入豪门”为人生理想,一个确立了男女平等现代价值观的知识分子,固然可以不认可她们的选择,但似乎也不必对之义正辞严,大加挞伐。从许老师的课上,我感觉他对于许多人和事都抱以理解和宽容的态度,从来不会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去臧否人事,就算有时批评某些现象,也绝不会疾言厉色,而通常面带笑容,以微讽的言语出之。在他的课堂上,充满着轻松平和的气氛。
许老师绝不是一个没有立场的知识分子,他也从不隐瞒自己的立场,然而他能理解并接受与自己不同的立场。以知识界比较敏感的“左”、“右”而言,无论在课堂内外,他都正视这一问题。譬如对于现代的一些代表性作家,他认为讲革命的陈独秀是“左”,讲改良的胡适是“右”,包括“现代评论派”和“新月派”,而以周氏兄弟为代表的“语丝派”则夹在“左”和“右”的中间。“文学研究会”比周氏兄弟更“左”一点,但总体上还是中间派,比如茅盾、巴金、老舍等。对于不同派别的作家,他并没有厚此薄彼。现代文学研究界一般知道他对于郁达夫和张爱玲有过开创性的深入研究,但事实上他可能对于鲁迅的喜爱更多一些,只是他的研究成果还没有大量面世而已。从社会政治上而言,对于“左”、“右”,他自己的立场是什么呢?他曾开玩笑说,在“锵锵三人行”的三人组合里,梁文道坐在左边,强调平等,关心弱势群体;他坐在右边,最关心自由价值;窦文涛坐在中间,强调博爱,左右兼顾。三个人恰好代表了法国大革命的三个精神。这么说来他有点自视为“右”了,然而他同时强调,左派和右派都是中性的,动机都是善良的,都是希望达到社会的平等;左派注重结果的平等,右派强调机会的平等,一个社会有左、右派之争,其实是社会健全的标志。而他和人的交谊,并不以左、右为分,不管“左”和“右”,只要有真的信念就好。他的这种平和心态与多元价值观,来自丰富的人生阅历和跨文化体验。从青年时期开始,他当过工人,学过工科和文科,先后在上海、芝加哥、洛杉矶、香港长居,经常参与北京、深圳、广州等地的文化活动,对于不同的制度、文化和价值观,能在比较对照中同时看到其优劣,因而能形成较为通透达观的看法,而不会陷入偏执狭隘的境地。
早在1984年,许老师就以一本新见迭出的《郁达夫新论》蜚声学界,其时他刚到而立之年,任教于华东师范大学,是当时全国中文系最年轻的副教授。求实创新是他从事现代文学研究的最大特点,他的课堂的高质量主要来源于自身对作家作品的独到研究。许老师的课堂深入浅出,常有四两拨千斤之效,除了视野广阔,他的另一个窍门是将课堂变得生活化,常通过打比方和类比等方式,结合香港学生的生活经验分析文学作品。譬如分析阿Q的精神胜利法的几个层次,他会联系学生填报志愿与高考录取、面对“半瓶水”的不同态度进行说明。我印象很深的是他对凌淑华短篇小说《绣枕》的分析。他说,“绣枕”是一个含义深刻的意象,凝聚着女性的“三从四德”,凌淑华通过这一意象,对中国传统女性将一生幸福系于渺茫婚姻的命运表达了深深的哀悼。然而反过来说,这篇小说本身不也是凌淑华的“绣枕”吗?她因此获得了老师陈西滢的爱情和幸福的婚姻。同样,张爱玲的《封锁》也是一个“绣枕”,由此引来了胡兰成的关注。而今天的不少女性把命运建立在自己的脸上、身体上甚至通过整容手术来争取幸福,这个社会百年以来到底在进步还是退步?
在许老师的课堂上,听众感知到的是一部活的文学史。文学是人学,文学史即是人的活动史与精神史,作为文学的创造者,作家们本身也如常人一样具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他们的为文与为人密不可分。许老师的课堂是名副其实的文学课堂,洋溢着文学性,充满着他对文学的个人感悟。毫不夸张地说,中文系的师生要和作家一样具有“文心”、“诗心”,才能进入作家的文学世界。文学研究毕竟与“科学研究”不同,它关注普遍的人心、人情和人性,对文学的理解建立在“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这一基本前提下,几乎无时无刻不需要读者调动自己的人生经验以产生对作品的共鸣。以此,有过创作经验的读者,会相对更容易地理解作家的创作。许老师曾写过小说和长篇回忆录《废铁是怎样炼成的》,可以说深谙创作之道,因此他常常能从创作的角度提出自己对作品的一些特别的理解。
在文学性之外,许老师的课堂又具有强烈的文学史的现场感。作为一名五零后学者,他虽然没有亲身见证现代文学三十年发展的历史,但是却在当代有缘“邂逅”了一些现代文学的亲历者和见证者。他常在课堂上分享这些宝贵的人生经历,无形中拉近了听众和文学史的距离。我印象较深的有他这样几件事:一是他1990年在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求学时,常常把车停在一个路口,多年后才知道当年深居简出的张爱玲就住在那條街上的一个公寓里,他当时正在写《张爱玲小说和上海小市民社会》这样的论文,多次经过张爱玲居住的街道,却从来没有看见过她。二是他1989年在德国偶遇著名美术大师刘海粟,听他谈了一下午好朋友郁达夫的故事。三是在王映霞晚年时,许老师去看她,听她说过一句话:郁达夫这个人可以做朋友,不能做丈夫。四是1985年他参加一个纪念郁达夫的会议,目睹会议主持人夏衍动了真情,当众忏悔,说“左联”当年太“左”了,对郁达夫很不公平。此外,他还和现代作家许杰相识,和晚年的巴金通过信,通过撰写《辞海》相关条目为郁达夫等“平反”,他的父亲是瞿秋白的学生,也是和戴望舒、丁玲的同学……他和现代文学的关系如此之近,应是那代学者中屈指可数的几人之一。至于他讲起自己在“文革”中把茅盾的《蚀》当黄书看,上大学时从郁达夫《日记九种》里抄情书,也都是有趣而引人思考的故事。学生能在课堂上通过这种方式感知现代文学,无疑是一种难忘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