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 霖 王晓惠
(广西大学外国语学院 广西南宁 530000)
田纳西·威廉斯是美国剧作家,与阿瑟·米勒、尤金·奥尼尔比肩。他成名于20世纪40年代,很多戏剧作品不仅在舞台上演出获得巨大反响,更有的如《欲望号街车》《热铁皮屋顶上的猫》被搬上荧屏,成为经典,而国内学者对于他的作品研究主要集中在这两部。《突然间去年夏天》(以下简称《去夏》)创作于1958年,此剧首次在纽约百老汇出演后,受到了正面的评价。作品依然表达了威廉斯一贯在他的作品中想要突出的主题——现代人的焦虑异化。
(一)诗人身份。首先,他是敏感多情的诗人。他苦苦追寻上帝的存在,想从世俗社会中参透上帝的旨意。他曾在旅途中见到这样一幕:沙滩上刚刚孵化出的小海龟被食人鸟叼走,于是他从此情景中顿悟到了上帝想要传达给人世间的信息:上帝并不是始终仁慈,他会向人类展示出残忍、暴力;自然界是一个弱肉强食的环境,就像小海龟被食人鸟无情地吃掉。当旅行至喜马拉雅山见到布道的和尚,他还曾想过要放弃世俗削发为僧。
塞巴斯蒂安40岁仍然过着独身的生活,对这一现象,母亲的解释是即使他有很多追求者,然而除了母亲以外没有人能够满足他对伴侣的要求。母亲的说辞带有维护儿子声誉的目的,因此显然是不可靠的。塞巴斯蒂安的真实生活境况是什么?这像是一个谜团萦绕在读者的心中。而凯瑟琳的出现,实则是为了揭秘塞巴斯蒂安的真相。凯瑟琳的存在威胁到了塞巴斯蒂安的声誉,维纳布尔夫人因此认定凯瑟琳是疯癫。精神外科医生站在较为客观的角度对凯瑟琳施行催眠术引导其回忆去年夏天和表哥在一起的旅行,我们得知塞巴斯蒂安的另一身份。
(二)同性恋身份。塞巴斯蒂安的潜在同性恋身份是威廉斯作品的标志,威廉斯作品一以贯之的同性恋主题是令其作品称得上是耐人寻味的最大原因。作品中人物的同性恋身份往往被潜藏,当作品公开发表之时,一般观众不能发现其中端倪,但暗中浮动的同性恋情节会戳中同性恋者的内心,成为同性恋者隐秘情感的最好表达。因为威廉斯本人也是同性恋者,这样的身份令他能够极为精准地把握同性恋者的情感,表达同性恋者内心极为隐秘的关切。
之所以要将同性恋主题隐层在表象之下,是因为20世纪50、60年代的美国社会还不容许同性恋的公开存在,世人对“同性恋”三个字都讳莫如深。为了避开检察制度的审查,威廉斯不得不采取隐蔽的手段,用模糊的语言来传达同性恋主题。《去夏》中有一段对塞巴斯蒂安的着装描写:“他整个人白得像一支白羽毛。他穿着没有一点杂色的山东绸西装,系一根白色的领带,戴一顶白色的巴拿马帽子,脚上穿着一双洁白的皮鞋。他浑身上下都是白的——像一只白皮肤的蜥蜴在不断喘气。他不时地用一块白丝手帕擦自己的脸上、喉咙等部位……”相似的描写也出现在威廉斯另一作品《热铁皮屋顶上的猫》中,同性恋男主人公布里克也穿着相同的白衣。威廉斯有意突出“白”,这并非出于偶然。威廉斯作品中的男性同性恋穿着标志性的白衣,白色丝绸质衣服往往能够跟“女性”联系在一起,这是同性恋身份的暗示。
在20世纪70年代“石墙”事件之前,整个美国社会对同性恋都采取极不宽容的打压态度。同性性行为在诗人奥斯卡·王尔德所处的时代之前,被称为“鸡奸”,是一种无比下流、淫秽的行为,这造成很多同性恋者会为自己的性取向感到自责、忏悔。《去夏》中塞巴斯蒂安也不例外,他因为自己的同性恋身份陷入悲观、焦虑。从沙滩上海龟被食人鱼吃掉,他领悟到上帝法则——弱肉强食是生存之道时起,他就认定同性恋者必定遭受惩罚。塞巴斯蒂安向母亲说到自己会先于她死去,这是他对自己命运的悲观预测的例证。
事实上,塞巴斯蒂安因为焦虑自己的同性恋身份,处在自我异化的状态之中。一方面,他无法抑制住生理欲望。尽管在当时他的诗人身份不允许他公开同性恋身份,但是对于同性的天然的吸引无法让他放弃对同性的喜欢。另一方面,他又无法做到像威廉斯本人那样,纵使社会对同性恋打压、攻击,依旧坦然接受自己的同性恋身份。因此,塞巴斯蒂安受制于社会对同性恋的限制。当个体的基本需求无法得到满足时,必然就产生自我异化。基本需求的落空会引起一些“基本的焦虑”,这包括对整个环境的恐惧。著名女性心理学家凯伦·霍尔奈(Karen Horney)指出,一个基本缺失的个体就会引发神经症,作为对“基本焦虑”的抵抗,这是一种“深刻的不安全感和模糊的理解”,一种在一个潜在的敌对世界中孤立和无助的感觉”,[1](P18)社会环境“让人觉得无法信赖, 虚假,无法理解,不公平,吝啬和无情”。[2](P75)这正与塞巴斯蒂安的心境吻合。他生性敏感内向不擅长与外界相处,母亲成为他与社会接触的中介,代理解决他的外界事务。母亲的强势与庇护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他懦弱的性格,他躲在诗歌的世界中缓解焦虑。他对同性的需求被社会打压,这使得他在无形中产生对社会的敌视,但是在内心深处更加孤立无助。
自我实现理论告诉我们,个体通过自己的努力去克服孤立和无助感,并在有威胁的环境中构建自我有三种方法:1.可采取一种顺从的或者谦卑的方式接近他人;2.可用敌对自大的方式与他人对立;3.可与他人疏离,远离他人。一个健全的人可以自如地使用这三种方式,但自我异化的人却“不灵活”[3](P298)。显然,塞巴斯蒂安在同性问题上的解决方法是混合了前两种方法。
塞巴斯蒂安以粗暴野蛮的方式用金钱购买性行为,只顾满足自己贪婪的性欲望全然不顾及对方的意愿,还将少年男子看做是菜单上的商品。这无疑暴露了资本主义上层阶级自私,自大的丑态。这与自我实现理论中第二项“通过敌对自大的方式与他人对立来满足自我”相吻合。但同时,塞巴斯蒂安被少年们生生活吃,让自己成为受害者,而不是邪恶的加害者。正是这一点,再一次印证了塞巴斯蒂安在内心深处对自己同性恋身份的隐隐的自责忏悔。也许,塞巴斯蒂安预先就设想好了要在这次旅行中满足自己的“欲望”,并同时预料到了这一行为的结局,欲在这次路途中结束生命。这可以看做是塞巴斯蒂安对他犯下错误而做出的弥补,他愿意用生命来主动“献祭”。这恰恰符合了自我实现理论中个体选择用顺从或者谦卑的方式接近他人。塞巴斯蒂安以敌对社会同时又顺从社会的矛盾方式实现了自我需求,同时也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其实,戏剧家威廉斯做出这样的情节设计突显了塞巴斯蒂安人物形象的多元化,令其既符合资本主义上层阶级的身份,又显示出塞巴斯蒂安在同性恋问题上的挣扎,表现出其因为同性恋而焦虑异化。仔细回味前面的情节,威廉斯为此结局设计做了足够多的铺垫。在戏剧的开始,母亲说自己的儿子从食人鸟食小海龟的情景中参透出上帝的旨意,这里暗示塞巴斯蒂安认为自己在某种意义上和海龟相类似。因为性取向异于常人,注定要在残忍的社会中处于劣势,而上帝不会保护弱势群体,因为优胜劣汰是自然之道。正是抱着这种悲观的认识他想到了救赎,他才会愿意在看到喜马拉雅山虔诚的僧侣时欲出家为僧,被母亲阻止后又想出了用生命献祭的结局。
威廉斯设计出塞巴斯蒂安超现实的死亡方式的确能够使观众读者动恻隐之心,理性反思同性恋者的生存状态。威廉斯通过塞巴斯蒂安的生存观和骇人听闻的死亡方式来为自己的同性恋倾向进行辩解。他在谈到《去夏》时说:“这不是一部现实主义的作品,本剧舞台的灯光就营造出一种非现实主义的感觉。我希望大家能认识到这部作品是关于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个寓言。”我们因此能够猜测到,威廉斯的创作意图是想要为同性恋申诉,消除社会上对同性恋者的攻击和误解。
戏剧家威廉斯塑造的塞巴斯蒂安是艺术家。作为诗人,塞巴斯蒂安有着奇特的创作习惯,在每年夏天的旅行中吸取灵感,每年只创作一首诗。塞巴斯蒂安的母亲在向医生介绍生前的儿子时,曾说到他把创作当做生活,把生活当做创作。这么一位热爱艺术,把艺术融入到生活中的诗人对待人生却是悲观的,他默认世间万物弱肉强食的生存之道。生前他在家里营造的热带花园中种植食人花,让花园中充斥着食物链争夺的杀戮。生前最后一个夏天他前往旅行的西班牙海岛也是一个对初生海龟的大规模自然屠宰场。因为社会外界对同性恋的打压丝毫不减,他有一种同性恋者无处藏身的感觉,因此他始终持一种低落、悲观情绪。
威廉斯常常将自己代入到他的作品中的人物中。曾经一度是威廉斯的好友、合作伙伴的同性恋作家唐纳德·温德姆曾经对威廉斯塑造人物的习惯手法评论道:
我逐渐发现,威廉斯作品中的诸多人物的性格特征其实都是他自己的性格特征。在他创作的最初十年里,威廉斯作品中每一个人物都是他自己性格的直接或间接的反映。当然,每一个倍受煎熬的人物都是他自我认识的一部分。
威廉斯因为戏剧得到观众和评论家的青睐,可是他最初是因为诗歌创作开始了自己的文学生涯,与此同时同性恋身份让塞巴斯蒂安与威廉斯有很多共通之处。1948年凭借《玻璃动物园》和《欲望号街车》而出名的威廉斯创作了题为《诗人》的小说。他笔下的“诗人”背离传统的生活方式与性取向,经常具有奇特的灵感和创作方式。“诗人”云游四方,具有浪漫的思想与不羁的生活方式,常常与陌生人邂逅一段奇妙的同性情感,经常会引来周围人怪异的眼光,最终他落魄地受到驱逐,在海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诗人的哲学是一种“善意的无政府主义”,而这恰恰是威廉斯本人思想中艺术与社会及现实生活之间关系的理想模式。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威廉斯不接受任何“主义”的影响,也不受任何组织的约束。
雷蒙德·威廉斯在《现代悲剧》中指出:“威廉斯作品中的人物是独自追求、独自饮食和独自奋斗的孤独个人……正是在意识、理想、憧憬和幻觉中,他们失去了自我,成为可怜的梦游者。”他们的人际关系是破坏性的,人最终被社会无形的力量压迫至崩溃的边缘。[4](P145)
威廉斯作品中的孤独艺术家是相似的。正如《去夏》中的塞巴斯蒂安,对于他而言,“艺术是一种生活需求,也是他们对自己内心孤独的一种治疗手段”。威廉斯另一部作品《奥菲斯降临》中的主人公威尔说:“我们都被孤独地终身囚禁在各自的皮囊内。”1958年,在接受迈克·华莱士访谈时,威廉斯被问到这一情节,他承认,威尔所言的孤独“百分之九十都是自己的感觉”。威廉斯在他的作品中不断使用“分身术”,使自己与人物紧紧贴合,无法分割。
威廉斯和他笔下的诗人无疑是“哭泣”的诗人,在拥有独特的天赋才能的同时,威廉斯也哀叹诗人和自己的不幸。社会的普遍歧视和排斥导致了他颠沛流离、无家可归的生存状态。诗人拒绝继续流浪选择葬身大海,是对社会的以死抵抗,但同时,也流露了作者对现实非常现实的悲观认识:同性恋在社会中只能处于地下状态,只要他在一个地方长期停留并且拒绝继续逃亡,其后果只能是死亡。[4]{210}
《去夏》中的塞巴斯蒂安是威廉斯成功塑造的众多人物中的一个,威廉斯深入挖掘人物的心理,表现人物内心深处的焦虑、独孤、异化,展现人物精神层次的复杂性和多样性,更透过人物表达威廉斯自身的心理情感,表达出社会对同性恋更宽容理解的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