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小说中的“安庆元素”

2019-02-22 02:48
关键词:下河陕南安庆

(安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安庆 246011)

早年以书写“商州系列”小说而闻名海内外的当代作家贾平凹,其笔下的商州,范围大致包括今天的陕西省商洛市及其周边地区。从地理区位来看,商州位于陕西南部,是黄河流域向长江流域过渡的地带。综观作家几十年的小说创作,我们发现,贾平凹始终在书写自己的家乡,是商州不倦的歌者,“我是商州生长的一棵树”[1],“商州的乡下……一直是我写作的根据地”[2]408。然而,在阅读贾平凹的小说时,笔者时时惊异于其作品中的某些“安庆元素”。本文所指的“安庆元素”,是安庆在历史演变过程中,其戏曲、宗教、语言、民俗与移民等方面呈现出来具有鲜明地域特征的文化要素。

一、“安庆元素”主要构成及其特征

作为今地级市的安庆,位于安徽省西南部,南临长江,北靠大别山脉,自然条件较优越,适宜人居,所以东晋诗人郭璞说“此地宜城”,故安庆又简称“宜城”。全市现辖怀宁、桐城、望江、太湖、岳西、宿松、潜山7县(市)及迎江、大观、宜秀3区。全市总面积约1.36万平方公里。安庆历史悠久,考古发掘资料证明,早在5 000多年前就有先民们在此地生活。这里有皖山(天柱山,古称南岳)、皖水(皖河),为周代古皖国(及其东邻桐国)故地,安徽简称“皖”即由此而来。

从古代到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前,今安庆地区曾建立过众多的氏族方国和西周分封的诸侯国,并未形成统一的行政区。隋开皇十八年(598年),设熙州,辖怀宁、望江、宿松、太湖、同安(桐城)5县,自此今安庆政区的规模基本定型。南宋绍兴十七年(1147年),改舒州德庆军为舒州安庆军,“安庆”自此得名,取“平安吉庆”之意。南宋庆元元年(1195年),改舒州为安庆府。尽管从隋至民国,安庆在建置名称上有所更迭,但是作为固定的二级政区一直沿袭至今,其中1760—1937年,安庆长期为安徽省省会和全省政治、经济、文化、军事中心。这种较稳定的政区建置特征,尤其是安庆府和清初隶属江南省的历史,对安庆地域文化产生了较深远影响,让近代以来安庆百姓有强烈的身份认同和文化认同,“无论从方言、民俗、文学、戏剧还是内部影响力、凝聚力、辐射力等方面,都显现出同一化的特征”[3]。在长期的历史积淀过程中,形成了地域文化色彩鲜明的“安庆元素”,其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内容。

1.楚文化特征

春秋战国时期,安庆多数为楚国领地,处于吴头楚尾,安庆素有“万里长江此封喉,吴楚分疆第一州”的美誉,因此安庆文化中楚文化占有重要位置。“所谓楚文化,不是一个单一的概念,而是两个大小套合的概念。考古学上的楚文化,以体现在考古遗物上的为限,主要是物质文化。历史学上的楚文化,则是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的总合。”[4]3此处我们所言的楚文化,偏重于楚文化中的精神文化部分,其核心特点是“以神巫性、浪漫性、卓然不屈的文化精神”[5]。

2.宗教文化特征

在佛教传入中国之后向北传播过程中,安庆是其中的重镇之一。据历史资料记载,禅宗二祖、三祖、四祖、六祖等都在此地弘法,至今安庆境内有二祖禅寺、三祖禅寺和迎江寺等众多寺宇。另外,历史上的道家也在此地活动频繁。公元前106年汉武帝南巡时,曾亲临天柱山设台祭岳,敕封此山为“南岳”,即古南岳。东汉时期的葛洪、三国时期的左慈等都在此地传播神仙法术。因此在安庆历史文化上,曾一度“有着‘释道兴’甚于‘儒士兴’”的特点[6]94,至今佛教和道教在安庆都很兴盛。当代佛教领袖赵朴初、道教领袖陈撄宁都出生在这片土地上,就是安庆文化中宗教文化兴盛的表现。

3.戏曲文化特征

明清以来,安庆民间戏曲繁荣,地方戏盛行,弋阳腔、梆子腔、昆曲等都在这里频繁演出。可以说,在中国近现代戏曲史上,安庆占据了半壁江山。徽剧、京剧、黄梅戏的发源地都跟安庆有关,所以戏剧界有“梨园佳弟子,无石不成班”之说,这里的“石”就是安庆怀宁县的石牌镇,“班”就是徽班。在众多戏班中,“安庆色艺最优”[7]131。而四大徽班进京后,京城戏曲市场几乎成为徽班的一统天下,“戏庄演剧,必徽班”[8]352。徽班的繁盛为后来京剧的诞生奠定了基础。中国五大戏曲之一的黄梅戏,它的诞生、发展与壮大,都直接与安庆有关。另外还有岳西高腔等一批“非遗”剧种。这种厚重的戏曲文化,是安庆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主要特征有遗存丰富、流播四方、灵活善变、雅俗兼备等诸多方面[9]8-23。

4.移民文化特征

由于独特的区位优势,安庆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战争对这一地区的人口影响很大,加上水患等因素的影响,现在安庆居民中土著极少,其主体为元末明初江西移民。清初宿松人朱书曾说:“吾安庆,古皖国也。……神明之奥区,人物之渊薮也。然元以后至今,皖人非古皖人也,强半徙自江西,其徙自他省会者错焉,土著才十一二耳。”[10]104曹树基先生也指出,元末明初安庆府人口约87%都来自江西移民[11]38。这种移民的历史,造就了安庆人在移民过程中形成的进取、开放、兼容为特征的移民文化精神。另外,安庆也是清代前期和中期长江流域人口输出的中心之一。所以,安庆移民将自身的不屈、刚健的移民文化精神带到所在地,丰富和发展了当地地域文化。

5.方言特征

对于安庆方言的划归问题,学界有不同的观点。《中国语言地图集》(1987)中,将安庆方言划归江淮官话洪巢片。《安徽省志·方言志》(1997)等著作中,将安庆方言主体划归赣语怀(宁)彭(泽)片。一些学者认为安庆方言划归江淮官话黄孝片[12]。基于元末明初以来安庆居民主体为江西移民的史实以及今怀宁、潜山、太湖、望江、宿松、岳西等县域使用赣语人口面积的实际,笔者认同安庆方言属于赣语怀(宁)岳(西)片。安庆方言在语音、词汇、语法等方面均有其特色,比如语音上将普通话的舌面音读成舌根音,词汇上将普通话中“外公”“外婆”叫做“家公”“家婆”等等[13]195-286。

6.风俗特征

所谓风俗,“指人民群众在社会生活中世代传承、相沿成习的生活模式,它是一个社会群体在语言、行为和心理上的集体习惯”[14]3。整体上而言,安庆风俗习惯属于南方风俗。先秦时期属扬州风俗区;春秋战国属楚国吴国风俗区;东汉以后,安庆地区经历几次大的移民潮,所以移民风俗和原有安庆风俗相互融合并继承下来,形成了今天安庆地区色彩纷呈、多流涌动的风俗特色。它们包括生产生活风俗、岁时节日风俗、宗教礼仪风俗等方面[15]49。

因此,这些“安庆元素”,让安庆有着“文化之邦”“戏剧之乡”“禅宗圣地”的美誉。近代以来,这块土地上名人辈出,代表人物如清朝父子宰相张英、张廷玉,桐城文派中的方苞、姚鼐、刘大櫆,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陈独秀,京剧鼻祖程长庚,书法篆刻家邓石如,美学家邓以蛰、朱光潜,章回小说家张恨水,诗人朱湘、海子,黄梅戏表演艺术家严凤英,两弹元勋邓稼先等。

二、贾平凹小说中的“安庆元素”主要体现

1952年生于陕西省商洛市丹凤县棣花镇的贾平凹,其小说具有鲜明的陕南地域文化特征,这一点毫无疑义。陕南与安庆,相隔千余里,在文化上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但实际上内藏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贾平凹小说中的“安庆元素”至少包括以下内容。

1.关于“下河人”的描写

在贾平凹小说中,尤其是其早年的“商州系列”小说中,处处可见作家对陕南人物描写,其中浓墨重彩的是有关“下河人”的记述。如在长篇小说《商州初录》中,作家指出镇安县的人口中,“老根老总的户少,除台湾省外,各地都有新迁户,客籍便称之为下河人”[16]188。在中篇小说《晚雨》中,作家又指出,“下河人”是指“从湖南方向逃难来的客户”[17]399。长篇小说《秦腔》中,夏天义说,夏家的祖先,也是从“湖北沿汉江逃荒而上,翻过了秦岭,在这个四面环绕的小盆地里开垦出第一块地”[18]339的“下河人”。

“下河人”中就有安庆人后裔。据清嘉庆《山阳县志》载:“及四十四年,安徽、两湖数省屡被灾侵,山民络绎前来。”民国《商南县志》也载:“乾隆二十年后,江南安庆数县人襁负迁商,爰得我所,闻风而起,接踵者众,此商南有‘小太湖’之名也。”今《商洛地区志》载:“乾隆二十年(1755),清廷采用强迫手段,将江淮流域灾民(包括流民)驱赶到陕南山区。江南安庆县人纷纷迁至商南县,因而使当地的服食、器用、语言颇有南方风气,有‘小太湖’之称。安徽、两湖人迁到洛南山谷间的亦不在少数,山阳县则因各省客民大量迁入,竟使人口骤增十倍……本地人称他们为‘下湖人’。”[19]132这些“下湖人”,“包括明成化安置的荆襄流民、清康乾入商的江淮灾民和嗣后迁察的南方客民”[19]157。出生于商南的语言学博士孟万春认为,“下河人”是“下湖人”同音别字的缘故造成的[20]15。由此可知,贾平凹笔下的“下河人”就是“下湖人”①。这与《秦腔》中夏天义所说的清风街“待到清朝以后外姓不断进来,才逐渐有了中街和西街”[18]339所透漏的信息大体一致。所以“下河人”中的安庆迁陕移民的到来,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当地原有居民的生存方式,“使县人的服食、器用、语言颇有南方风气,有‘小太湖’之称”。

更为重要的是这些“下河人”身上所表现出来的楚人精神气质。如上述小说《晚雨》中,主要讲述了“下河人”王娘与知府天鉴的爱情故事。在作家笔下,主人公王娘不仅貌若天仙,“胖而不肥的白净皮肤……,星子般的眼和开口便笑漏出的洁而齐的碎牙”[17]417,“明艳异常”[17]434,而且为人泼辣爽直、敢爱敢恨,“什么都干过”[17]398。除了王娘,小说中指出“下河人”“满城都是”,他们“极结伙抱团,生性强悍”、“野蛮粗横”,但同时又指出这些“下河人”“并不是游手好闲的痞子”[17]401,等等。这些“下河人”的气质,就有楚人的遗风。因此,联系到作家其他小说中对陕南人性格的描写,如《商州》中的珍子、《废都》中唐宛儿、《浮躁》中的金狗、《土门》中的成义等等,也颇具楚人风骨。“我的小说里女的差不多敢作敢为,泼辣大胆,风情万种;而男的又常常木讷憨厚保守,那是有生活依据的,是我从小耳濡目染深深体会到的。”[21]36因而贾平凹小说中关于“下河人”的描写,与安庆文化就有着某种内在的联系。

2.安庆戏曲因素

在长篇小说《白夜》中,西京附近有众多戏班演出,其中就有安庆戏班,且专演目连戏,并在“半个多世纪前”[22]402就存在了。小说对此记述虽为一笔带过,但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安庆戏曲艺人在西安演出活动时间早、影响范围广以及观众认可度高。在长篇小说《土门》中,村长成义看见一个黄脸的病人,“在收录机里应和‘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夫妻双双把家还……’”[23]351。这里,黄脸病人所唱的是黄梅戏《天仙配》中经典的唱段之一《夫妻双双把家还》,这是董永满工后与妻子七仙女回家时的对唱,表达了夫妻二人获得自由与新生后的无比喜悦之情。它也是黄梅戏中经典唱段之一。小说中写到的此病人唱此选段,说明黄梅戏妇孺皆知的影响力,也表明此病人当时的心情是相当愉悦的,是当时欣喜之情的自然流露。

在长篇小说《秦腔》中,秦腔演员邱老师说她不看南方戏,“软绵绵的没劲”[18]76。这里所说“南方戏”,当然也包括唱腔优美的安庆戏曲。另外,在长篇小说《废都》中陕南美女唐宛儿爱唱家乡民歌,在长篇小说《商州》中警察麻子喜欢陕南花鼓等。据《商洛地区志》记载,商洛地区的民间曲艺有花鼓、道情与曲子,剧种有秦腔、二黄、商洛花鼓、商洛道情等。其中的二黄,明末清初流行于商洛地区,并于西皮融合,成为地方主要剧种;商洛花鼓,“清中叶随‘下湖人’迁陕而传入商洛。多以自乐形式,于逢年过节、秋神报赛、红白喜事搭班演唱”[19]670。这里的商洛花鼓等民间小调,与安庆黄梅戏之间有着内在的联系,一些专家学者认为其实就是黄梅戏前身②。这些均表明,贾平凹身上浸染着商洛戏曲因子,就包含有安庆戏曲的成分,也潜在地影响着他的创作。

3.风俗的相似

贾平凹小说中风俗描写,大致包括诞生礼仪、婚嫁礼仪、节庆礼仪、丧葬礼仪等方面。如,认干亲、招夫养夫、换亲、冥婚、踏坟、闹社火、乡会、占卜、测字等等。这些风俗是陕南人民生产生活在文化上的反映。其中许多风俗描写与安庆相似。此处略举几例。

婚丧嫁娶方面。在长篇小说《浮躁》中,小水出嫁时,“从娘家到婆家她是双脚不沾土的”,且“出嫁女儿这天父母是不能随同去”[24]24。这种习俗,与安庆乡间嫁女相似,“穿嫁衣时,必须站在铺篮里穿着,表示不带走娘家一片土”[15]120。在《商州》《秦腔》等小说中,作家多次描写横死的人尸首是不能进家门的,棺木上头绑缚一只公鸡的习俗与安庆也相似,“非名死亡,如淹死、被杀而死,都在室外搭棚收殓”[15]120。陕南人将丧事也叫“白喜事”,在《秦腔》中,夏天智的死,整个丧事的流程如报丧、哭丧、吊孝等环节与安庆大致类似,而一些细节则完全一样,如烧“倒头纸”、用麻纸盖住死者脸、孝子要下跪答谢吊孝亲友等。《浮躁》等小说中阴阳师为死者选坟等描写与安庆民间请地仙测地也相同。

安庆民间有为死者“做七”的风俗,“人死后按七天为一周期,丧家请僧道做法事,故称做七,是为超度亡者的亡灵而进行的祭奠活动”[15]146。陕南人也有这一习俗。如在中篇小说《远山野情》中,吴三大母亲生吴三大时,“正逢丈夫‘三七’”[25]294。陕南的这种“做七”习俗,目的是“希望死者的灵魂能够顺利到达另外一个世界”[26],这一点与安庆相同。

迷信方面。如短篇小说《药罐》中乡间治病,不是去医院求医而是在家中将三根筷子立在水碗中祈祷驱赶鬼魂、《我是农民》中小孩受到惊吓母亲为他“叫魂”、《秦腔》引生能从一个人头顶上的光焰知其阳寿的长短、《浮躁》中小水“右眼跳烦恼,左眼跳财到”的说法、《白夜》中多处写给人看相拆字等等描写与安庆民间相似。这些习俗反映着陕南与安庆某些习俗均受楚文化中“尚巫鬼,重淫祀”(《汉书·地理志》)风俗的影响。

另外,像儿童之间玩“抓石子”的游戏(《林曲》),儿童对骂以直呼对方家长名字为骂得最厉害,或者男童露出生殖器以侮辱对方为最甚(《秦腔》)等等,与安庆民间儿童某些行为类似。

以上种种均说明,贾平凹小说中的一些风俗描写,验证了《商洛地区志》中记载的“下湖人”“其生活习惯近似南方型”[19]162这一说法。

4.方言的相同

商洛方言属于北方方言之下的关中次方言区[27]1。但由于商洛地接陕鄂豫,人杂南北十数省,方言十分复杂,“概而言之,以丹江川道为界,北部多秦音,属西北方言区;南部多楚语,属西南方言区。东部受豫方言影响,间杂中南方言音变;西部受川方言影响,少有巴蜀方言音变。总体呈现南北融合、东西过渡的地域特征”[19]157。商洛方言中的“下湖话”又称为“蛮子话”,其语音特点是,“字的语音轻而且快,声调委婉,语言柔和,可以说是江淮方言的变异”[19]158。如商南人也习惯把安徽移民称为“江南人”,把江南的口音称作“江南话”或“江南蛮子话”[28]777。这种“江淮方言的变异”的“蛮子话”,被一些学者认为就是安庆地区方言[20]92,并在贾平凹小说中频频出现。

意义表达方面。《秦腔》中就有许多方言与安庆方言相似。如,“你汗手不要摸”[18]2中将手上有汗称为“汗手”、“日娘捣老子地骂”[18]17与安庆话“捣妈日娘”、购买车票谓之“扯票”[18]150、谓某人捣乱称其为“搞屎棍”[18]49、吃饭前先少吃点叫“垫垫底”[18]122、骂某人呆傻为“熊包”[18]17等。在《童年家事》中“今黑”[22]380、《商州初录》中“一天到黑不沾家”[16]118等表达方式与安庆方言一致。

语音方面。《古堡》中称呼“奶奶”只喊一个字“奶”[25]450;《秦腔》后记中作家指出,丹凤棣花街人将“哥哥”(ɡē)发音为(ɡuǒ)[18]496;在长篇小说《商州》中,作家称山阳人“说话拖腔长”[22]49等等,也与安庆方言相同或相似。孟万春博士的博士论文《商洛方言语音研究》中,将“商南蛮子话”与“安庆地区方言”列为一个专题来比较,认为二者同属赣方言,有着众多的相似性[20]92-100,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商南蛮子话与其祖语皖西南赣语相隔千山万水,历经300多年竟然还保留了如此多的相同点,令人叹为观止。”[29]715这也是“移民远距离转移仍保持其固有方言”[30]23的生动现实证明。

三、贾平凹小说中的“安庆元素”成因及意义

贾平凹小说中这些“安庆元素”形成原因是什么?在我看来,除了作家主动学习和借鉴异域文化、文坛风潮(如“寻根小说”)等因素外,主要与滋养他的商洛地域文化因素有关。由于战乱等因素的影响,商洛地区人口在明清时期骤减,故清朝乾嘉时期商洛地区是当时外来移民接收地之一,如清光绪《孝义厅志》载,清代商州地区的居民中“土著者十之一,楚、皖、吴三省人十之五”。

贾平凹老家丹凤县,也是当年安庆移民的一个重要居住地,“清代迁居本境的‘下湖人’大多是湖北、安徽、江西等地灾民”[31]108。作家在家乡生活了十九年,其小说中说贾姓来自山西“大槐树”,但不排除其亲友中有安庆迁陕移民的后裔。“据丹凤老人讲有太湖的下河人包括安庆帮,大概占丹凤人口的四分之一左右。”[32]另外,据贾平凹自己说,为了创作的需要,他几乎跑遍了整个商洛地区的每一个乡镇。因此,在商洛地域文化(包括迁陕安庆移民文化)的熏染下,贾平凹的文学(不仅仅是小说)创作中就有了某种安庆文化的因子,使其笔下的陕南“地虽属陕,而服食、器用、文字、语言实有南方风气”(民国《商南县志》卷 2《风俗》)。

贾平凹小说中的“安庆元素”,有着积极的现实意义与学术价值。至少目前在以下两方面已初步显现出来。

第一,强化了安庆与陕南地区民间的交往。在这方面,目前两地在寻亲与戏曲方面的交流已走在前面。尤其是前者更是活跃,在早先已有的交流历史上更进一步。如安庆迁陕移民后裔安康市紫阳县安溪乡溪坪村太湖陈氏至今已衍传10代2 300余人,“对外,陈氏后人说的是紫阳平腔,对内,依然保留着地道的江南语音。1994年,太湖陈氏后裔派人到老家领回了家谱,1996年安徽太湖老家亦来人到紫阳县看望。尽管历史已走过了200多年,然而,皖、陕两地的‘槐树庄’族人至今依然保持着联系”[29]405,特别是传统清明节前后两地宗亲间的交流活动更是频繁。在戏曲方面,如2015年12月,安庆市成立了“黄梅戏起源与发展”调研组,一些黄梅戏专家、媒体记者等组成的调研组,前往商洛市商南县,考察了当地安庆移民迁陕后裔中世代流传下来的民间戏曲文化。经过走访考察、采集数据、比对分析后专家们认为,传唱陕南260年的商南民歌等当地小调与孕育黄梅戏诞生的安庆民歌小调同出一辙,同属一母体[33]。而在随后的2016年10月初安庆黄梅戏艺术节表演周上,来自商洛市商南县剧团献演了一台经安庆黄梅戏专家指导的花灯戏《闯王寨传奇》,其中男女一号演员就是请安庆黄梅戏演员担纲,同时在演出的舞台上打出的“文化交流振戏曲,同宗寻根续情谊”横幅,激发了众多观众的血脉亲情。这种两地民间的宗亲交往与戏曲间的交流,对弘扬中华传统民族文化等方面有着积极的意义。

第二,对于安庆迁陕移民问题的重新认识。一些学者认为,清初迁陕移民的主要原因或为清廷地方政府移垦政策的刺激或为原居地水患、战争等的迫使,如葛剑雄主编、曹树基著《中国移民史·清、民国卷》(1997)、陈良学的《明清大移民与川陕开发》(2015)等著作相关章节中对此有所叙述。现在的问题是,如此大规模的安庆移民迁陕活动,为何当年安庆府的官方文献记载中对此大都语焉不详?另外,对于安庆迁陕移民的路线问题,一些学者认为是从湖北经水路入陕的,但据张全海博士考证后认为,清初安庆移民入陕有南、北两条线,且南线走水路入陕是不准确的[34],等等,这些问题都值得认真研究。

总之,从贾平凹小说中“安庆元素”这扇窗口出发,我们可以进一步考察整个近代以来陕南地区文学艺术(甚至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安庆元素”,进而为推动明清以来中国文学史、中国戏曲史、中国民俗史、中国语言史、中国移民史等方面的研究均有着积极的意义,“在陕南发现中国”[35]1不是一句空话。

注释:

① 对此笔者曾于2015年8月22日当面求教来安庆寻根的时任陕西省商洛博物馆馆长的刘作鹏先生(亦为迁陕安庆移民后裔),他也表示认同。《皖江晚报》驻安庆记者站站长、安庆根亲文化研究会会长任祥斌根据自己早年在陕南入伍经历和后来多次赴陕南实地采访后也认为,“下河人”应是安庆移民后裔。

② 2014年农历春节期间,安庆电视台播出的由汪启贵等记者赴商洛实地采访的《根在安庆的陕西人》系列报道中认为,商南的一些民歌,如《划船调》等与安庆黄梅戏之间存在着渊源关系。任祥斌在《黄梅小调传唱陕南260年》(《安庆日报》,2016年9月29日)一文中也持此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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