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振东
(廊坊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北 廊坊 065000)
曾衍东所撰《小豆棚》是产生于清代乾隆末年的优秀文言小说,人们对其关注并不很够。其思想内容与创作手法受《聊斋志异》《红楼梦》等作品的影响很大,能够融文言与白话的优长于一身,更自由充分地通过故事将作家的内在情怀表现出来。本文从男女奇异“邂逅”这一典型情节出发,诠释此作的叙事特征和意义呈现,以就教于大方之家。
邂逅,一般是指人与人的不期而遇或者偶然相见。这个在现实社会中频繁发生的人生场景,经常为古今中外的小说家所关注并采写,尤其在我国古代的小说作品中,“邂逅”情节极为多见,且是使叙事复杂多变、人物鲜明生动的重要手段。《小豆棚》中的“邂逅”情节十分奇异丰富,有的发生在人与人之间,有的发生在人与花妖、狐媚之间,即使发生在人与人之间的“邂逅”,也常常越出邂逅者本该有的生存空间和活动轨迹,或者发生在不同性别间,或者在不同阶层间、不同行业间、不同地域间,多体现出内在的奇异性与作者超常的想象力。如此多样的“邂逅”,在曾衍东的这部文言小说中显得格外色彩纷呈且富有魅力。
《小豆棚》中所描写的邂逅,首先打破了现实空间的限制,有很多是跨越宽广地域而产生的。如《石帆》写:“登州卞京家贫,三十失伉俪,奇士也。尝浪游南北,糗粱断绝,因借舟过浙江,渡海盐。忽遭飓风,舟覆桅折,卞即遵海而下。”[1]144文内的卞京本为山东登州的奇士,他借舟过浙江、渡海盐,因遭飓风而漂至一岛,始与顾英、盼华二女偶遇。《罗浮心》开篇即介绍岱宗、衡山、华山、恒山、嵩山等国内名山,后写:“湘陵熊孝泉,少负奇气,读书略识大意。家素封,不求名达,恣情山水。出则搜罗岩谷,入则参订方舆,因镌印章曰‘有名山美女癖’。”[1]198湘陵古时为湖南地界,熊孝泉某年来至地处杭州的西湖灵隐寺游览,得遇一名朝霞的女子。此女亦喜欢游览,他们两人又一起买舟入粤,十日后抵达广州境,再行三百里至罗浮山。在那里,朝霞“杳杳而灭”。《聂小玉》中的聂小玉是四川人,她为优伶游京师;又有苏州翟秋山是个名士,以不第而留滞京都。如此两人便邂逅于京都,常“戏上有聂,园中有翟”。
其次,《小豆棚》中所出现的男女邂逅,常常打破人与人、人与神鬼狐妖间的身份界限,充分显示出邂逅的多样性和奇异性。人与人之间的邂逅在本部作品内主要见于士子、商人与伶人、妓女、僧尼间。这些邂逅者之间的社会阶层本有很大差距,却在各种不同的情况下相遇,显示出生命的偶然与难于把捉,如名士翟秋山因不第而与伶人聂小玉相遇(《聂小玉》)、客商谢伯庄因舟覆而与妓女阿嫱相遇(《阿嫱》)等。《常静莲》中写肥邑有称郑法坤者,美而文,是个名士。某年,他登泰山,谒斗姥宫,在众女尼中,为其中一个的芳姿所动,此人正是常静莲。
与这种人与人之间产生的男女邂逅相比,人与神鬼狐妖间的邂逅在作品中更为多见。如《拜书》写豫章樵者段云岩偶得残本四子书,他对之每日焚香百拜,引得有女来佐灯膏,此女自称是天汉素女离珠。《马二娘》写李子玉居住在寺庙,买得一对串珠履,时时珍爱把玩,时有女鬼马桂樽飘然而来,在两人欢会之时,马桂樽流泪讲述了自己生前的坎坷遭际。《朱广》写济南朱广的妻子张氏魂游于野,她孑然独行,衣不遮体;另有一女为山阴王幕新夭之女的鬼魂,她的前世是朱广的朋友,她附体在张氏身上与朱广重逢。《小莲》写滕县李裕夜里见男女二三人哭而过,皆白衣衰绖,最后一女好像回脸看他,面貌姣美无比。为接近此女子,他心内明知其为狐,仍大胆前往吊祭她的亲人。《十八娘外传》写明代万历中期,有闽人东海生出游,在报国院梦遇一女,自称是唐代开元皇帝的侍儿,能歌能诗,能言唐开元时的遗事,是个千年未逝的妖魂。
第三,《小豆棚》所写的种种邂逅,有着多样而奇异的方式。有的是借助梦境而相遇,如《十八娘外传》所写的闽人东海生梦至一所,那里朱户红楼,丹栏紫阁,极其壮丽,然后便有十八娘相请而见;《梦花记摘略》写史小峰馆授生徒,课业之余,摊书藜床,梦游一山,其内宏敞深邃,旁夹花树,迤逦而行则见二姝于门角对弈,此两篇均是以梦而遇。《画版》《黄玉山》《小青》三则都是写画中人从画上走出与现实人相遇,第一篇写黎姓少年癖于画,有一僧为他画二美图挂于室,他夜间醉后假寐,则有一丽姝飘然在侧,此女即是画中人;第二篇写潜山黄玉山善写真,他借为太守家的太夫人画像之机,得画太守女之像,某日夜半,画上女出人言,且“觉画上面颊赤红,笑容可掬”,甚感奇异;第三篇写王生从市肆古董铺中买得美人画,日夕焚香瞻拜,对画如人,并为之题咏诗词,使“女子从画中下”[1]147。另也有故事完全源自现实,内中人虽经很大阻力和压力而终在他人的帮助下相遇。如《郑让》写郑让之妻妒而悍,凡见庭花新摘色艳者,必手揉碎之以为快意;见斋中挂仇实父美人图,则痛心撕裂;后郑让入京赴考,闽人伊某帮其买一王姓姬妾,才形成他难有的生命邂逅。
文学作品中的邂逅情节,大多是青年男女在不同地域或场合的偶然相遇,一般会因女貌郎才而产生吸引力,且魂牵梦绕,之后即有花前月下、风流缱绻的故事相随。《小豆棚》有很多篇章的叙事段落亦是如此,但也有不少篇章则另辟蹊径,出现新的情节变化。
古代小说中大多数女貌郎才的邂逅叙述模式,常是男子惊艳于女子的美丽,作者多会为之不惜笔墨地加以渲染,《小豆棚》也不例外。如《太恨生》写檇李朱生见一丽人坐于船中,“珠翠压钿,面白可鉴,两目若有曼光,衣帔素饰,绝世如仙”[1]236,但受船栏所遮,不能见全。为睹全部的美丽,此生竟紧紧跟随了三四里以外。《郑延》叙郑延韶秀无比,年二十五而无妻,他在一小店铺偶见一女,书中写道:“会入郡,过府桥下一小绫绢铺,柜前有女子白洁,瓜仁面,腰细刚一捻。心爱好之,趋入铺买绫。女呼其兄,兄出,非郑意,乃故为低昂而去。明日郑见女,又至。”[1]116《常静莲》叙名士郑法坤初见常静莲时写:“中一少者,鬓边才剃,头皮青如抹黛,着藕色道服,小眉丝靸,白庞如月,额正中有痣一点比凝脂。侪诸群偶,真无其伦。生心好之,而睛不转。”[1]111又,《小莲》写:“李姓有子名裕,新庠生,夜起见男女二三人哭而过,皆白衣衰绖,最后一女若回脸见生者。李视之,姣美无比,乃频频转顾而去。”[1]163此内中写女子容貌的文字虽不多,且李生又知女为狐,但仅缘“姣美无比”一点,就令李生无法自拔了。
除去以容貌相吸引,《小豆棚》中拉动男女邂逅情节向前推演的内在动力当为女子的才华和雅趣。作品里写了很多所邂逅的女性非常善诗词,能够随口吟咏,才茂思深。如《梦花记摘略》写史小峰梦入一山,女仙史慕娥的书案头即铺诗一笺,随后又吟二绝,其女伴也纷纷应对唱和,诗来词往,儒雅异常。《十八娘外传》写东海生偶遇江、周、陈三姬,她们各集古诗二章相贺,其句出自李白、杜甫、韩愈、白居易、杜牧等名家。《小青》写王生以诗词引得小青从画中出,她每至则雅谈诗文,意态蕴藉,且善弹琴,纤指轻揉,其音袅袅。这样的情节,还可见于《醋姑娘》《刘碧环》《娟娟》等篇。
古代文人将琴、棋、书、画、诗、酒、花、茶视为人生的八大雅事,在《小豆棚》的邂逅情节中,几乎都有写及。除去前文所述,还有《颠当》写天津侯文智酷好声技,有人送来婢女颠当,她“一年而百技皆通,妙于音律。每度一曲,不惟能作新声,更多媚态。有时一手支颐,以目流盼,无不与曲中情景绘画而出”[1]134。正以此,她才深得侯生喜欢。《翠柳》中写太守张公是下棋高手,但三战三败于维扬汪生,正在他郁闷无计之时,翠柳却能指点迷津,令张太守折服,第二天即杀得高手汪生神丧志沮、辙乱旗靡,她自己则“棋声乃与笑声丁丁格格相酬答”,非常轻松自如。《深深》以花趣谋篇,篇内写:“汉阳孝廉鲁柬,读书自好,性恬雅,寡交游。居家,茗碗香炉、草堂木榻,无不楚楚明洁。住滠口,瓦屋数椽,起小阁,颜曰‘畹香阁’。生笃于伉俪,妻乙娘最幽娴。夫妻爱植花木,二人无事相与分香弄色,挹翠摇红,顾而乐之。人谓闺房清福,鲁生占尽矣。”[1]169因夫妻二人都喜花草,其家缤纷的花景引来鞠姓少女逾墙探视,以后便“花晨亭午,时来时去”。《文酒》叙蜀人万秋池工诗文,豪于饮,有一异人携婢婪春来,此女善酿事,指点渑醑,法无不备,为故事平添了浓厚的意趣。
东晋著名田园诗人陶渊明曾咏“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从而使本为单纯的“豆棚”一词天然带有一种淡泊闲适之意。明朝末年,题名圣水艾衲居士所编的《豆棚闲话》将12则内容各不相属的短篇小说,藉由人们在豆棚下轮流讲说故事为枢纽,有机地串接在一起,形成别具一格的叙述话语语境与模式。清代康熙年间,蒲松龄撰成专写花妖狐媚故事的传世巨著《聊斋志异》,著名诗人王士祯阅后,题诗说:“姑妄言之妄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2]471诗内将“豆棚”作为一种最为普通自在的话语语境提出,实际上,明确昭示了《豆棚闲话》与《聊斋志异》两种不同语体小说在风格上的暗合。《小豆棚》又称《小豆棚闲话》,由之即可见此作对《豆棚闲话》的高度推举与仿效。在“豆棚”的话语模式下,《小豆棚》究竟体现出作者怎样的内心诉求和道德价值追求,这些问题非常值得探讨和研究。
“豆棚”话语语境,核心在一个“闲”字,即淡泊闲适之意。人时时刻刻都处在现实社会之中,很难不为各种冗杂之事所累,很难能够得“闲”。闲,是暂时停下匆忙的脚步;闲,是暂时隔离开外界的嘈杂和喧嚣;闲,是难得给自我以片时的怡然与逍遥。总的来说,闲就是朱自清先生所说,“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3]15。曾衍东在书前的序言中说:“《小豆棚》,闲书也;我,忙人也。作此等书,必其人闲、其所遭之时闲、其所处之境闲,而后能以闲心情为闲笔墨。我为秀才忙举业,为穷汉、为幕、为客忙衣食,那得工夫闲暇,作一部十余万言的闲书?即偶有闲时候、闲境地,又焉能忙里偷闲,向百忙中草草干这闲事!然则我何以有是书?我问之我,我亦不解。”[1]3作者言“亦不解”为何忙里偷闲干这“闲事”,为何有此“不解”?笔者以为其是佯为不解,他所说的事并非闲事,《小豆棚》一书也并非闲书,而是有着多重的内心诉求与道德价值追求。
从某种程度上说,闲就是一种极度自由与放松的状态。曾衍东与大多数古代文人一样,虽日夜苦读,但科名或仕途并不顺畅;同时又清介有节,不愿屈己从俗,故在现实社会常常感到孤寂苦闷,知音难觅。所以,其作品中的“邂逅”便成为他向孤寂苦闷所做的快意突围,是对无间知音的美好寻觅。如《刘祭酒》写当偷酒贼被捉后苦乞被放时,刘生既未拿火将他烧为醢泥,也没有接受他要加倍赔偿的要求,而只是大言:“吾欲尔卜夜与吾嬉。”后先有一十四五岁少年来赴“嬉约”,“有时或说新奇小传,令人听之娓娓不倦;或作百戏,皆有妙想,障人眼目;或歌艳曲,则莺喉宛转,轻若游丝;或作旋风之舞,垂手折腰,无不入妙。倦则举杯觞饮。二人深相投契,如形随影,靡夕不至,至无不嬉”[1]150。后此少年又力劝刘生不能荒于嬉,而是与他一起清夜赏读,正字校书,其乐融融。又如《小青》写小青自道她从画中而下的原因是:“感君缱绻”,她至夜则来雅谈诗文,作者钦羡之至。书内如此写道:“每至夜静阖户便来,雅谈诗文。翻案头诗稿,至生好句,辄低声吟哦,意态蕴藉。西窗剪烛之馀,亦复谁能遣此?”[1]147
《小豆棚》中的邂逅情节描写既包含着我国古代知识分子对高洁清隽人格的坚定追求,又体现出作者对自身人格的不懈坚守和有力炫示。如《一枝花》写:“晚间,偶出垅上闲步,归见案上有兰花一枝,鲜香可爱,不知从何处来。明日,见一小女垂髻,窗前窥探。林就窗而语,女即笑,步而去,振振有声。继而复来,曰:‘昨日有一枝花落在此,着我来讨还。’林曰:‘在此’。问:‘此花为谁之物?’女曰:‘我姊昨来看汝住处,落在此。’”[1]38-39内中对花、对笑的突出,颇见蒲松龄所塑造的人物婴宁的风姿。《红楼梦》借宝玉之口,称“女儿是水做的骨肉”,以为“日月山川之灵秀之钟与女儿”,对清净洁白的女儿给予了如宗教般的赞美。《小豆棚》对女性的描写也有如此倾向,如书内喜妮、翠柳、深深、娟娟、小青、小莲等一连串的名字,就可感受到作者对那些超凡脱俗女性形象的爱怜与倾慕,在不同的具体描写中,也深深包含如此的情愫。如《文酒》写:“逾夕,季雅携一婢来,见万展拜。万见女美无伦比,真如荷粉露垂,杏花烟润,嫣然欲绝。”[1]70空灵洁净之态跃然纸上。
劝善惩恶是《小豆棚》中很多邂逅情节所包含着的重要价值取向,在如此的叙事过程中,作者道德观念与诉求常常潜藏其中。《喜娘》写一老翁无力还债,被皂吏羞辱殴打,闻生偶然见到,毅然帮老人还清了二十余金的新旧债务。第二年闻生参加乡村赛会,遇雨而于某门楼下避雨,不想此家正是他曾救助过的老翁家。他被老翁强拉入内,才遇翁女喜娘,并引出下面的故事。《柳孝廉》写柳生迫于生计,鬻妻以后,本想北往出关,但却值关禁只好回返;途中又被人佣而拾穗,逾年东归而宿旅店,因帮人“扫得院中无一点泥”被留下料理店务,而此店正是妻子的寄寓之所。当柳生考中举人后,做梦也没想到被别人撮合而来的新娘竟是自己曾经的妻子。这一连串的巧合与最终的再次邂逅,表面看似偶然,实则与柳生多行善事之举密切相关。《陈万言》写其新娘被从婚车上滑落丢失在娶亲的路上,卞姓布商将之捡拾并占为己妻。因陈勤劳善良,未找回妻子的陈生恰被卞姓布商雇佣至家做工,得以巧遇没能娶入门的“妻子”。此时,已成人妻事实虽不能改变,陈生却娶得了卞姓布商的妹妹做妻子。又,《掷狐裘》中写福建孝廉林某在会试北上的途中遇夜半火起,有一少妇单衣坠到舟中,他急掷一件狐裘与之蔽体,并令其坐于仓中,自己则挑灯立在船头直至天明。正因此举,才换来了他进士考试的顺利录取。
对由闲而来的放任肆纵进行不断把控和调整,甚至对恶进行无情地惩处,此类叙写在《小豆棚》的邂逅情节中也不少见。如《二妙》中的黎氏女“多姿且慧”,深得褚生喜欢;但后来此女患上大麻疯病,坚决令褚生离开。《胡曼》中所写的胡曼俗名断肠草,一叶入口,便可令人七窍流血,不能生还。先是黎氏女见此花异而摘之,中毒而亡;后写麦生“村外野篱边,见一女子衣服鲜洁,独立丛莽间,近谛,白皙而美”[1]180。在此女的诱招之下,麦应声至前,便陷入美丽的陷阱,亦中草毒而无救。其它相类的作品还有《放鹰》《金蚕蛊》等。
《聊斋志异》与《红楼梦》分别是我国古代文言与白话小说创作的巅峰,曾衍东的《小豆棚》在它们之后产生,因袭顺仿之处不少,创新突破之处亦可见。在一种闲适自然的心态和语境下,作者广采博取,巧妙构思,很多故事精彩生动,人物性格鲜明清新,多样而形象地表现了古代文人的精神品格和情感追求。本文仅对男女奇异“邂逅”的典型情节进行粗浅解读,以展示《小豆棚》丰富魅力的一面,更深厚而全面地论析只有以待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