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
2004年11月,我们在哈佛大学的时候,周成荫教授让一名学生带着余海果在波士顿到处游玩。那名学生后来笑着告诉我,余海果的语言很特别,她有一次抓住余海果的手腕,可能使了点儿劲,余海果不说捏重了,而说:“你捏住我的血管了。”
我记得余海果还在上幼儿园的时候,有时我会突然吼他一声。有一天,他认真地告诉我,这突然的吼声对他的伤害很大,他做了一个比喻,说:“好比是拿着遥控器,‘咔嚓一下把电视关了,你会‘咔嚓一下把我的生命关了。”
我和余海果相处11年了,我经常被他奇怪而特别的比喻吸引。当他上了小学,开始写作文以后,他的比喻总是在那些错别字和病句中间闪闪发亮。
余海果一直声称自己不喜欢写作。他开始写作文的时候,就会把自己关在小屋子里,过一会儿出来宣布一下,已经写了多少个字了,然后又进去继续写,再过一会儿又出来一下,又宣布写了多少个字。他每写几个字就要重新数一下总共写了多少个字,这是他写作最初的成就感。
《在美国钓鱼》是余海果迄今为止写得最长的一篇作文,这篇作文对他意义重大,从此之后他就不屑于数字数了,而开始数页码。他从自己的小房间出来,宣布自己又写了半页或者又写了一页,然后像是经历了一次长跑一样,疲惫地说自己应该休息一下了。
我和陈虹曾经希望他多写几篇关于美国的作文。我们在艾奥瓦城住了两个多月,有很多可供写作的经历,比如他在艾奥瓦城的赫尔斯曼小学和伯克莱的拉孔特小学分别上过学,我们都希望他写一写与美国孩子一起学习的经历,但是他摇头,说写作一定要自己想写了才能写好。
前几天他突然觉得自己想寫作了。那是因为他上卫生间时没有开灯,他坐在黑暗里突然有了一种别样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内心不安,他从卫生间里出来时告诉我们,他想好了一首诗,题目叫《地下一层》。我们家在20层,可是卫生间的黑暗让他写下了这首《地下一层》。他裤子都来不及提好,就赶紧在本子上记下了他的诗,然后用他脆生生的声音朗读起来:
地下一层,永久的平静,
地下一层,汽车的监狱,
地下一层,一个见不着阳光的悲剧,
地下一层,一片枯死在地下的根。
我说把“监狱”用在“汽车”的后面是不是过重了?我觉得应该用一个温和的词来代替“监狱”。他不同意,他说他要表达的是他在黑暗中的感觉。
那名曾经带着他在波士顿游玩的哈佛学生告诉我,余海果喜欢拿着摄像机到处拍摄,当别人告诉他应该拍摄什么时,他总是摇头拒绝,说:“我有自己的艺术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