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向阳,张云波,李 祎
(深圳信息职业技术学院管理学院,广东 深圳,518172)
“努力成为具有世界影响力的创新创意之都”,[1]这是《粤港澳大湾区发展规划纲要》给深圳的定位;“到2025年,建成现代化国际化创新型城市”,[2]则是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深圳的最新权威表述,这些都标示了深圳城市未来的方向,指明了深圳的发展道路。这些都是对深圳既往发展经验和成就的认可:深圳已然成为中国的一座创新创意之城。
作为创新创意之城,深圳是如何“建”起来的?本研究认为,这不是一个单一的过程,至少是两个过程的交叠,一个是现实的构建过程,另一个是与之相伴的话语建构过程。
话语研究源于西方的学术传统,早在古希腊时期西方修辞学就关注语言的运用。20世纪中后期,由语言学家们开创的话语分析方法逐步与其他学科结合,并被广泛地应用到多学科的研究领域中,其中就包括新闻话语研究,这股研究潮流的转变也被称为社会理论的“语言转向”。[3]时至今日,新闻话语研究仍然是研究社会变迁的有效理论框架。在过去的十几年间,越多越多的中国学者开始运用话语分析的方法从事相关新闻话语研究。从内容上来看,中国学者的新闻话语研究过多地集中于两个领域:一是借用西方的批判性话语分析方法对隐含的、歧视性的意识形态话语进行剖析;二是聚焦于对外传播领域,探讨新闻话语中的中国形象传播。本研究有别于上述两种主要研究范式,研究对象聚焦于深圳这座城市,研究内容侧重于本土媒介对城市的报道与城市话语的建构。
在中国当代的城市发展史上,几乎没有哪个城市的变化速度可以与深圳相提并论。40年前,深圳还只不过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边陲小镇。深圳命运的改变肇始于40年前开始涌动的那场改革。1979年3月5日,深圳撤县设市,开启了深圳作为开发城市的历史。1980年8月26日,深圳设立经济特区,成为腾飞的新节点。此后的深圳,一直在不断的蜕变之中,创新也如影随形,贯穿在城市发展的脚步中。当然,从密集的城市建设到创新的不断发生,再到成为创新创意之城,其间有着非常大的跨度,用新闻话语研究来剖析这一过程,正是本研究的主旨。
本研究所选取的分析材料主要取自《深圳特区报》历年来的报道。《深圳特区报》创刊于1982年5月24日,是中共深圳市委机关报。深圳市建市初期,经费有限,中共深圳市委仍然下决心创办一份属于新生特区的报纸。当时,深圳除了一座有线广播站以外,还没有其他大众媒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张报纸从其诞生之日起,就注定要承担起宣传深圳特区、宣传改革开放,为改革开放鼓与呼的使命,因此从根本上说,这是一张属于改革的报纸,同时也是一张属于创新的报纸。[4]
在深圳快速发展的城市史上,《深圳特区报》作为最具代表性的本土媒介,无可置疑地紧随整座城市的发展,报道城市的新变。这些报道即使无法全面展示深圳的所有变化,在报道种种创新事件、创新观念的同时,也已建构了城市的创新话语。依照创新话语的不同,可将深圳建市以来40年分为四个阶段,这四个阶段也对应着四种创新话语,即成长的话语、求“特”的话语、产业的话语、城市基因话语,下面拟分而论之。
1979年3月5日,深圳正式设市。深圳的前身是广东省惠州地区宝安县,深圳如今繁华的都市区,设市之前还只是一个边陲小镇。与深圳一河之隔的香港,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已晋身“亚洲四小龙”行列,成为一座世界都市。与香港毗邻而立,甫一设市的深圳相形见绌。但深圳仿如被赐予了一股神奇的力量,迅速进入少年才有的快速生长期。在上世纪80年代的十年间,成长是深圳最重要的主题,而在《深圳特区报》当年的报道中,成长话语也成为众多报道的核心话语。
深圳的成长话语,最先体现在对城市建筑及各种基础设施的建设报道中。在深圳特区报社经济部记者林发的记忆里,当年报纸上充斥着“动工”“竣工”“开业”类新闻。[5]从1984年1月至3月的三个月时间,林发就采写了四篇此类报道,分别是《金城大厦提前封顶》(《深圳特区报》1984年1月3日第1版)、《深圳发展中心大厦动工》(《深圳特区报》1984年1月17日第1版)、《妈湾即将兴建现代化大港》(《深圳特区报》1984年2月19日第1版)、《南头“石油城”全面动工》(《深圳特区报》1984年3月8日头版头条)。倘若用现代新闻业的专业眼光来审视,这些报道几乎不算新闻,顶多算是企业的公关稿;可事实上,这些报道当年不仅被视为新闻,而且是较为重要的新闻,因为都刊登在报纸的头版,甚至有一篇还占据了报纸头版头条的位置。新闻话语常常具有宏观断言(superassertion)的功能,[6]在以上列举的动工类新闻中,这种断言是描述性的,旨在描述一个事实:这座城市正在急速生长,一座座高楼正在从昔日的稻田上拔地而起,新生的城市如生长着的孩童,每一天都在改变,每一天的模样都不相同,城市中的每一个人都为之兴奋。
在报道此类新闻时,呈现出耐人寻味的报道结构。以《金城大厦提前封顶》为例:
金城大厦提前封顶
六幢二十六层楼宇工程质量优良
【本报讯】记者林发报道:金城大厦三期工程一共六幢二十六层楼宇,到去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止已全部封顶,工期比原计划分别提前一个半月、四个月和七个月。经广东省和深圳市建筑部门检查测试,工程质量达到优良。
金城大厦是深圳市房地产公司与香港喜利地产代理有限公司合资兴建的,位于深圳市罗湖区。由广东省第二建筑工程公司承建。工程总面积五万八千平方米,共分六幢塔楼,按合同规定分为三期,每期二幢。省建二公司为了争取工程提前完工,他们实行经济大包干,对安全施工、质量优良的施工队给予奖励;对达不到质量标准,延长工期者实行经济处罚。同时,采取交叉作业办法,第一期工程开工后,接着二、三期工程也开工。做到人停机械作业不停,轮班作业,昼夜施工。在施工过程中,注意改革施工设备和施工方法。他们采用大型台式模板,四小时可以把一层楼墙模板安装好,过去用一般模板要四至五天。大梁钢筋过去是在高空制扎的,后改为在地面制扎好,然后用吊机吊装就位,既安全,又省工。由于加强了施工管理,改革了施工操作方法,提高了劳动效率,保证了全部工程提前封顶。
这条报道很短,不计标题及记者署名,合计439字。如此简短的新闻,也仍然有诸多值得注意之处。其一,报道很短,但仍然使用了双行标题,显示了编辑对这条新闻重要性的理解和判断。主标题“金城大厦提前封顶”,交代了这条新闻的主体及其动态,一组建筑群拔地而起,并且提前建成了;副标题“六幢二十六层楼宇工程质量优良”,则交代了建筑的数量和质量。如果说主标题的要点是快,副标题的要点就是好,整篇报道呈现为快-好的合奏。
第二,标题与导语的关系同样值得探究。通常而言,标题与导语一道传达了新闻文本的主题,提取了新闻文本的内容,呈现了新闻文本的宏观语义结构。在《金城大厦提前封顶》这则新闻中,导语只不过是标题的复现,标题采用主标题-副标题的结构,导语则是两句话,首句“金城大厦三期工程一共六幢二十六层楼宇,到去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止已全部封顶,工期比原计划分别提前一个半月、四个月和七个月”,是对主标题“提前封顶”的展开;第二句,“经广东省和深圳市建筑部门检查测试,工程质量达到优良”,则是对副标题“工程质量优良”的复述,仍然呈现为快-好的合奏。
第三,数字的密集使用,有助于提升劝服效果,增加新闻报道的真实性和可信度。譬如,金城大厦有“六幢二十六层”建筑,建筑面积为“五万八千平方米”,都于“去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前提前封顶,工期分别提前了“一个半月、四个月和七个月”。之所以能提前封顶,“他们采用大型台式模板,四小时可以把一层楼墙模板安装好,过去用一般模板要四至五天”。所有这些数字,当然不能视为多余。对于读者而言,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在过去的荒山野岭或稻田之上,象征着现代城市和现代文明的楼房已经拔地而起,这座城市的面貌正在改变,城市生活也将会随之而变。
1980年8月26日,全国人大常委会五届第十五次会议批准了《广东省经济特区条例》,同意在深圳、珠海、汕头及厦门设立经济特区,深圳经济特区由此诞生。“特区”之名并非新创,它是一个借来的名字,源于抗日战争时期国共两党在民族危亡关头展开合作,中国共产党搁置革命主张,承认国民党在全国的领导地位,“自动把陕甘宁红色区域改称陕甘宁特区,作为国民政府领导下的一个行政区域。”[7]当然,新时期所说的“特区”与历史上的特区不是一个概念,但两者有着历史的延续性和内在的关联,都体现了党的高层领导者的政治智慧。以“特区”来命名,意味着没人知道要建成什么,以及能建成什么,一切都有待于实践的探索,同时也表明国家给予了各个经济特区以宽广的探索空间。经济特区作为一项全新的事业,要多方探路,但是长期的意识形态桎梏,又使这种探索注定要受到非议,“特”字往往成为探索者与非议者交锋的战场。
对于外部不了解深圳的人而言,对深圳有着种种猜测。最常见的莫过于,“特区的特字实质上是一种特权或垄断权”,办特区就是“搞特权”。1995年,一位北京学者在媒体上公开撰文提出“特区不特论”,就是这种观点的集中体现。对此,秦鄂在《办特区是搞特权吗?》一文中给予了集中回应:[8]
要问特区“特”在哪里?那就是作为全国改革开放的几只过河卒子,要在没有先例的情况下,进行超前探索;要在没有路的地方,杀出一条血路。这才是特区最大的“特”,是特区“特”字的本质所在。
回到经济特区成立的初衷来谈论“特”的涵义,当然是基本的应对之道,也是最有力的回应。“特”,并非来自自身的僭越,而是来自于中央和国家层面的决策;“特”,既有特殊的政策作为支撑,也有特殊的使命与责任需要担当。脱离了上述语境谈论“特”,因此只能视为一种没有意义的空言。
“特区不特”,原本是外界对深圳的揣测和非议,但时间一长,“特区不再特”也转为深圳人的一种担心。到了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深圳为全国改革探路的最初使命大抵完成;在中国加入WTO的背景下,对外商的各种优惠政策不再,深圳失去了直接的吸引力。深圳会成为一个时代的弃儿吗?深圳人自然地萌生了对“特区不再特”的担心和危机意识,这种情结一直延续到新世纪之初。2003年,深圳人对“深圳,你被抛弃了吗”的讨论,则是这种失落话语和危机心态的集中爆发。在这种背景下,深圳人主动求变,把这座城市带入了一个新阶段,就是让特区之“特”不仅仅来自于自上而下的“赐名”,不再停留在政策层面,而是把“特”理解为一种内在的追求和特质。追求自身内在的“特”,逐渐成为深圳的城市话语。
深圳对城市之“特”的追求,首先落实在产业发展上,一是高科技产业,二是文化创意产业,本文关注的是文化创意产业话语的建构。
深圳本以“经济特区”命名,为经济探路而生,经济建设始终是深圳的第一要务。然而,当时间迈入21世纪,单单发展经济对于深圳来说显然不够了。其一是国家的发展议题发生了改变,2002年,党的十六大报告提出要积极发展文化事业和文化产业,深化文化体制改革。其二是深圳作为一座后起的城市,缺乏文化积淀是深圳持续发展的短板,深圳的领导者们对此深有洞察。2003年1月,深圳市委三届六次全会及时地把“文化立市”确立为深圳的发展战略。2004年3月2日,深圳市举行实施文化战略工作会议,要把“文化立市”付诸行动。作为深圳第一媒体的《深圳特区报》,在头版刊发题为《迎接深圳文化大发展的春天》(《深圳特区报》,2004年3月3日)的社评,文章开篇写道:
深圳市实施文化立市战略工作会议昨天召开。这是深圳在迈向国际化城市之际召开的一次重要会议。会议提出了我市今后文化发展的目标,讨论了《深圳市实施文化立市战略规划纲要》及《深圳市实施文化立市战略配套经济政策》两个文件,并就加快深圳文化发展达成了共识。以这次会议为标志,深圳将迎来文化大发展的又一个春天。
这段文字交代了深圳文化立市战略的两个背景:其一,深圳希望建设成一座国际化城市;其二,深圳希望大力发展文化,包括文化事业、文化产业。至于发展文化对于深圳而言还意味着什么,至少此时仍然是模糊而非清晰的。
深圳以强大的行动力推动文化立市战略的实施。2004年,首届中国(深圳)国际文化产业博览交易会(简称深圳文博会)开幕。深圳文博会迄今仍是中国内地唯一的国家级、国际化、综合性的文化产业博览交易会。2005年5月,深圳第四次党代会提出将文化产业与高新技术、金融、物流产业并列为深圳市的四大支柱产业。2005年起,深圳把每年12月设立为“创意十二月”,一个既有专业高度,又有广泛市民参与度的文化创意活动。最值得一提的,当推2008年11月19日,深圳获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的“设计之都”称号,成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创意城市网络中第六个“设计之都”,深圳幸运地成为首个获得这一荣誉的中国城市。
深圳成为“设计之都”,对于这座曾以经济特区广为人知的城市来说,恰如一场成年的加冕礼。深圳设计业虽然在人才的积蓄上还逊于北京、上海,但是市场的发展也使深圳设计业在最短的时间内形成了自身优势,不仅有一批知名设计师,更有数量庞大的设计师群体。成为“设计之都”,不仅是对深圳设计行业的认可,对深圳多年来在文化创意产业上的耕耘和付出的认可,更重要的,还是对深圳成长的认可,深圳至此总算有了自己的文化个性、色彩或品格。深圳作为现代城市的历史很短暂,缺少文化积淀,也欠缺发展文化创意产业的基础,不过,在并不太长的时间里,深圳就在文化产业上形成了自身的特色,虽然产业形态不很完整,但是特色鲜明、突出,发展出了一批优长行业,形成了自身的特点。比如,外向型经济的特点,培育和带动了高端印刷、动漫等多个行业的发展;高科技产业的发展,催生了腾讯这样的互联网产业巨头,互联网内容产业随之而兴;而物质文化产业成为深圳文化产业的重要组成部分。[9]
文化产业,近乎天然地与创意发生着关联,文化产业也越来越多地与创意相提并论,被称为“文化创意产业”。创意与创新又常常相伴相随,不是所有的创意都构成创新,但创新一定以创意作为基础。就这样,文化创意产业的发展及相关报道给深圳的创新话语注入了新的内容。
对于深圳来说,创新原本只是一些日复一日不断发生的事件;然而,当越来越多的创新聚于一城,创新便不再外在于这座城市,而“内化”为一种城市“基因”。
将创新视为深圳的城市基因,始于《深圳特区报》的评论而非报道,评论名为“强化特区创新基因”,[10]文章首段交代了写作背景,“中共深圳市第六次代表大会胜利闭幕,勇当‘四个全面’排头兵、努力建成现代化国际化创新型城市的新征程启航”。第二段写道:
创新,是昨天深圳以浓墨重彩书写的历史华章,是今天深圳引以为豪的核心竞争力,更是明天深圳实现新跨越的必由之路和目标所向。
然后,文章便以三个排比项“不断强化深圳的创新基因、创新优势,要……”来结构全篇,解析如何才能“不断强化深圳的创新基因、创新优势”。回头再来看第二段,深圳的创新基因究竟从何而来?其实,就是一句话,“创新,是昨天深圳以浓墨重彩书写的历史华章”。其实,不论历史如何浓墨重彩,如何历史华章,都非自带基因;没有更多关于深圳创新历史的交代,也是因为并非自带基因。
有意思的是,此后,深圳作为一座带有“创新基因”的城市,开始出现在外部媒介的报道或评论中,比如:
《创新基因让深圳与美好共舞》,南方网2018年10月9日
《解码深圳的“创新基因”》,《青岛日报》2019年3月11日
相信随着深圳在创新上的推进,“创新基因”还会不断出现在更多的媒介报道中,而“创新基因”也就真的被赋予了基因才有的遗传性、延续性、恒久性。
本研究以媒介话语为视角,粗浅地探寻了深圳的创新谱系。所谓深圳的创新谱系,未必要对深圳的创新理念进行全面的历史描述,但至少通过对创新的不同历史节点的界定,回望深圳的创新之路,辨明深圳创新的发展脉络。通过以上论述可以看出,在过去40年里,深圳作为中国的“创新之城”大致经历了四个阶段,不同阶段体现为不同的媒介话语,从20世纪80年代的成长话语,到90年代的求“特”的话语,再到新世纪00年代的产业话语,再到10年代的城市基因话语,话语不断变迁,深圳的创新也不断迈向新的阶段,每一阶段都是“创新之城”的建构。虽然深圳距离世界性的“创新创意之都”可能还有一些距离,但假以时日,这座城市终会抵达这一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