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彩玲
(陕西省图书馆,陕西西安 710061)
《尚书·多士》记载:“惟殷先人,有册有典”。这说明我国在上古时期就已经有了收藏典籍的传统。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在李斯的建议下,颁布《挟书令》,制造了对先秦文化具有毁灭性打击的焚书坑儒事件。这个事件也从一个侧面说明,我国至少在先秦时期就已经有民间藏书行为。经过几千年的发展,中国藏书逐渐形成了官府藏书、民间藏书、寺观藏书、书院藏书的四大藏书体系[1]。但是,由于受到历史条件、经济基础、社会形态和传统文化的制约,中国古代藏书方式并没有随着社会发展自觉地演变为近代意义的图书馆,更没有建立起相应的学科知识体系,跟西方的图书馆事业完全是两个相互隔绝的独立体系。只是后来在两次“西学东渐”过程中被动接受西方图书馆思想渗透和国外传教士及教会组织在华创办图书馆实践的影响下,才逐渐开启了近代化进程。封建经济的解体动摇了中国古代藏书的经济基础、文化基础和制度基础,“西学东渐”过程中西方图书馆理念和图书馆学思想的传播为中国近代图书馆发展打开了新的空间。随着越来越多新式图书馆建立,中国传统藏书体系和藏书观念也随着时代变化走向终结。
新事物总是伴随着旧事物的消亡而产生,在经济基础瓦解以及战乱造成藏书机构毁损、图书散佚的同时,图书馆伴随西学的渗透和西方文化的冲击登上中国历史的舞台。
东西方文化之间的交流与互动,在唐朝时期就达到了一个高峰。到了明末清初,国外传教士为打开传教之路,很注意用外国高度发达和文明的事实打击中国人以中国为中心的文化观。他们翻译西方科技著作,介绍世界地理和域外文明。尽管中西文化在对待传教士与其传教活动上屡有冲突,但总趋势是“西学东渐”的程度愈加深入。满清中期开始,伴随着一系列不平等条约的签订,中国被迫实行了门户开放政策,近代图书馆思想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开始了在中国的传播,中国早期的图书馆事业也在抵抗外国侵略和“西学东渐”的过程中逐渐发展了起来。
“西学东渐”的主体是外来的传教士和对西学有一定了解的中国士大夫。明朝后期是我国封建社会的没落时期,也是一个重要的社会转折与变革时期。各种社会因素逐渐活跃,商品经济得到迅速发展,与经济社会发展相适应的思想文化也逐渐走出了理学长期统治下的压抑局面。随着地理大发现,西班牙、葡萄牙等西方国家相继来到中国与明朝开展贸易活动,与之相伴的是耶稣会传教士历经曲折也到中国内地传教,以知识传教的模式推动基督教的传播。
第一次鸦片战争(1840-1842年)结束后,不平等条约迫使中国开通了很多通商口岸,国外传教士在通商口岸创办了一些学堂、出版机构和新式的图书馆,但数量较少。第二次鸦片战争(1856-1860年)以后,满清政府被迫向西方列强开放了更多口岸,国外传教士在中国各地取得了自由传教特权。为了推动传教,他们在各处建立了许多报馆、教会图书馆、学校等文化设施和机构,翻译图书、出版刊物,成为传播西学的重要途径。最初阶段,由于受文化差异、语言障碍、地域差异等因素的影响,中国人无法直接接触到西方先进的图书馆,明末清初以及晚清时期先后两次的“西学东渐”中,传教士承担了互通中西文化的重要桥梁作用,成为中国人接触西方图书馆思想和认知西方图书馆的重要途径。
自明万历十年(1582年)西方传教士首次获准进入中国,经过沙勿略、范礼安、利玛窦等传教士的艰难探索,形成了“补儒、合儒、超儒”[2]等迎合中国文化的传教策略。当时来华传教士大都是西方的饱学之士,在学术上有着较高的造诣,以宣传西方的科学文明作为传教的重要手段。在知识传教过程中,他们首先通过翻译著作的形式为中国带来了西方图书馆思想理念,同时为了满足传教事业的需要,还从欧洲带来了大量的图书,传教士们大多设置了不同规模和形式的藏书室、藏书楼保存这些图书。比如,利马窦为了顺利传教采取曲线传教的方针,他在肇庆的教堂就建立了一个小型图书室,通过教堂图书馆陈列精美的图书来激发人们的好奇心,引起人们对于西方文化的关注。尽管他所建的图书馆规模小,所藏的图书也有限,而且有大量的外文图书也不为中国人所认知和理解,但他建立的小型图书馆向周边居民和有意愿到教堂图书馆来阅读的每个人开放,尤其有两大卷教会法,漂亮的封面和精美的印刷吸引着所有来到这里的人们。他们又高薪聘请了一位有声望的中国学者住在他们家里当老师,加上图书馆又收藏着丰富的中文图书,这些不仅吸引了很多平民百姓,也引起了大批中国士大夫的青睐,影响不断扩大。让更多的民众初步认识了西方文献并初步感受到西方图书馆藏书思想和图书馆存在的价值理念。
明朝天启三年(1623年),艾儒略完成《职方外纪》,最早向中国介绍十六世纪的西方图书馆。他在描述欧洲各国宗教信仰、教育状况、社会制度、生活风俗等概况,记载“有书堂阁三十步,长一百八十五步。周列诸国经典书籍,种种皆备。即海外额勒济亚国之古书,亦以海泊载来,贮于此处。其地原系旷野山林,后因造此堂,鸠工住集,七年逐成一城云”。“书院积书至数十万册,毋容一字蛊惑人心,败坏风俗者”。“其都会大地,皆有官设书院,聚书于中,日开两次,听士子入内抄写诵读,但不许携出”。[3]此时的明朝恰恰废除了秘书监,设置翰林院统一管理官方藏书,但由于翰林院官员职级较低,官方藏书的管理力量被削弱了,管理中的混乱造成官方藏书散失严重,官方藏书处于低迷状态。而此时的民间私人藏书活跃,发展速度较快。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职方外纪》作为一部具有近代价值的世界人文地理著作[4],为中国描述了西方各国文明的同时,带来了两个重要的图书馆观念,即官办图书馆的观念和公共图书馆的观念[5]。
比如由利玛窦在北京宣武门内创建的“南堂”藏书楼经过历次修建和扩建,图书由原来的少量到金尼阁募集到梵蒂冈图书馆的七千多册藏书,内容涉及天文、地理、算学等各个学科,这些图书尽管没有全部运到北京,但也极大地丰富了南堂藏书。这些藏书的不断更新和丰富对中国知识分子接受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理念产生了重要影响,这座藏书楼也提升了南堂文化辐射能力,成为西方传教士向中国人展示西方先进科学技术的窗口。
北堂是由法国传教士建于1699年,最初的位置是位于紫禁城西安门内的蚕池口,1888年清政府将北堂迁至西什库,更名为西什库天主教堂。1699年康熙皇帝拨了白银万余两后建成一座东方最漂亮的教堂之一。内设有孤儿院、医院、印刷厂、图书馆等附属建筑,其中北堂藏书的历史始于1703年,1773由于耶稣会被取缔,“北堂图书馆”拆毁,藏书散失严重。1828年曾移交给俄国东正教团,一直到第二次鸦片战争结束后才归还。1860年传教士在原址再建北堂,“北堂图书馆”也随之再设立,由于其教堂损毁和其他一些教会场所环境变化,后期的“北堂图书馆”成为北京四堂图书机构的合称,并且一些教会主教的个人藏书和一些传教士的个人藏书都流入“北堂图书馆”管理,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北堂图书馆”的历史结束。
虽然国内学者将这一时期的藏书室或藏书楼名称界定为“图书馆”,如“北京四堂藏书”等[6],但其本质并非欧洲近代意义上的公共图书馆,现有史料也不能充分证明他们对中国近代图书馆的发展所起到的直接或间接的促进作用,但这些藏书活动对“西学东渐”尤其是西方图书馆思想理念在中国的传播有着重要影响。
1807年传教士马礼逊受伦敦会派遣东来,成为新教第一个来华传教士。鸦片战争以前,西学的传播尚处在起步阶段,没有不平等条约的保护,传教士传教活动采用的是迂回渗透的策略,通过传播西方科学文化知识来间接达到传教目的。1815年马礼逊和米怜在马六甲创办了最早的中文刊物《察世俗每月统计传》,1818年,马礼逊在马六甲创办“英华书院”,为鸦片战争以后到中国大陆活动打下了基础[7]。
《南京条约》《黄埔条约》等一系列不平等条约的签订,使传教士获得了在通商地区建设教堂、学校、医院等特殊权利。1846年,道光皇帝应法国公使的要求,被迫颁布了对外传教活动“毋庸查禁”的政策。政策环境的宽松,使得传教士来华传教及“西学东渐”进入一个新的时期,传教士随着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从南洋地区到中国东南沿海再到内陆腹地逐渐渗透。他们编译介绍西方国家著作开始在中国士大夫阶层及进步知识分子当中广为传播,这些著作中不乏有关于西方国家图书馆情况。比如,高理文在《美理哥合省国志略》中就记载了在美国马萨诸塞州的公共图书馆,无论是官员还是普通社会公民都可以来到图书馆进行阅读,但是这些图书是不能外借的。慕威廉的《地理全书》也有零星的对西方图书馆的描述。《万国地理全图集》中对法国图书馆给予“法国图书馆准各人随便往来勤读。”这些文献记载都表明了西方近代图书馆已经成为公共学习和读书的场所,也是社会公共藏书的场所。和我国古代的私人、官府藏书楼仅仅是简单收藏书籍的功能有很大差别。当一大批知识分子在了解到西方形式图书馆的这些功能以后,促使他们对我国传统藏书楼进行反省,也激发了他们对我国沿用几千年的藏书制度进行改革的决心,随后才有洋务派、维新派共同努力的近代图书馆的形成和发展。我国的“古越藏书楼”也是在这些影响下开始了从民间藏书楼向公立图书馆的蜕变。这些译著中关于西方国家图书馆的情况,尤其是关于西方国家公共图书馆思想理念的介绍对中国近代图书馆事业的发展影响深远[8]。
第一次鸦片战争失败后,清政府被迫向英国割让了香港,同时开放了广州、上海、福州、宁波、厦门等五个城市为通商口岸,国外传教士的传教根据地便从南洋地区的马六甲、爪哇、新加坡等地向中国东南沿海省份渗透。第二次鸦片战争后,清政府又被迫签订了一系列不平等条约,国外传教士获得了从东南沿海省份到中国内陆腹地传教的自由权利。与明末清初利玛窦等人选择北京作为传教根据地不同的是,清末时期的传教士大多集中在上海,以上海为传教基地和文化中心,上海亦成为国外传教士进行图书馆思想观念传播和图书馆实践的重要区域,为上海孕育和发展近代图书馆提供了良好的积淀。
他们在上海创办了一系列新式的图书馆,这些图书馆是中国第一批内容观念先进、服务形式新颖的图书馆,不但馆舍修建精致、馆藏丰富、结构完整,文献价值高,而且大多都采用了西方近代图书馆先进的管理方式和图书编目分类方法。毫无疑问,这些图书馆的存在和发展为中国近代图书馆事业的启蒙起到了很好的促进作用,提供了先进的示范经验。上海“徐家汇天主藏书楼”[9]、“英华书院”“上海公租界工部局公众图书馆”[10]、“伟烈亚力与亚洲文会北中国支会图书馆”[11]、“博兰雅与上海格致书院图书馆”[12]等等,都是那个时候创办的。
近代以来,在中国成立的教会学校,都是由教会和传教士创办的,其目的是通过改造中国国民,为其培养传教士和在华代表。更主要的是要把中国学生培养成在精神上、道德上、宗教上完全依赖西方宗教精神、为其国家利益代言的羔羊式信徒。但是,教会学校的图书馆客观上也为中国学生打开了一扇了解世界的窗口,承担了现代图书馆在中国发展的历史使命[13]。
5.1.1 开放的办馆理念与管理方法
教会学校图书馆以“对外开放、公平共享”为办馆理念,与传统的中国藏书楼“以藏为主、秘不示人”的封闭式管理形成了鲜明反差,促使国人重新思考图书的存在状态和藏书楼的存在价值。
教会学校图书馆通过各种措施提高图书利用效率,把图书馆的存在价值评判标准从原来的“藏书量”转变为“流通量”,“为读者服务”的理念逐渐被近代中国所接受和认可并成为主流意识,对中国近代图书馆的发展起到了事实上的推动作用,并产生了深远影响[14]。比如“武汉文华大学”“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等这些教会学校图书馆,全部采用开架借阅、为学生增设座位、简化借阅手续、延长开放时间等,体现出图书馆的开放性和公共性。
在管理模式上,完全照搬西方图书馆的做法,彻底颠覆了中国传统藏书楼的理念。但是,中国学者们结合中西文化的特点,积极创新,终于探索出了有中国特色的图书馆管理方法。比如,刘国钧先生在学习借鉴杜威十进分类法的基础上,于1929年编制成功《中国图书分类法》,取中西分类法之长,解决了新旧图书的分类问题[15],成为中国图书馆事业发展的一个里程碑。
5.1.2 特色的文献馆藏
教会学校图书馆创立之初,丰富而有特色的图书文献主要来源于传教士、教会以及国内与国外社会各界的捐赠。因此收藏了大量有较高价值的西方文献和中国近代所创办的各类期刊报纸。另外,为了配合学校教学,与境外母校教育理念保持一致,西文图书、外文报纸期刊等在整个藏书体系中占有很大比例[16]。比如“金陵大学”1933年中文藏书量是83878,外文藏书量是20928,外文图书的比例占到了20%[17]。随着个人捐赠、社会捐赠的持续进行,许多珍贵善本古籍也汇集到了教会学校图书馆,成为其馆藏的重要特色[18]。比如陈宝琛捐给福建协和大学图书馆的图书,经史子集完备,史部以金石类为多,其内府刻本和家刻本尤佳,而集部也颇多难得佳本[19]。正是其丰富的馆藏文献资源,吸引了大量学者依托教会学校的图书馆开展科学研究。
近年来,不断有学者深入探讨国外传教士在近代中西关系中的重要作用和他们对中国近代化发展的客观贡献,但往往只专注于其译书和办学活动的文化启蒙,而对传教士在中国古代藏书楼向近代图书馆转变过程中的作用却研究不够。
5.2.1 提供了中外文化交流的平台
教会学校图书馆收藏的西方文献,促进了西方科学技术在中国的传播,成为“西学东渐”的重要载体。而图书馆成为中国青年获取西方先进知识的重要信息来源和学习中心,开阔了受教育者的眼界,增长了知识,丰富了头脑,也改变了思想认识水平。很多教会学校的毕业生在接受先进教育以后最终在中国社会发展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对中国科技的进步和民主的独立起到了积极的作用[20]。比如芳卫廉在《教会大学在变革的中国》一文中指出:“教会大学的贡献是在于增进国家之间相互了解与友谊。通过学校提供的语言、知识、价值和国外教员,引进了西方好的东西。同时通过他们,中国的知识被翻译和示范也介绍到了西方”。
5.2.2 促进了中国近代图书馆的兴起
早在20世纪如古越藏书楼、京师大学堂藏书楼等中国近代图书馆出现以前,西方传教士和教会组织就在中国创办了一些新式的图书馆,对中国近代图书馆发展起到了重要的启蒙和示范作用,其民主管理方式和先进的文献组织技术,扩展了国人对图书馆的认识,促使国人对传统藏书楼的封闭性和局限性进行反思,认识到图书馆对开启民智和社会发展的重要作用,使图书馆的藏书和利用观念发生了变革,加速了中国传统藏书楼的解体和近代图书馆的兴起[21]。
5.2.3 开创了中国图书馆学的教育先河
清末民初是中国图书馆学教育的开创时期,中国图书馆学教育的起步是中国近代文化发展的必然结果,同时也与国外传教士图书馆学思想和图书馆学教育实践的推动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他们在中国图书馆学教育思想教育师资以及教育经费方面都付出了积极的努力,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图书馆学教育是图书馆发展的重要基石。作为一门管理科学,图书馆学是西方图书馆学术思想在中国迅速传播的基础上逐渐产生,中国的图书馆学形成于20世纪20年代。作为中国图书馆学形成的主要标志,我国正规图书馆学教育兴起于文华大学图书科。除此之外,上海圣约翰大学图书馆在1924年也开办了图书馆讲习会,东吴大学1926年举办暑期学校也设有图书馆学科。而早在1913年,克乃文就在金陵大学开设了图书馆学课程。受到图书馆学的影响和吸引,许多学生毕业后赴美国攻读图书馆学,金陵大学也因此为我国培养了一批图书馆学专家学者,如洪范五、李小缘、刘国钧等。这些专家学者在图书馆学的研究中建树颇多,对中国近代图书馆学教育和学术研究影响巨大[22]。
鸦片战争之后十余年,就在大多数士大夫还沉浸在“天朝上国”的盲目自大时,中国的知识阶层出现了“开眼看世界”的潮流。在当时闭关锁国的条件下,和国外传教士的访谈交流、阅读国外传教士的著作及国外传教士在华所办报刊,成为当时知识阶层获取最新世界知识的重要途径[23]。而国外传教士在我国创办图书馆、进行图书馆学教育的历程以及传教士对晚清知识阶层主动探索考察西方图书馆行为的影响,证实了国外传教士这一特殊群体对中国早期图书馆事业发展具有非常客观实际的促进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