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浩 杨 帆
(1.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2.淮阴师范学院 高等教育研究中心,江苏 淮安 223300)
用典,又称“用事”“隶事”“使事”,是文言写作尤其是文学创作的一种修辞手法。广义的用典包括两个方面:一是采用前代文献中的典实;二是隐括,即在文学创作中裁剪前人诗词文赋中的成语和成句,亦即刘勰所说的“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1]339关于文学作品用典优劣的持论,葛兆光先生在其《论典故——中国古典诗歌中的一种特殊意象分析》[2]19-30一文中作了相当深入的辨析,其后杨胜宽[3]104-109、罗家湘[4]196-199诸先生又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继续深入,一时研究成果颇丰,此处不再赘言。
两汉、魏晋、隋唐诏令文书,“凡诏旨、制敕及玺书、册命,皆按典故起草进画。”[5]276是为其时诏诰文草拟之方法。至封建文化进一步勃兴的赵宋,在古文与新体四六文创作的消长下,宋代诏诰文在用典方面表现出了一些新的特质。如隐喻用典的手法趋于明朗,藻饰晦涩的文辞裁剪变得流丽,文气意脉的收束更见畅达等。然常因受“依样画葫芦”[6]5、“结构千篇一律”[7]372等过当的毁贬,成为后世研究者诟病所在。事实上,两宋词臣多为名臣硕儒,文体律令的“枷锁”对其来说,只是“跳出优美舞姿的助力”[7]368,他们不仅“深得代言之体”[8]11680,同时还充任其时政治、文学的主导,不免要用诏令之文辞来达成目的、实现诉求。因此,诏诰文的典实,在某种程度上既是朝廷谕示布政的文辞事宜,也是词臣心血所寄、承载其思想的载体。清人彭元瑞《宋四六话》序曾感慨“泛观宋人书,多一时典制,议论流利,属对精切,爱不能割……。”[9]2适为有宋一代文学之冠,苏轼以文章“妙一世”[10]125。其诏诰文最突出的特点之一,即为用典的博赡闳深。东坡尝言:“不得意,不可以用事。”[11]40其能从典故的来源处汲取创作灵感,灵活化用,“无中生有”,进而融摄出新的意蕴,所以,苏轼用典比前人及同时期的其他人更为灵活多态。南宋洪迈[12]354、郎晔[13]659等前贤对苏轼诏诰文用典已有论析,胜意迭出。近来,辽宁大学赵荣在其硕士论文中探讨了苏轼制诰用典自如、比喻切事的艺术特色,然系统性分析尚显不足[14]32-37。笔者不揣寡陋,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试对苏轼诏诰文用典的接受、融摄及文化渊源等相关问题进行粗浅的探研。
对典故的接受融摄,加工生新,是苏轼诏诰文用典的特色之一。依《宋代诏令全集》[15]1-8439《苏轼全集校注》[16]及附于其后的《苏轼佚文汇编》《苏轼佚文汇编拾遗》统计,苏轼存世诏诰文738篇[注]苏轼诏诰文738篇(除去代写和底本收录实误的《朝奉大夫田待问淮南提刑制》《朝散郎殿中侍御史林旦淮南运副使制》两制),其中制敕196篇,赦文3篇,诏敕128篇,敕书33篇,口宣257篇,批答41篇,內制表本、国书、青词、朱表、疏文计57篇,內制祭文14篇,內制道引歌辞2篇。另附于《苏轼全集校注》后的《苏轼佚文汇编》录其內制诏敕1篇,內制批答4篇,內制疏文1篇,內制祝文1篇。,其中,用典篇章520余篇。在用典的五百余篇诏诰文中,其对“所行典事”的接受与融摄,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为“熟典新用”,二类为“多典联用”。
清人方伯海指出,“盖文既用偶,不得胪入实事,势必取其近似,依类以肖形,前后皆可展转相袭。袭之不已,陈言腐句,套格肤词,何殊一幅衣冠画像,皆可随意指为某某也。”[17]38其从以典故类比实事的文体特征出发,指出诏诰文等文体写作容易滋生陈词滥调的根本原因,即“熟习迭相袭用”,这种叠床架屋的做法并不能满足读者的期待视野。消除“熟典”所带来的审美疲劳,从客观上对“王言”写手提出了要求。那么,如何挑战程式化的用典习惯,为诏诰文的“诗意”找寻延伸和生长点?“胸中书卷繁富”的苏轼则通过“熟典生新”之法,努力挣脱旧典的语言藩篱,实现读者对诏诰用典“陌生化”的期许。现以《蒋之奇天章阁待制知潭州》为例,略作说明,制词节录如下:
“三后在上,遗文在下;炳若云汉,昭回于天。……具官蒋之奇,少以奇才,辅之博学;艺于从政,敏而有功。使之治剧于一方,固当坐啸以终日。”[16]3825
此制作于元祐元年(1086)五月。首句“三后”分别指仁宗、英宗和神宗,用“后”指称天子,非苏轼首创,如《诗·商颂·玄鸟》即有“商之先后,受命不殆,在武丁子孙。”郑玄笺曰:“后,君也。”[18]547可见,用“后”指称天子实为熟典。但同时笔者也发现,苏轼诏诰敬谓本朝“先皇帝”多用“圣”字,如《杨伋落待制知黄州崔台符王孝先各降一官台符知相州孝先知濮州》中“六圣一心,简在上帝。”[16]3882《明堂赦文》“深惟六圣之制,必躬三岁之祠。”[16]4011东坡此处用“后”代“圣”,一变常格,择新用之,有“陌生化”之感。制词二句“炳若云汉,昭回于天。”一为典出《诗·大雅·云汉》“倬彼云汉,昭回于天”之句,意为云汉星辰光照运转于天;又出《诗·大雅·棫朴》“倬彼云汉,为章于天。”郑玄笺曰:“此云汉之在天,其为文章”。两典故本意不一,此处苏轼有意“一典双用”,有互文、多意之妙致。其后“使之治剧于一方,固当坐啸以终日”二句,联系上下文读之,似有不通之嫌。因“坐啸”之典,源自《后汉书·党锢传序》,原典为“南阳太守岑公孝,弘农成瑨但坐啸”,“坐啸”本意指为官清闲不理政事,而在制词中,笔者发现,该典故与“蒋之奇,少以奇才,辅之博学;艺于从政,敏而有功”的赞述,明显悖之。可断此处为反用其意。一正一反,虚实相间,互相印证,文辞简洁流畅,达到加深情感表达之效果。
苏轼诏诰文“熟典新用”之情况尚多,兹不备述。此类“熟典新用”,遭到时人批评。元祐初,刘安世颇有微词,据邵博《河南邵氏闻见后录》载,刘公认为,苏轼若恃其才,欲变化典常,则不可。[10]119稍后俞文豹也在《吹剑三录》中论及苏轼《赐太师平章军国事文彦博上第一表乞致仕不许批答》用典,有悖“衬者相称”原则,即“经语对经语,史话对史话,诗话对诗话”。认为批答,“师尚父九十,秉旄仗节,犹未告老。此诸葛恪所以屈张昭也。卫武公百年,犹箴儆于国曰:‘无以老耄而舍我’。此左史倚相所以诲申公也。”四句,援引可谓亲切,但可惜的是“以倚相对张昭尔,似不必此二句”。[19]747引
苏轼喜用“博赡典故”之法来结构谋篇、深化内涵。其通篇用典的诏诰比较常见,但在“多典联用”时,亦有方式上的区别。笔者认为最值得注意的是苏轼串联诸典故来颂功绩、讲道理、发议论、抒情志的手法,如《明堂赦文》。摘录如下:
圣人之德,无以加孝,帝王之典,莫大承天。朕以眇眇之身,茕茕在疚。永惟置器之重,惕若临渊之深。承明继成,思有以迪先王之烈,绍志述事,未足以慰天下之心。缉熙百度,和乐四方。庶几大同,光嗣成美。惟兹肇禋,属予访落。……我享维天,下武式文王之典;大孝严父,孔子谓周公其人。追惟先猷,尝讲兹礼……神之弔矣,燕及皇天。谁其配之,既右烈考。……惕然履霜,讵胜悽怆之意;僾然出户,如闻叹息之声。秩祜赉我思成,侍臣助予恻楚。……汉庭祀帝,著于即阼之踰年,唐室施仁,固以御门之吉日。尚赖文武之英,屏翰之雋。……协恭致治,以辅邦家。[16]4011
赦文通篇用典。首二句化用《孝经·孝治》“敢问圣人之德,无以加于孝乎?”紧接着引《周易·坤》“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后连用《汉书·文帝纪》《左传及·哀公十六年》《诗·小雅·小旻》“以眇眇之身托于天下君王之上”“茕茕,余在疚”和“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三个典故,用以表达帝王勤勉。又联引《诗·大雅·文王》《诗·小雅·常棣》《礼记·礼运》“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兄弟既翕,和乐且湛”、“大同”来赞美太平盛世之景象。“惟兹”二句则出自《诗·周颂》。“我享维天”句,又裁自《诗·大雅》,而“大孝”句,则再引《孝经·孝治》。“神之”句,语出《诗·小雅》和《诗·周颂》。“僾然”二句,则语出《礼记·祭义》。“秩祜”句,又与《诗·商颂》中“有秩斯祜”相近。“屏翰”句,化用《诗·大雅》,而“协恭”则语出《书·皋陶谟》。全篇典故密集,几乎“无一字无来处”。这种“多典联用”的妙处已不在于对单个典故的袭取或点化,而在于不同典故间的巧妙整合。它们在苏轼心中千锤百炼,化作关乎江山社稷之素材,变成了人生命运与王朝命运的象征。透过赦文,笔者真切感受到,其时的北宋乃为“选贤举能,天下为公”的理想社会,皇恩浩荡,且人皆向往之。这是苏轼运用典故所创造出来的独特的艺术效果。
类似用典在苏轼诏诰文中并不罕见。如作于元祐元年(1086)的制敕《文贻庆可都官员外郎居中可宗正寺主簿》,“昔江左二老,王导、谢安;唐之元勋,汾阳、西平。皆以积德流庆……”。[16]3961制词袭用“王导、谢安、郭子仪、李晟”四则事典和《周易·坤》之语典,“五典联用”,编织出时空的经纬网,使赞誉之意“精彩数倍”。作于同年的《鲜于侁左谏议大夫梁焘右谏议大夫》亦如此。“敕。仲虺言汤之德曰:‘改过不吝’。孔子论一言而丧邦曰:‘惟予言而莫余违。’……”[16]3969均是通过“多典联用”实现情节扩容,给“偏枯”的诏诰文营造“可想象”的艺术美感。当然,“多典联用”确有晦涩之嫌,但因“东坡言事,或引古事以譬之,或引近事以譬之,取其易晓。”[19]1523引故繁密的典故,一经东坡“妙笔”,即可达“别开生面”之审美效果,不仅增添了诏诰文清新刚健之气,且更鞭辟入里地呈现出宋时诏诰文趋于成熟的文体特征。
苏轼诏诰文通过典故选择、剪裁来安排篇章,形式灵活多样。其最善在结尾处用典,譬喻悟入,强化意脉,收束全篇。如《赐太师文彦博乞致仕不许断来章批答》[16]4564结尾言“毋使庶人之议,及于朝廷。”取材《论语·季氏》“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试图说服文彦博,盼其继续“身任安危,师表万民”。以典故收束全篇,体现出用典与文章篇章结构的独特关系。类似还有《李承之知青州》“昔曹参为齐,问治于其师盖公。公曰:‘治道而贵清净而民自定’。”[16]3808典出《史记·曹相国世家》,用此典意在告诫李承之,青州之治,宜学曹参“行黄老术,使民厚币请之。”为结句作地,匠心自出。再如《韩维三代妻<故妻苏氏永嘉郡夫人>》[16]3814亦为篇尾用典巧妙收束语意之佳篇,“庶几采蘩之遗芳,不与宿草而共尽”。用《诗·召南·采蘩》和《礼记·檀弓上》典,以淡淡哀伤之词表达深切缅怀之情,自然收束全篇。苏轼诏诰文在制词结尾位置的恰当用典,在谋篇上产生了收束情节、优化结构、深化内涵的效果。
详述典故是东坡诏诰文用典在结构上的显著特征。洪迈言“东坡作文,引用史传,必详述本末,有至百余字者,盖欲使读者一览而得之,不待复寻绎书策也。”[12]354直指苏轼诏诰文尤喜复述典故之特点。如《西京奉安神宗皇帝御容礼毕西京德音赦文》[16]4019,为表达朝廷施惠、宽恤之意,文辞有意长篇复述《史记·封禅书》和《史记·叔孙通列传》之典;而作于元祐三年(1088)的《德音赦文》[16]4022,则引述《北齐书·文宣帝纪》和《后汉书·鲍昱传》之典,用以盛赞帝后勤勉。另《赐太师文彦博乞致仕不许批答》[16]4514则在有限的篇章内,复述唐太宗与李靖,唐穆宗、文宗与裴度旧事,为展开议论作足准备。相关故事的复述,既有利于苏轼组织篇章,也有利于其衬托文意、展开议论抒情,作用举足轻重。
不仅对历史人物和故事的引用如此,苏轼诏诰文对前人文章的直接转述同样常见。《赐宰相吕公著乞退不许批答》[16]4519捃采《诗·大雅·云汉》“诗不云乎:‘大夫君子,昭假无赢,大命近止,无弃而成。’”《张诚一责受左武卫将军分司南京》[16]3838“父没而不能读父之书,以为手泽存焉。”完全取用《礼记·玉藻》之原句。而《扬王子孝骞等二人荆王子孝治等七人并远州团练使》引范晔《后汉书》之语,则最为典型:
“朕奉侍两宫,按行新第。顾瞻怀思,潸然出涕。昔汉明帝问东平王:‘在家何等为乐?’王言:‘为善最乐。’帝大其言,因送列侯印十九枚,诸子年五岁以上悉带之。著之简策,天下不以为私。今王诸子,性于忠孝,渐于礼仪。自胜衣以上,欣然皆有成人之风。朕甚嘉之。”[16]3793-3794
为证“二圣不同”,却又“同归于道”,制词将“昔汉明帝问东平王”九句全部采入,典故原出《后汉书·东平王苍传》,“帝问东平王处家何等最乐?王言:‘为善最乐’。其言甚大。因送列侯印十九枚,诸王子年五岁以上能趋拜者,皆令带之。”虽为直接引用,却通篇朗畅,妙合省净,毫无生硬牵强之感。同时,笔者注意到该典故对于篇章结构的安排起到了特殊作用,产生了“借景造院”之效果,使诏诰文在显权力、主功用、炫才学之外,又多了艺术情节和生活旨趣。
苏轼用典还善“巧铸成言”。作于元祐三年(1088)的《太皇太后赐门下手诏》,可视为“巧铸成言”之佳篇。诏文节录如下:
“……夫以先帝顾托之深,天下责望之重,苟有利于社稷,吾无爱于发肤。矧此恩私,实同毫末。忠义之士,当识此诚。各忘内顾之心,共成节约之制……”[16]4031
据郎晔《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卷三十八载:“太皇太后论宰执曰:‘本家恩泽,宜减四分之一’公著等言:‘向来止用皇太后恩数,岂宜再减。’后曰:‘自宰执以下已减,本家亦须裁定,要自上始,则均一矣。’公著曰:‘此盛德之事。’已而乃下此诏。‘苟有利于社稷,吾无爱于发肤’公尝语人云:‘此二句乃太皇太后圣语,故诏中全用之。’”[19]623引采太皇太后“圣语”入诏文,并与前二句意脉相承,构筑起完整的文本世界。“苟有利于社稷,吾无爱于发肤”之语,对仗精稳,自开新境,别有寄托,起到了点睛全篇之作用。
再如《太常少卿赵瞻可户部侍郎》[16]3715,制词中“自顷功利之臣,言政而不及化,言利而不及义,中外纷然,朕益厌之。”郎晔认为,“此语为王(安石)、吕(惠卿)辈发。”[19]623引实为苏轼现实政治生活之语,口语成言,表达了“一吐为快”的情志。又《赐新除守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范纯仁上第一表辞免恩命不允批答》[16]4581引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句,名句融用,彰明文意,脉理为一。而《苏颂刑部尚书》[16]3903“子产、叔向,爱直得古人之遗”二句,剪自孔子涕语“子产,古之遗爱也。”“叔向,古之遗直也。”[20]1422两语本为“并蒂”,东坡却将二者合一,活化其意其境,有妙笔生花之致。
融铸成言,巧构佳篇,还在于对“颇费心力”之用事,不肯辄改。“元祐二年(1087)三月,东坡承旨撰太皇太后受册手诏,却因‘所撰太皇太后受册手诏诏词有所改易,援故事乞罢’,终‘不从。’”后只得由曾肇代撰之。[21]768引又《木笔从钞》卷上亦载有苏轼认为文章已成,不肯辄改用事之佐证。文载:“东坡作《王晋卿宝绘堂记》云:‘钟繇至以此呕心发塚,宋孝武、王僧虔至以此相忌;桓玄之走舸,王涯之复壁,皆以儿戏害而国、凶而身,此留意之祸也。’王嫌所引非美事,请改之。坡答云:‘不使则已,使即不当改。’”申明典故之使用与文章结构之间,实存在着紧密的联系。“盖文章典趣规模已定,佳篇已成,轻重抑扬已不苟,难于迁就投合也。”[19]793
苏轼诏诰文“博典”,不仅在于典故本身所具有的独特表达效果,还有着更为深层的文化渊薮。
自唐以下,诏诰文用典之繁富,经张说、苏颋等“燕许大手笔”之矫正,陆贽、元白等中书舍人之改革,已然有所改观。但不能否认的是,北宋诏诰文用典依然十分普遍,究其原因有三:其一,当时散文并没有取代骈文,虽中唐以来的古文运动,欲以古文行天下,但骈文仍在国家公文和科举考试文章中占居主要地位,“皇帝所下的各种诏诰制册,臣僚向皇帝所上的表章,国与国之间的国书,官府发布的羽檄……政府各部门往来的公移,个人间的往来笺启,公私宴会的乐语、致语,释道二教用以告神的青词、朱表、疏文,几乎‘无所不用’四六。”[7]366-367可见,此时的四六文已不再仅为吟风弄月之美文,而是具备了更多的社会现实功用,隶事手法之使用,若“水中著盐”,使其更加凝练精致。正如洪迈感慨,宋代诏诰“属词比事,警策精切,使人读之激昂,讽味不厌”。[19]510其二,宋代时人对文人的评价以富博为高,只有“熟于前史之事迹,并熟于本朝之掌故,乃可言典。”[19]1522因此文人也自然以富博自持,聚会时互相隶事蔚为风气,按C·G·荣格所言“一个现象未达到能清晰解释的程度,其魔力就不会消失。”[22]231在此种心理驱动下,知识成为囤积的对象,而典故就像货品一样,对文人充满“魔力”,成为文人企图占有和积累的目标,占有数量多者自然会得到一般人之重视,他们自己也以此自矜,因而助推了隶事风气之增长。其三,宋代填字、唱和的隶事游戏风靡一时,此类游戏是文人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如苏轼与其友人、门人的隶事游戏、笑谈趣语即随处可见。而隶事游戏作为一种表现博学的文化风习,又与学术思潮的变迁等政治文化背景息息相关。因此,北宋诏诰文用典使事之行为,虽较前代有所减少,但依旧普遍,实为一种必然的文化现象。
在追新求变的创作风气影响下,北宋两制词臣在创作上也力求“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1]61据《高斋漫录》载:“东坡作温公制词云‘执德不回,常用社稷为悦。以死勤事,坐至股肱或亏。’或问坡曰:‘温公岂曹操之徒耶?’坡愕然问其所以,答曰‘社稷岂所可悦者。’坡笑改曰:‘用安社稷为悦。’”[10]115将“常用社稷为悦”改为“用安社稷为悦”,一字改易,高情远意,避免了给人以曹操之典的误勘,同时将司马光“以身徇社稷,躬亲庶务,不舍昼夜”的形象清晰地呈现出来。“无一字无来处”也恰恰反映了宋代的学术氛围。两宋词臣多为学问家,他们渊博的知识储备,给诏诰文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而“博典”只是他们有意识地运用知识来创作文辞的外在呈现而已。
苏轼深厚的家学渊源则是其诏诰文“博典”的另一渊薮。苏辙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叙其兄前期文风时曰:“公之于文,得之于天。少与辙,皆师先君,初好贾谊、陆贽书,论古今治乱,不为空言。既而,读《庄子》,喟然而叹息曰:“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乃出《中庸论》,其言微妙,皆古人所未喻。[19]71细酌文义,可窥眉山苏氏深厚的家学渊源。苏轼出身于蜀中书香世家,其父苏洵,学识渊博,见解卓绝,欧阳修赞其“大究六经百家之说,考质古今治乱成败、圣贤穷达出处之际,得其精粹,涵蓄充溢,抑而不发。”[23]同时,他对儿子的要求又非常严格,苏轼有诗谈及儿时父亲监督其读书的情景,“夜梦嬉戏童子如,父师检责惊走书。”[16]4856严父的言传身教,使苏轼兄弟接受了良好的文学艺术教育。而苏轼本人又天资聪慧、勤勉好学,其对“兵技医日,龟策筮梦之法”涉猎精深,史传人物、儒家经典、道教教义,甚至当时盛传的佛学经文等,他都能如数家珍。正是由于苏轼熟于“庄列诸子”及汉魏晋唐诸史等各个领域,故“随所遇辄有典故以供其援引,此非临时检书者所能辨也。”[19]1309
尽管苏轼诏诰文“善运故实”“无斧凿痕迹”“不受古人束缚”,但由于部分篇章用典过密,确系给读者阅读带来了困难,甚至个别典故用得过僻,令人难以索解。如元祐二年(1087)作于开封的《赐朝奉郎通判梓州赵君奭进奉坤成节无量寿佛敕书》[16]4234,其中“相好妙严,衷诚倾尽”一句,引自佛书“释迦牟尼三十二种相,八十二种好”之典,尽管写得简短,仍有些晦涩难解。但毕竟白璧微瑕,同时也是诏诰文用典本身所无法克服的弊端[24]550。
综上所述,苏轼诏诰文用典往往比其他人更为灵活,这得益于其博学超逸的才情和良好的家学素养。其能从典故的来源处汲取创作灵感,借鉴创作经验,同时,不断地改进和拓展用典之法,通过“熟典新用”“多典联用”等融摄策略,以典故写实事,纯熟地驾驭诏诰文语言格式。加之其阅历丰富,学问渊博,故能自由地出入经史子集、三教九流以及稗史传说之中,从而拓宽了用典的题材和领域,将用典从一般之修辞,发展到具有苏轼特色的命意谋篇、组织情节、表达情绪的重要文辞符号。
从诏诰文的用典可窥苏轼“王言”创作艺术成就之一斑。作为“王言”高手,苏轼对诏诰文创作的影响是直接的。杨万里认为,“本朝制告表启用四六文,自熙丰至今,此文益盛,有一聊用两处古人全语,而雅驯妥帖如己出者。……东坡《答士人启》云:‘愧无琴瑟旨酒,以乐我嘉宾;所喜直谅多闻,真古之益友。’此虽增损五六字而特圜美。”[19]569汪藻亦在《苏轼孙从事郎符改宣教郎制》中写道:“伟哉千载之英,繄我五朝之望。朕不及见,有孙而才。”[25]367字里行间,对苏轼推扬的程度,自不待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