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何 侃 云南日报报业集团原总编辑
何守伦 丽江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教授
谭碧波先生是云南文坛老将,经历了国统区、解放区、新中国各区域各阶段的中国文坛。谭碧波有幸在革命圣地延安聆听了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他一生的文艺创作思想和精深的创作实践均源于此。“文坛三朝百岁翁,谭思寻源延安颂;碧水千里总朝东,波涛汹涌善度终。”2017年10月25日,谭碧波先生在昆明离世,享年105岁。
据谭碧波回忆录《峥嵘岁月》记载,少年时他是封建家庭的少爷,从小就入私塾接受传统儒学教育,1929年他17岁时接受父母之命娶妻成家,1932年考入丽江中学读高中。他的结发妻子毛玉昆,美丽、温柔、勤劳和善良,在20世纪30年代的封建家庭里做着一个忍辱负重、谨小慎微的小媳妇,而此时在丽江就读云南省立第三中学的谭碧波,开始接触到了“五四”新文化、新思潮的启蒙,民主、自由、博爱、平等的思想使他同情妻子的处境,总梦想着与妻子一起冲破封建礼教的束缚远走高飞。可是残酷的现实却粉碎了他的所有希望,年轻的妻子在封建家长制的重压,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毛玉昆的死,激发了谭碧波反抗封建礼教的意识,唤醒了他奔向崭新世界的强烈愿望。
1934年,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21岁的谭碧波带着妻子生前为他做的一双布底鞋,悄然离开了那个封建大家庭。他只带了一锭岳父送他的细丝纹银,从永胜绕道而行到大理走了7天,从大理到昆明又走了12天。滚滚金沙江、一座座大山,土匪抢劫的关隘,没有阻止住一个青年寻找光明的脚步。在经过禄丰的马路上,他第一次见到了奔驰的汽车,强烈的工业文明和新世界气息使他兴奋不已。
1934年,谭碧波毅然走出云南,经几年辗转,从昆明到香港再到上海,从南京、徐州再到武汉,在南京参加国民党军,在军中发现腐败,于是下决心脱离。1936年,红军长征路过甘肃天水,谭碧波打算投奔红军,终因关口检查严密而受阻,不得已再去南京。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谭碧波走上山西抗战前线,进入民族革命大学。在中国共产党的影响下,他在第二战区长官部随部工作团做抗日救国宣传工作。但“晋西事变”爆发,阎锡山掀起“反共”高潮,谭碧波产生了去延安念头。
1940年春,谭碧波终于到了延安,置身延安朝气蓬勃、热火朝天的革命氛围,他觉得真正寻找到了人生的归宿。在延安,谭碧波当过学生,开过荒,种过地,演过《中国魂》《穷人根》等剧目;在西北文工团、陕甘宁边区,他以戏剧指导的身份从事文艺工作,进行戏剧创作。他导演过《塞上风云》等剧,唱过《黄河大合唱》,写过秧歌剧,任过文工团副团长、团长,在陕北公学、中央党校学习,亲历了延安文艺座谈会。
1950年秋,上级委派谭碧波回云南筹建省文联,被安排到省文联任副秘书长,不久改任秘书长。他和省文联筹委会副主任陆万美一起,在十分艰苦的条件下广泛团结云南文艺界人士,在百废待兴的云南创建了省文联,为云南文艺走向繁荣发展打下了坚实基础。1978年5月,云南省第三届文代会在昆明举行,省文联及其所属省作协、省剧协、省音协、省美协同时恢复。
谭碧波多才多艺,德艺双馨,一生著述颇多,出版了《谭碧波戏剧创作选》《泸沽湖之秘》《和平年代》《蔡锷》等剧作,还出版回忆录《峥嵘岁月》《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云南民族社会历史纪录片脚本汇编》等作品,被授予戏剧艺术家、民族学家、中国影视人类学奠基人等称号。他创作的剧本《蔡锷》,经过 3年的编排,改名为《护国忠魂》,在护国首义100周年时搬上舞台。
20世纪50年代,谭碧波参加了全国少数民族大调查,与费孝通、林耀华、杨堃、方国瑜等人一起,组织众多专家学者深入边疆民族地区,为少数民族群众做好事,与少数民族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交朋友,取得信任后开展民族调查工作。谭碧波在回忆录《峥嵘岁月》中说:“1956年7月,中央民族事务委员会和全国人大常委会民委,组织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组来云南调查,云南也抽调大批干部参加。我想在民族众多的云南工作,必须要了解少数民族的社会历史,要进行创作,反映各民族的面貌也必须要了解云南的少数民族,于是我参加了这个调查组。”
当时,谭碧波担任了一个调查组的组长,深入到德宏对景颇族进行社会历史调查。谭碧波回忆说,民族调查组的任务就是做好事、交朋友,与少数民族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给他们送去盐巴、布匹、镰刀、斧头,为他们看病,给他们送药,教他们养家畜、耕地、使用农具;还在村寨里成立了卫生所,开办了识字班,建立了学校等等。经过深入细致地疏通交流,少数民族同胞了解到“新汉人”共产党确实与“旧汉人”国民党不一样,这才打开寨门迎接调查组,调查人员才能深入村寨人家开展田野调查。
谭碧波带领的调查组,开展了德宏州遮放西山的弄丙、遮放东山的弄丘、陇川的邦瓦、盈江的邦瓦、瑞丽的雷弄等村寨的调查。谭碧波回忆说:“我在景颇山上呆了几个月,跟景颇人交了朋友,带着一队知识分子(调查员)满山遍野跑。通过实地调查,我们对尚处在原始社会末期的景颇族有了进一步了解。”“我们调查是从经济基础入手,调查土地占有情况、土地分配制度、土地关系、剥削关系、阶级分化情况,然后调查上层建筑、山官制度、宗教信仰、习惯法律、婚姻制度以及风俗习惯等等。”调查的初步结论是:几个点都是保留原始社会形态较浓厚的地区,但是由于受汉族、傣族的影响,发展也不平衡,景颇人(载佤)集中的中心区保持原始形态的东西很多,阶级分化不明显;受汉族影响大的地区则已经有了阶级分化,已经有了土地私有制观念,有向地主经济发展的萌芽。
谭碧波回忆说:“经过9个月的调查以后回到昆明,我们写出了十几万字的调查报告,对景颇族的社会性质、历史及发展情况有了一个统一的看法。”如此这般,所有调查组完成调查后,参加调查工作的众多专家学者、民族工作者都写出了所调查民族的调查报告。民族大调查结束后的若干年内,云南省的民族工作者们以23个少数民族为题材,撰写了数百万字的调查报告,使人口较多的民族有了自己的民族史和民族志,一些人口较少的民族也有了民族史志合编。这批调查成果,不仅对中央和云南省制定边疆民族地区政策提供了较为可靠的依据,而且也为云南边疆民族社会历史发展留下了难能可贵的史料。
就谭碧波本人而言,参加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为他以后从事影视人类学创造了得天独厚的条件。谭碧波执笔写了全国第一个民族志电影脚本《边疆民族纪实》。后来这批总称为《中国少数民族社会历史科学纪录电影》的影片,又被称为“中国影视人类学”“民族学电影”或“民族志影片”,由八一电影制片厂拍摄,从1957年到1966年共拍摄了16个少数民族的22部民族志影片。它们记录了20世纪50年代初期中国一些少数民族的生活状态,包括生产、节庆、婚葬、建筑等,是后人研究这些民族的珍贵资料。第一批涉及云南的《佤族原始社会》《独龙族原始社会》《景颇族原始社会末期》《苦聪人野居原始家族公社》《西双版纳傣族农奴制社会》《永宁纳西族的阿注婚姻》等6部民族志电影,谭碧波撰写文学剧本或负责组织拍摄,成为这批成果的主要创作者。
这批总称为《中国少数民族社会历史科学纪录电影》的影片,震惊了当时世界学术界和影视界,被誉为“中国影视人类学的开山之作”。1988年7月,在原南斯拉夫举行的第十二届国际人类学与民族学大会上,放映了《佤族》《永宁纳西族的阿注婚姻》两部影片的录像,受到了与会专家学者的好评。1989年5月,在德国举行的“人种与第三世界”电视研讨会上,放映了《独龙族》《佤族》《苦聪人》等影片,会后又到西柏林“世界文化之家”展映,均受到各国学者的赞誉。1990年秋,德国哥廷根科学电影研究所经过重新编辑,向欧洲观众播放了这批影片,在西方产生了巨大反响。1997年5月,在芬兰举行的国际人类学电影节上,《佤族》《苦聪人》等影片参加了展映。2001年10月,德国莱比锡市举办“四十五年前的中国民族志纪录片回顾展映交流”,《独龙族》《鄂伦春族》《永宁纳西族的阿注婚姻》三部影片又作为开场影片放映。这些影片生动地记录和展现了云南各少数民族民主改革前的历史风貌和不同社会形态,这在中外电影发展史上也属首创。
谭碧波编撰的《边疆民族纪实》以及其他民族志电影脚本,因其具有开山之作的重要价值,故以《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云南民族社会历史纪录片脚本汇编》为书名,于2005年由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发行。著名学者刘达成在《独具魅力的少数民族题材电影——兼论中国影视人类学电影》中说:“从1957年至1966年期间,在全国共摄制完成了16个民族22部123本运用电影手段,系统记录、复现各少数民族民主改革前的历史和不同的社会形态,这在中外电影发展史上也属首创。它不仅以‘凝固的历史’手法,把民主改革前各兄弟民族多种典型珍贵的各类社会形态、生产生活方式、婚丧礼仪习俗、文化艺术风貌等,科学系统地拍摄记录下来,成为今天我国乃至世界民族文化宝库中不可多得和不能再复得的历史瑰宝,而且也为中国少数民族题材电影增添了又一新品种,成为我国电影发展史上独具魅力的艺术奇葩。”
这批影片具有十分珍贵的纪实性和科学性相结合的学术价值,为我国电影发展史提供了不可复得的生动逼真的科学形象资料和为其他片种难以取代的历史功绩。譬如其中的《佤族》这部影片,除如实纪录了云南西盟山佤族从原始社会末期向阶级社会过渡的情况,拍摄了“窝郎头人”“魔巴”为主的村寨组织、部落联盟和刀耕火种的生产方式,还对镖牛、拉木鼓、砍牛尾巴等也有反映。影片的拍摄重点是佤族的原始社会形态,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从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进行科学剖析和历史描述,真实纪录了西盟佤族生存环境及其行为方式、社会特殊习俗,现实生活中人和物的空间状貌及其流动演变形态。
这批影片具有的独特性质和鲜明特征,使其具备了可供人类学学科研究的重大价值。影片中反映的独龙族、佤族、景颇族、苦聪人等从事的刀耕火种及采集方式,都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直观印象。从这些影片中还可看到母系氏族向父系社会演变过渡中一些极为真实和珍贵的场景,以及那些无偿借贷、以物易物乃至无言交换等原始产品交换方式,都可以为今天探索市场经济的源头找到历史佐证。景颇族的抢婚、纳西族的阿注婚和独龙族的妻姊妹婚及妇女纹面等习俗,都可以为研究原始宗教和古老婚俗等,提供十分珍贵的形象资料。随着影视人类学在我国的发展, 这些影片从各个不同侧面直接为历史学、社会学、民俗学、考古学等学科的研究和教学,提供了形象直观、极有学术价值的科学资料。这批电影所创造和遵循的基本原则,为我国影视人类学的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
首先是深入生活原则——这是上世纪云南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的成果之一。如果没有调查人员较长时间深入村寨人家细致调查,就难以产生这批电影;如果不了解和熟悉各民族的生存状态和文化内核,也不可能拍好呈现该民族的电影。从谭碧波等人的经历看,他们这辈人为中国影视人类学的首要原则打下了基础。
第二是真实性原则——就像新闻缺乏真实性就没有公信力一样,纪实电影如果不坚持真实性原则就没有科学性。从第一批涉及云南的6部民族志电影来看,影视人类学影片必须做到真实,才能揭示客观事物固有的面貌,也才具有保存和研究的不衰价值。
第三是尊重拍摄对象的原则——影视工作者的职业道德要求必须尊重拍摄对象的风俗、习惯、文化及其意愿。谭碧波在回忆录中记述了1958年后去佤山拍摄影片的过程。无论拍摄哪个民族,摄制组都要进行艰苦细致的工作,直至做通思想工作才能开拍。
第四是完整性原则——正如谭碧波所说,“我们要拍的科学纪录片,是要全面反映佤族的社会历史,以及宗教信仰、传统习俗,所有保留下来的原始的东西都是我们要拍摄的内容”。相对完整地记录一个事件、一个人物、一个民族或者一种生活形态,尽可能全面系统地占有材料,尽量交待清楚来龙去脉, 这也是6部民族志电影所追求的一个重要原则。
早自20世纪50年代,我国尤其是云南省以电影手段记录少数民族的社会文化状况,制作具有人类学或民族学性质的影片资料,这是我国影视人类学学科的肇始。而谭碧波等人投身拍摄云南民族社会历史纪录片,并在此过程中形成和遵循了拍摄工作的基本原则,创造了鲜明特征和独特性质,使其具有直至今天,都是我国乃至世界民族文化宝库中不可多得,不能再复得的历史瑰宝的重大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