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范 婉
从十六岁拜师书法名家沙曼翁的那天起,想必“梅花香自苦寒来”这七个字就深刻在汪鸣峰心中了吧。
海棠依旧
日有喜
一转眼,发现院子里的梅花开得正好。苏州的晚冬初春,不经意在哪个园子,哪个墙角就能撞上,一阵惊喜。
水边或是篱落,一株两株梅花,疏疏淡淡,并不惹人注意,只有像我这样喜欢到处闲逛,喜欢花鸟虫鱼的人才能遇见。这样的遇见,快乐无比,好像我与汪鸣峰先生。
洞庭东山、西山、光福自古多梅,是苏州三大赏梅胜地。花事繁盛时,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人潮涌动。诗人范成大从前在石湖隐居,取的就是四周清寂,人迹稀少,唯有梅花幽冷独绝。这大抵也是书画家追求的环境吧。如此,汪鸣峰方能写下“水旁初月上,林下好风来”的篆书对联。
如今,只要天气晴爽,平江路照例人声鼎沸,熙闹异常。我常在有月亮的晚上去平江路散步,每次都是走过石拱桥穿过建新巷回家。汪鸣峰就住在巷子里,我过门不入,甚怕打扰他,但我是去过他家一次的。汪鸣峰先生一袭布衣,身瘦,眼亮,面带微笑,儒雅随和。他的夫人江小玲,长得清丽端庄,待客热情细致,仿佛一首温婉缠绵的宋词小令。他在砚台边思索良久,然后磨墨提笔凝神书写,江小玲连忙放下手中的家务,替他轻拉着宣纸,静默。这是何等浪漫的情景呀。
雨后。建新巷的院子里梅花零落,其状如雪,片片点点,漂浮在檐沟里,绿苔上。忽而,有三两只翠鸟飞来,栖落枝头,啼啭数声,又扑腾着翅膀飞走了。行走在这样的小巷,充满芬芳和遐想,即便茕茕独立,也是意味深长的。
“孤嶂秦碑在,荒城鲁殿余。”我想着汪鸣峰的草书《杜甫登兖州城诗》,体会他创作的意境与心情。出门游历在外,只是一朵带着朝露的栀子花,一枝亲手攀折的梅花,他总是与端正写下的书信放在一起寄出,江小玲收到就别有风情了。
张岱《西湖七月半》写看月之人,“身在月下而实不看月者”,也有“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实无一看者。”今天的赏梅人,也大多如此—手机、相机成了“观看”的方式,咔嚓之后,急传微信朋友圈。梅花的清雅姿态、情状都没有好好欣赏,更别说领略它高洁的精神了。
周末,去上海博物馆观看吴湖帆鉴藏展,对梅影书屋收藏的南宋孤本《梅花喜神谱》二册,细细品阅。上卷,有蓓蕾四枝,小蕊十六枝,大蕊八枝,欲开八枝,大开十四枝;下卷,有烂漫二十八枝,欲谢十六枝,就实六枝。每图为一枝或两枝,一蕊或二蕊,每蕊各不同。不知怎的,看着看着,我就想到了汪鸣峰,从十六岁拜师书法名家沙曼翁的那天起,想必“梅花香自苦寒来”这七个字就深刻在他心中了吧。
喜欢他刻的一方朱文印:养心。心情平和,开朗,遇事不烦不燥,平常对待就是养心。他刻章,从秦汉入手,后宗浙派,融合擅长的石鼓文书法,典雅蕴藉,风格稳健多变。我看他年轻时刻的印章,有几方刻得相当不错,但是过于着意,有些拘谨。四十多岁后,渐渐放开,以治汉印为主。
还喜欢他的一方白文印:日有喜。上下三字,气势贯通;章法上特别强调了“喜”字,占了一半空间。他在粗笔中故意留空,使全印在古朴厚重中,又具有空灵生动之姿。与吴昌硕的白文印“一月安东令”简直有异曲同工之妙。
喜悦是具体的、猝不及防的。除夕前,我与汪鸣峰聚餐。江小玲说起他去绍兴探访徐渭故居,回家后一夜无眠,他在想些什么呢?第二天一早,他草书《千字文》一气呵成,淋漓酣畅。我与朋友互相传阅,粗看之下,这幅作品墨色滋润,层次丰富,苍茫浑厚之气从纸上蓬勃而出。与传世的智永《真草千字文》相比,汪鸣峰明显有了超然的感悟。细看之下,这幅作品气势恣意、神采飞扬;线条舒展、婀娜多姿!各部分安排得好极了,妥帖极了。真不容易,四尺长的手卷从头到尾在一个力量上,不踟躇,不衰竭!席间,他说话谦逊平和,一如往日,但还是掩饰不住内心的一份得意。这得意是由于“非不能出新意求变态也,然其意已逸於绳墨之外矣。”一洗完手,他感到有点累了,有点饿了,最好能吃一点甜甜的,一口咬满的软软的点心,像黄天源的大方糕。
这也是汪鸣峰的喜悦,创作的喜悦。日有喜,日日有喜,可遇而不可求,但从中可以看出他对自己的严格要求。
《梅花喜神谱》由蓓蕾至结果,把梅花的各种形态,录制了一百幅图,七百五十多年前的时代,真是好!现在这时代,也好—《梅花喜神谱》这样的孤本,都可以看到。还能遇见汪鸣峰,那是只有在唐代《诗品》中才会出现的书法家。他酷爱司空图描绘的二十四种风格的诗歌意境,执意要刻一套《诗品》印谱,目前已完成了一小半。
傍晚,我走上石拱桥,寂静,满天流动灰云,滞落在黛瓦上;河对岸的平江路,承载大批的游客与行人的喧哗,完全是另一番风景。刚才电话向汪鸣峰先生拜年后我问起他何时举办个人书法展?回答快了,到六十岁。他谨记恩师沙曼翁当年的教诲。看来,我还要等待一个时间,等天气—下雪的日子,等院子里梅花盛开,暗香浮动。最是凭栏时。
汪鸣峰行书轴
世说新语一节
临兰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