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小庆
穿紧身皮裤坐在地板上的姚晨女士,拿起叉子面对眼前的一整盘蔬菜沙拉犯了难。
摄影师告诉微微皱眉和不解的女明星,她需要在相机面前再现平日吃饭的样子。“明白了。”她的脸上出现标志性的大笑,“我平常爱吃的是毛血旺啊什么的,不太吃沙拉,如果以后还拍这样的,可以点一些我们平时真的吃的东西。”
姚晨较真。
在2018年10月上映并在海南岛国际电影节上为姚晨获得第一座最佳女主角奖杯的电影——《找到你》中,有一个镜头是姚晨饰演的律师李捷,坐在卧室床边叠衣服。姚晨认为,即使是谈话时随手在叠的衣服也一定要符合角色在生活中的穿着习惯,色调不能是扎眼和艳丽的。最终她和服装师一起完成了这部分的准备工作。
“其实都是特别特别小的细节,那种镜头有谁真的会仔细去看呢?”姚晨的好朋友、“坏兔子”影业合伙人之一的刘一有些不解。
在另一部担任主演的新作——电视剧《都挺好》里,姚晨饰演精工厂的一位销售总监。为了避免演出一个自己想象中的角色,开机之前她提前去了苏州,找到当地几家工厂的销售总监,跟他们一起吃饭、喝酒、聊天。在他们身上,姚晨发现很多有意思的细节,“比如平时去见客户的时候,不敢开特别好的车,只能开一个中档车,因为他们不希望让客户觉得你已经很成功,为什么还要压我的价”。
在电影《找到你》中,姚晨还根据时间线对自己头发出油的程度和发丝的脏乱、卷曲程度进行了设计和控制。她先用婴儿油从头发根部抹上,让头发呈现出自然出油的效果。“后面又会多弄一些干粉,让它看上去更毛躁……包括头发一开始还会有点儿弧度,后来越来越直。”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姚晨说,“这些都是拍摄过程中有意识的处理。也许观众注意不到,但十分有必要。这种细节越细越真实,传递的信息就会越准确。”
很难说以上这些专业精神的表现是否被充分注意到了。在2018年的新片《找到你》出现之前,她是以一场公开演讲重回了大众热议的焦点。2018年7月,姚晨在“星空演讲”所做的分享——“一个中年女演员的尬与惑”,以一些看上去过于真实和详尽的细节,打破了这个越发保守的时代,人们对一个女明星生存状态的想象和期待。
这个工作前后沟通了近一年的时间,姚晨拒绝和推托了很多次。对方希望她来分享这些年的成功经验,但她认为自己这些年是“喝凉水都塞牙的一个状态,每天一睁眼真的,一地鸡毛,一堆的事情,披头散发、蓬头垢面”。
“我说你真要让我聊,我只能聊一个不得志女演员的尴尬。他们说,这主题很好嘛!”
她谈到自己面对生育和工作的两难:“过去5年里,生了两个孩子,错过了很多好导演的好项目,等再回到职场中时,事业已处于十分尴尬的境地。明明到了一个演员最成熟的状态,但市场上,适合我这个年龄段演员的戏却越来越少。”
又谈到做演员近20年,始终被贴上喜剧标签和无法在电影创作中获得成就感的巨大困惑。并且,她开始真的面对所有明星都想过的那个问题——“假如有一天我不红了会怎么样?”而这一天也终于来到了她的面前。
最直接的感受来自微博。她明显感到自己微博的转发量低了,互动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其间遇到的几次舆论风波,更让她感受到声名、影响力、知名度一夜之间就可能会被倾覆。另一方面,时代和行业也已经发生巨变,曾在微博早中期拥有巨大粉丝數量和影响力的姚晨早已告别“微博女王”的名号,和所有人一起进入一个流量数据几乎主宰一切生产消费环节的新世界。
演讲内容迅速引发共鸣。姚晨作为中年女演员和母亲在职场和生育中所遭遇的困惑和尴尬,引发大量女性的共鸣和媒体讨论。
当然有些时候她的故事也仅只被简单化地处理为姚晨“无戏可拍”。这并非事实,最近几年,每年大概有近百个剧本找到她。但她觉得这些剧本里的女性角色大都非常单一。“哪怕通过一个事件得到拯救,也是通过男性或者别的力量,不是真正的自我觉醒。甚至改变之后,她还在取悦男性,或者证明某种非常表层的女性价值,穿得更好看,变得更漂亮,如此而已。”在接受“腾讯娱乐”采访时,她这样分析自己接戏不多的原因。
姚晨的看法也得到《找到你》总制片人陈洁的认同。陈洁认为,所谓“职业妈妈的心态”,就是一边计划着自己的事业,一边计划着家庭,“她就是两头烧的,这两头烧的东西跟爱情没有关系,跟一个女人怎么安置自己有关。”但是,“目前大部分主流电影里面讲的还是爱情对女人是第一位的。这两种现状是我自己觉得不满足和不服的地方,我一直在想有一个什么样的一个电影载体可以实现这些思考。”
“我说你真要让我聊,我只能聊一个不得志女演员的尴尬。他们说,这主题很好嘛!”
2016年初,作为壹心娱乐创始合伙人的陈洁,买下《找到你》韩国版权并着手做中国落地改编,她找到姚晨和马伊琍出演电影的两位女性角色。而在生活的一地鸡毛和事业的现实困境里,姚晨也开始了自救行动。在开设电影公司后,她主演和参与出品的《找到你》在2018年10月上映。这部小成本电影获得了2.85亿的票房。长久以来在电影领域被视作存在代表作焦虑的演员姚晨,因为《找到你》,也因为这些行动,在2018年找到了自己。
在39年的生命历程中,姚晨并不是每一时刻都能找到自己。反而时常感觉自己的人生“总是在被一股力量所左右”。
比如,学舞蹈这件事。
去参加舞蹈学院附中的考试,只是因为学校老师的一句话,“你个子挺高的,舞蹈学院附中来招生了,去试试吧。”去之前,老师临时给她编了一段花灯舞。到考试现场一跳,僵硬得像根棍子。而现场的“各种小美女们,人家动不动‘咵,那脚就到(头)这儿了”。
姚晨对外表也没有自信。她从小就有一张笑起来灿烂同时也令人惊讶的大嘴。父亲是个有着传统审美的男人,从她幼年起,就忧心忡忡地看着女儿,“哎,这孩子嘴怎么这么大”。他认真地做示范和纠正女儿,“笑的时候要这样抿着笑”。一直到进入北京电影学院之前,姚晨都遵从着父亲希望她抿嘴笑的行为要求。
14岁的姚晨稀里糊涂上了舞蹈学院附中。进校第一天,姚晨听老师说,“人家是千里挑一,你们都是万里挑一,你们都是天之骄子。”走路的时候都是鼻孔朝前,“莫名其妙地很自信”。
但完全零基础的她,刚去的时候,只觉得这是命运的安排。因为个子高、近视,姚晨老被放在最后一排,每次学动作都学得特别慢,至今“想起来都是挥之不去的焦虑”。为了赶上其他有基础的同学,姚晨吃完晚饭还会去压腿练功。她也清楚地知道,“比如芭蕾舞、民间舞、古典舞,每一个动作应该做到哪个位置上是最好的”。
但问题在于“你自己能不能做到,因为你知道什么是好的,但是如果你做不到那个最美效果的时候,你就会很痛苦,对自己是一个巨大的心理上的折磨”。
唯一和短暂的甜蜜期来自一位代课老师。姚晨记得,班主任请假后,代课老师对她特别好,老让她给大家做示范动作。
“来,姚晨,你来做个阿拉C杠,来,做一个小跳,哎呀,你们看,你们看看姚晨的爆发力,你看,哎哟,这个小腿骨骼长得,舞蹈学院50年都招不到这样的腿!”
那段时间,姚晨“天天像过年一样”。但绝大多数时间,姚晨要面对的是一种长久和日常的自信匮乏。她曾一度幻想也许自己只是暂时隐藏在民间的天才舞蹈家,有一天她的才华会经过不懈的努力而被世人发现。但练到第三年,她放弃了这种自我安慰,开始承认自己“真的没有什么舞蹈天赋”。
那股“牵着拽着走”的力量,在这时又出现了。
舞蹈附中一位老师因为担心姚晨未来的生计,帮她找了一位中央音乐学院的老师学习唱歌。姚晨通过声乐老师认识了解放军艺术学院表演系的老师牛娜。牛娜认定姚晨的样子“太适合当演员了”。姚晨因此去考了电影学院。
“我们老师拿着我的艺术照,说你看这孩子长得多像梅艳芳,所以上电影学院你才知道,你的形象是非常有特点的,老师说你是天生有一张大银幕的脸,说你就适合拍电影。所以你就开始认可自己的样子。”
在舞蹈学习里始终无法得到的成就感,在戏剧学习里,姚晨很快就得到了。一年级上解放天性课时,她经常自己写东西。第一次周一课堂点评时,老师说,“同学们,你们哪个组要是抢到了姚晨,那你们这个组就捡了宝了。”
姚晨 《找到你》劇照
姚晨写过一个叫“鸟人”的故事,“一个公务员下班回到家,忍受妻子的责骂和孩子的尖叫,最后终于在一个夜晚打开窗,从窗户里跳了出去,但他没有死,因为他突然间长出了一对翅膀,就飞向远方。”
在外界看来,姚晨从一出道起,就有着很多同行没有的持续性幸运。毕业仅两年,就因拍摄情景喜剧《武林外传》成为具有国民认知度的大众明星,三年后,又因为拍摄电视剧《潜伏》和“微博女王”的头衔,成为一线演员和明星。
但在姚晨心里,一种错位感始终存在。在学校排戏时,老师让她演的角色,是麦克白夫人、《暗恋桃花源》的云之凡和《大明宫词》的武则天。“我们老师还曾经很惋惜地跟我们同班同学说,你看这年头演员多不好混,连姚晨都去演情景喜剧了。”
姚晨曾经在不止一次采访中说过,“从进电影学院第一天我就想了,我要成为一名伟大的演员。”在有了两部电视剧代表作后,那种想要在电影里创造一个让自己满意角色的想法变得越来越强烈。然而这一次,并没有那么顺利。她会“经常一会儿觉得自己是个好演员,一会儿觉得自己可能不适合干这个,日子也是一天快乐、一天忧伤”。
《看电影》杂志主编阿郎、资深媒体人易立竞早年间分别通过微博和采访,与姚晨结识,并在之后的交往中逐渐成为好朋友。他们是在一旁观察到姚晨焦虑和自我怀疑的那些人。
在易立竞看来,“只要创作的人,每个人都想有代表作。姚晨的这个焦虑感是,因为之前她的电影作品里,没有一个很完整或者说真的表现出她优势的那样一个作品。”
“两三年前吧,她特别的焦虑。”阿郎觉得,不论是角色塑造还是个人生活,“她有一个壳,一直破不开。”
阿郎觉得,“如果一个演员有幸在年轻的时候经历过迅速成名,大家都发现了她那些非常好的一面,然后最后她也在自己身上发现自己不愿接受那一面的时候,如果她能够坦然面对这一面,这个人的人生可能会变得非常开阔。”
有一次几个人一起吃饭。阿郎很明确地说,“姚晨,你应该反思自己。”阿郎记得所有人都悻悻地看了他一眼,他们觉得不可以跟一个大明星这么说话,但是姚晨并没有表现出被冒犯的感觉。
“我特别跟她说过一点,我说大家这么狂热地追星,会给明星或者是演员造成一个错觉,觉得他们狂热地喜欢我的一点,就真的是我的。是,真的是有这一点,但也一定是被人夸大了的。反之,人家痛骂你或者反对你的一点,也许真的你身上有那样的缺点,但是也毫无疑问被人夸大了。两者同样是夸大,你怎么面对这个夸大和那个夸大的问题——这真的是人生做人和做明星需要面对的课题,需要阅历,需要知识。”
在外界看来,姚晨从一出道起,就有着很多同行没有的持续性幸运。但在姚晨心里,一种错位感始终存在
姚晨最近打了耳洞。她把“打耳洞”界定为“一件很大的事”。
前30多年,她都不想改变这一切。现在她突然就想明白了,“人就活这一辈子,好像什么都不愿意去尝试一下,改变一个固有的认知,也挺可惜的。但其实也许你自己还有更多别的可能性,也许你自己还不太了解自己。”
2016年,姚晨有了自己开公司做电影的想法。最初这些想法来自她对欧美许多电影演员的了解。她发现她喜欢的很多演员都在做自己的影视公司,与其说是依靠公司来获得赢利,毋宁说他们是为了更有自主权地进行价值观和艺术表达在开拓全新的方式。
“比如我很喜欢《地心引力》女演员桑德拉·布洛克,她在电影里给我们印象都是一个很悲情的女演员,但她做的那个影视公司拍的都是喜剧,我才知道她是一个很酷爱喜剧和喜欢演喜剧的人。然后又看到乔治·克鲁尼,因为他对政治很感兴趣,所以他做的很多电影是跟政治有关系的,有很多政治背景,像《逃离德黑兰》就是他做的。包括强尼·德普,在《加勒比海盗》这个跟他捆绑得最紧项目之外,他的公司做的全是很哥特、很暗黑系的类型电影,那也是他自己的兴趣所在。这里头最成功的是布拉德·皮特,他是个非常有眼光的制片人。他做很多的艺术片,兼具商业性,像那个《巴别塔》。”在谈论这些的时候,她展现出了强烈的自信和光彩。
不再像过去一样等待运气或者那股来自外界的神秘力量来引导自己做决定的姚晨,在2018年有了一个能够称为电影代表作的作品——《找到你》。这确实让她有一种“舒了一口气”的感觉。
在上海电影节看完《找到你》后,阿郎告诉姚晨,“我说你完全已经打破了那个壳,因为在她勇于谈到了她中年女明星的困惑的时候,我就觉得OK,你能够在这种场合说出这话,这点很重要,说明她整个人生开始开阔了,可能真的要打破壳了,她学会了放下她一直以来那些想不通的,或者是想不通的地方开始想通了。”
他看到,“一个女演员跨越了一个状态,因为你要知道在中国的女演员其实是很难的,就是中国的演员,女演员,银幕上永远只有两种人,一种人是女孩,一种是老人。”在两个极端之间,很少有成熟中年女性的角色生存空间。
除了《找到你》背后所代表的专业自救,这几年的姚晨也在性别和身体的自我认知上,实现了“破壳”和救赎。
当她快40岁的时候,她开始对自己产生一种深远的愧意。“就是对自己身体的认知,其实十几岁的时候是最青春美妙的时候,但其实仔细回想,我从来没有,从镜子里头,真正地仔细观察过自己的身体,包括自己的面容,对,都没有。”
在舞蹈学院附中穿着紧身练功服的时候,姚晨总觉得自己的身体太丰满。舞蹈学院以平胸为美,和“前平后平”的同学们相比,她总感到自己“丑和格格不入”。她记得有一个女同学老喜欢“啪”地打她屁股,然后说“哎呀,你屁股长得真翘啊”。她生气并且懊恼。
身体最美好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姚晨完全没有印象了,“好可惜啊,我真的没有仔细观察过。”
令她重新观察自我的其中一束光,来自丈夫曹郁。前两年两人回福建老家,曹郁看到姚晨18岁时的照片特别震惊,“他说这是你什么时候,我说十七八岁从北京刚回福州的时候,他说天哪,你那时候这么性感,那个时候就是这样的了。”
姚晨仔细地去观察那张老照片上的自己,穿着丝绸衬衫,紧身牛仔裤,一头直发,化了一个浓妆,“确实有种天然的不自知的性感”。并且两人有一种同感,“其实那个时候的自己跟现在的自己挺接近的,反而是最接近的。”
20年过去了,曹郁又在39岁的姚晨脸上,看到了旧照片记录下来的,十八九岁时的天然和性感。
“他会鼓励你去观察自己,他也会把你很多觉得很美好的瞬间拍下来,然后给你看,他说,光很爱你,摄影师就是跟光打交道,你每次站在镜头前,站在光下的时候,所有的光都被你吸引来了。你的每一个轮廓,不管你站在哪儿,都是非常美的。”
曹郁随时随地用相机做记录,在姚晨过生日时,来自曹郁的礼物是由她的照片组成的一冊影集。刚开始姚晨很不适应,“其实我不是个很爱拍照的人,我其实用很长时间我慢慢才适应拍照这件事情,虽然我是个演员。但他就会随时随地地拿相机记录每一个时刻,我就很惊喜地看见自己在他的镜头里头还是蛮好看的。过去,没有,真的没有,从来没有关心过自己,其实,就是没有关心过自己。”
对生命体验的拓宽和更新,也让姚晨的表演发生了共振。
在新片《送我上青云》里,姚晨第一次在作品中完成了情欲戏的拍摄,“第一次那么大胆地、那么勇敢地把自己的身体非常坦诚地呈现在一个众人的场合里。如果以前,一定是不接受的,因为我没有勇气,我也对自己的身体没有认知,我也不认为我可以拍这样的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