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宇娜
“每种音乐体系都由一系列的观念预示,它们使音乐融入全体社会活动,并将其阐释和定位为种种生命现象中的一种。这些观念决定着音乐的实践和表演,以及乐音的产生。”①每位演唱者头脑中也有一张歌唱认知地图的观念预示,它们指示着演唱者的歌唱活动,并形成演唱者的歌唱风格,这些观念决定着演唱者的歌唱实践与舞台表演。
关于认知,奈瑟(Neisser)的定义是:个体对感觉输入加以转换、简化、细化、储存、恢复和利用所倚赖的所有加工过程。②也就是说,认知定义的核心是建立在对感觉的再加工,从中获得新的信息。因此,认知不是凭空想象出来的,而是人在一定时间、空间积累信息的再次应用或者再次升华,且人类认知的对象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简单、具象,而是极端复杂。造成这一认知现象的原因是因为人类具有的两个属性,即工具属性和社会属性,而这两种属性通常也被我们理解为人类的工具认知和社会认知。
我们都知道,人作为自然人,从诞生之日起,就生活在特定的文化语境中,不同文化语境中的人所接触到的文化符号是不一样的。因此,不同的文化符号就会带来不同的文化认知与形式各异的歌唱艺术表达方式,而这恰恰是异文化系统带来的艺术魅力,也是世界声乐文化多元发展的根基。
歌唱是一种运动,具有传播性,是一种通过认知、思维逐渐形成起来的“大脑意识”建构,并在逐步学习的过程中不断修订的乐音产生过程。也许有人会说,“在跨文化的层次上,人们生产音乐这一事实有可能让迥然不同的音乐共同体成员们进行特定而有限的沟通”③;但是,我想说虽然音乐隶属文化的范畴之中,会受到不同文化、习俗和认知的影响,但其又具有顽强的独立性。例如,“弗拉塞德印第安人一个半世纪以前就开始与西方社会接触,而他们的传统音乐体系依然盛行;西方音乐和弗拉塞德音乐的形态确实没有融合,而是在不同的语境下各自独立而有效地存在着。”④因此,可以说歌唱具有传播性、兼容性,但从来不会丢失个性,因为流淌在每一个群体中的歌唱文化基因永远是不会改变的。
歌唱艺术是人的生物性属性与心理认知的统一,是人的自然属性与精神属性统一起来的一门艺术形式。然而,歌唱“发声前首先要有精神活动,即发声必须从‘思维’开始”⑤。思维是对事物进一步的评测或者是筛选,但是我们必须清楚地看到认知是思维的基础,是对事物的初步感觉与记忆。由于“人所接触到的各种文化资源对其形成文化认知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⑥,所以,相较于歌唱思维而言,认知就是思维核心的关键步骤。
这就是为什么同一文化语境中对于同样的认知情境,个体之间会产生不同的观点,而且认知效果也不一样的原因。许多人常将这种差异归结为智力或者是能力的差异,事实上并非完全如此—从感觉到记忆,从思维到想象,认知的个体差异是客观存在的。在威特金⑦看来,这就是认知方式(cognitive style)的不同。⑧
“文化认知地图的建构是一个相当复杂的心理过程,人们通过对本民族文化进行多次反复的视觉、听觉、触觉的刺激,在耳濡目染的过程中形成心理记忆,在复杂的感知、注意、记忆、思维过程中,形成基本的文化概念和认识,通过情感体验和心灵儒化,形成文化身份认同、情感归属和心灵皈依。”⑨关于这一点,清代画家郑板桥也用“眼中之竹—胸中之竹—手中之竹”来概括画家创作的全过程,这一命题是针对画家如何在大脑中构成审美意象,如何通过笔墨把审美意象表现出来。尽管上述例子都是反映艺术的其他学科内容,但是我们也可以从中看出认知、思维在艺术审美创造过程中的重要维度。画家通过眼中之竹、胸中之竹,在大脑中产生出手中之竹的审美创造,最终勾勒出艺术家们的艺术创造之美。歌唱像书画一样,通过听觉与视觉发现美,从而在心中产生了表达审美意象的工具,并“借用”这个工具搭建艺术审美创造的对象,从而唱出“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乐音。因此,我们说歌唱从始至终都贯穿着歌唱的认知与思维活动,而这一切都离不开人类大脑高级神经的控制。
那么,歌唱的认知地图如何建构呢?
首先,歌唱的呼吸、发声、咬字、共鸣等器官同属一个有机的整体。在演唱中,发声器官的运动十分复杂。演唱者只有经过长期的刻苦训练,才能逐步体会并掌握科学的歌唱发声状态,才能在这一状态下逐步营造出具有审美意义的歌唱情境。我们都知道,声乐有着看不见、摸不着,转瞬即逝的音响特点,因此才有了“歌唱是生理学的,也是物理学的,但归根结底是心理学”⑩的说法。
其次,歌唱认知、思维对于树立正确的声音概念有着决定性的作用。歌唱思维不仅与歌唱基本状态的建立发生了关联,而且能够激发演唱者对于表现作品复杂语境的能力,从而为提升作品更深层次艺术美的挖掘提供了空间。正如《嗓音的比较》一书中提到的:“艺术直觉感,一般智力的高度发展,以及创造性的、敏感的‘歌唱感’,对于一个歌唱者的发展具有重大意义。”⑪而这一切都离不开歌唱的认知与思维。
这样说,可能有人会提出,在日常生活中人们经常会说“走,去唱歌吧”,难道这也符合上述理论分析吗?我们先要对日常语境中的“唱歌”与本文中的“歌唱”进行学理上的分析。“唱歌”一般用于日常生活语境,泛指一种娱乐现象,具有随意性和日常状态的局限性,并不涉及音乐的更高层面,随行为的消失而消失;而“歌唱”是指经专业训练后,借助声带发出的优美声音。在人民音乐出版社出版的普通高中课程标准试验书《音乐》一书中,就将“歌唱”解释为“歌唱既是身体和心灵协调运动的产物,也是认真严谨研究的结果。”⑫
再次,“科学的唱法仅是演唱技术的表现形式,并非代表了艺术作品的深度和温度。”⑬歌唱的发声器官隶属于人的生物属性,正像歌唱家拉·夫尔芝的看法一样:如果你是一个正常、健康、会说话的人,你便当然有一副歌喉。至于把一首曲调唱出来的能力,那就需要进行学习。⑭我国自古就有“文以载道”的说法,即不仅要看其内容,更要考虑其艺术感染力;因而孔子说,“言之无文,行而不远”。一些演唱者在作品演唱过程中,仅仅能够做到对作品谱面的基础还原,并未在演唱的其他要素上有所思考。这种现象是演唱者演唱认知能力或者是思维能力薄弱的体现,还需要大量的学习与训练,才能让自己的歌唱认知能力逐步提升。还有一些演唱者尽管具备良好的歌唱技能,却只能演唱某一个国家或者某一个作曲家的作品。这种现象牵扯到歌唱认知文化的能力,或者就是我们课堂上经常说的,等你再过十年,等你结婚生子之后再演唱的时候,你才能体会到作品的情感内涵与用声技巧。而这些都需要时间、文化和个人经历的逐步补给。因此,我们可以说,演唱者歌唱认知行为的差异性,并不是智力、能力的差异,而是演唱者背后生活的语境、知识结构和思维方式的差异。亦即,不同的人具有不同的歌唱认知地图,并伴随工具认知与社会认知的提升而逐渐成长。
地图,通常是指按一定的比例运用线条、符号、颜色、文字注记等描绘显示地球表面的自然地理、行政区域、社会状况的图形。随着科技的进步,地图的概念不断发展变化,地图可以被看成“反映自然和社会现象的形象、符号模型”“空间信息的载体” “空间信息的传递通道”等。所谓歌唱的认知地图就是指一种个性化的声音陈述,也就是歌唱既定演唱方式突破之后的再度定型。例如,我们现在可以划分出我国23个省、5个自治区、4个直辖市、2个特别行政区,以及56个民族丰富多彩、不同风格的地方民歌。
从历史的维度我们不难看出,不同时代、不同民族、不同区域的歌唱认知与歌唱思维有着很大的差异与不同。而造成这一差异与不同的原因可以从以下两个方面去探讨。
首先,向内—“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这句话简单而又深刻地说明了声乐教学中的一个突出问题,那就是为什么同一个教师、同样的课堂授课内容,有的学生可以获得深层次的歌唱学习认知,而有的学生却常常深陷歌唱训练认知的抽象泥潭之中。这也是有的学生在声乐课堂上教师一说就可以做到,而有的学生无论教师如何启发也没有感觉或者说反应的原因。而针对这个问题,很多教师把原因归结为学生不用功、笨等,而笔者认为,产生这一问题的实质就是学生还未建立自己的歌唱认知地图。
在专业的声乐课堂教学中,教师和学生都明白,一个正常的人只要拥有健康的歌唱器官就都可以唱歌,但这并不意味着每一个人都会成为歌唱家。不同的个体有着不同的嗓音条件、心理状态与社会成长环境。例如,有的演唱者先天声带长,有的演唱者先天声带比较短,从而形成天然的声部的差异性;有的演唱者先天音色明亮、干净,而有的演唱者先天音色浑厚、雄壮;有的演唱者一上场就是人来疯,而有的演唱者一上场就会紧张……因此,就出现了演唱者由于综合条件的不同,造成歌唱声音效果的千差万别。正如当代歌王帕瓦罗蒂所说的:“除天赋之外,歌唱家在舞台上的声音还取决于另一些因素,如精神状态、健康状态、情绪如何、有无信心,这些都会影响歌唱家的声音。我已经谈过,控制自己的神经系统的重要性,有效地控制以上几个因素将其不利因素缩小到最小值。当你觉得自己可以唱好却没有唱好时,心中是痛苦的,我有很好的声音,但我还没有成为自己声音的主人。”⑮因此,我们说实践是检验歌唱认知地图建构的试金石。只有建立好了良好的歌唱认知思维体系才能在歌唱的舞台上游刃有余,不断前进。
其次,向外—“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不同国家、不同民族,都有不同的歌唱表达方式。我们不能用普世性的歌唱模板去套用其他国家、民族的歌唱表达方式,因为,我们相信歌唱是不同国家、不同民族文化的一部分,也是不同社会构成的产物。不同的国家、民族所表现出来的歌唱类型、歌唱功能、歌唱形态,都是其区别于其他国家歌唱形式而独立存在的。
例如,在美声唱法中,男声的演唱不存在京剧中老生那样的唱法,因为老生用的真声比例比较多。而美声唱法中女高音的演唱则比较像京剧里的青衣。所谓的“像”,主要是指两种演唱真假声混合的比例比较像,也就是两种唱法在这一问题上具有同样的认知与看法。但两者在共鸣腔体的运用上却截然不同,所以表现出来的声音效果是大相径庭的。在学习这两种不同的唱腔体系过程中,我们先要了解的是两种歌唱体系的不同文化属性与声音审美认知,再通过科学的“自我歌唱意识”去调整不同文化符号下的歌唱声音,从而达到由“外”到“内”的状态。
目前,许多的中国学生在学习、演唱西方艺术歌曲的过程中,最多的问题就是我们用什么样的声音是合适的?什么样的声音符合艺术歌曲的要求?因为,唱得过轻或者过重,都会使其失去艺术歌曲的魅力。就像邱怡老师指出的,“我在以前写的一篇文章里描述过这样一个画面:勃拉姆斯有一天早上起来,拿起桌上昨夜一位诗人朋友留下的手稿,读着读着被其中一句诗砰然打动,于是一个美丽的旋律在脑海中浮起,坐下来将这首诗谱成了一首优美动听的艺术歌曲。在这些描述里我们看到的是一个艺术创造的过程,那就是先有词,词生情,情作曲,曲成歌,歌带声!”⑯从这个艺术歌曲诞生的过程,我们不难发现西方艺术歌曲演唱大师在演唱艺术歌曲的时候,使用的是一张这样的距离图:
而中国的演唱者却秉持着:
“这两种不同演唱思维模式的对比,就窥探出了西方艺术歌曲演唱大师的秘诀,即他们把‘诗歌与歌词调整到了高于音乐的地位’,歌者用声音做出来的大小高低和起伏婉转,被完全用来体现歌词语气的变化,从而达到演唱艺术歌曲的最高境界,那就是声音的技巧不折不扣地服从于歌词要表达的情感。而这,就是伟大的艺术歌曲歌唱家们最常用的技巧。”⑰
声乐作为一门抽象的、自主能动的艺术创造活动,演唱者的认知或者说“感觉”往往直接影响其歌唱的演唱水平。因为,人之所以感觉丰富是因为人可以对感知的对象进行反思,并通过反思达到对事物本质的认识,形成相应的感知表象,并对其进行理性思考,最终形成较为深刻、丰富的感觉表象。一些专家、学者在对以往演唱者演唱的研究过程中,大多停留在个体的演唱经验与演唱体会层面上,对歌唱认知形成的机理性问题关注不多。当代,伴随区域音乐研究的兴起,许多人再一次关注到了“音—地”文化的关联性,学者们也纷纷认识到歌唱的声音是人类行为的产物,只有不断地进行学理性地分析才能使得人们心中的歌唱认知地图再一次得到理性的认知。
注 释
①〔美〕艾伦·帕·梅里亚姆著、穆谦译、陈铭道校《音乐人类学》,人民音乐出版社2010年版,第65页。
②邵志芳、高旭辰著《社会认知》,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页。
③同注②,第11页。
④同注②,第65页。
⑤摘自马秋华《声乐演唱艺术与思维》中的观点,《中国音乐》1999年第3期。
⑥覃德清著《中国文化学》,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5页。
⑦威特金(Herman Witkin,1916—1979),美国心理学家,认知方式理论的早期代表人物。
⑧陈少华著《人格与认知》,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版,第14页。
⑨同注⑥。
⑩邹长海著《声乐艺术心理学》,人民音乐出版社2004年版,第3页。
⑪同注⑩,第9页。
⑫孟卓《中国艺术歌曲演唱思维研究》,东北师范大学2018届博士学位论文,第60页。
⑬同注⑩,第61页。
⑭薛良著《歌唱的艺术》,中国文联出版社1997年版,第5页。
⑮同注⑩,第31页。
⑯邱怡《用两张距离图来学习艺术歌曲的表演》2019年6月18日发于微信公众号。
⑰同注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