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酒会”里的婚姻课

华明玥

人到中年，作为朋友圈里出名的好脾气恩爱夫妻，路姐与老林经常面临的烦心事，就是半夜披衣而起，耐着性子，坐听一名披头散发、带着小箱子离家出走的中年妇女痛说家史。而这位红着眼眶、满脸沮丧的中年女性，多半是路姐的好友，也有老林家族里的表姐妹，甚至还有一位路姐交往过的合作方客户。她们忽然觉得20来年的婚姻一无是处、几乎过不下去，触发点看上去都是一些小事，比如，年迈的父母住院好几天，自己忙于伺病，回家拿换洗衣服时发现老公居然与儿子一起在兴奋地打游戏;比如，在整理老公的出差行李箱时，发现上一次出差时的脏衣服依旧扔在里面没有洗;比如，自己出国公干时千叮咛万嘱咐让先生去参加家长会，这位老兄直到班主任发信息询问缺席事由，才想起这事来;再比如，为了在单位的年会上大放异彩，女方每天排练舞蹈到晚上11点，老公前来接送时竟然开玩笑说，老婆浓重的演出妆容“颇有风尘味”，“要不是我特来接你，你能保证这会儿打个滴滴回家就没风险？”做妻子的忽然变脸，一脸不悦，车开出数里地，老公才觉察气氛阴沉，他还甚为不解：“这不就开个玩笑，目的就是让你觉得我这保镖当得还挺尽责？一说就生气，情商怎么这么低？”

路姐与老林忍着困倦，费尽口舌，义务当“人民调解员”，主旨无非是告诉对方：“几十年的感情还能败在这些小细节上？”“你老公虽然粗心大意，人还是挺好的……”调解员的和稀泥立刻被当事人打断了：“得了，千万别对我讲，人家工资卡都交给你了，人家20来年也在岳父岳母面前扮演了孝顺女婿，你还想怎么样？难道我结婚就为保管一个人的工资卡？我就不能有一点被照顾、被宠爱的幸福感？”

一肚子恼怒委屈的女客，被安置在客房歇下了。这下，倒轮到路姐睡不着了，她跟老林商议说：“一个人，老惦记着婚姻中不愉快的事、恼火的事，这日子能过得好才怪。老是这样被动地和稀泥也不是办法，咱得想个主意，让朋友们主动惦记起婚姻的好才行。”

什么样的主意呢？老林想了想说：你还记得李白有一句诗，叫做“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有花有酒，人就不想独自憋着一肚子，就想敞开心扉，说些生活中愉悦的事。而心头被这些浪漫的、愉悦的事占满了，再想起那些气恼的事，就会觉得自己器量小、格局窄。你看咱家这小院里的果实，酸的青梅，涩的石榴，狗都吃不惯的金橘，还有每年收来只能清供的金黄佛手，每年浪费了也实在有点可惜，不如咱俩细心收了这些果实，加工些家酿美酒，经常邀请过日子有些小疙瘩的已婚人士前来小聚。咱们就装作不知道他们婚姻生活中的各种矛盾，发邀请帖时，就以如下的借口为由：“青梅酒酿好了，想喝青梅烧的人，赶紧来。”“佛手酒酿妥了，和胃止痛、疏肝理气，保证你有好心情。”“今年的石榴酿是深粉红色的，漂亮得很呢，请带着你拿手的小菜，一起来享受深秋好光景。”

说干就干，来年夏秋，路姐就像协理大观园的探春宝钗一样，举目望去，小院里的一花一果都有了用处。老林特意开车到乡下，买了20斤农民自酿的土烧酒，糯米酒也有，山芋酒也有，高粱酒也有。回到家里，一地的青梅都已被路姐捡到簸箕里，洗净、晾干、在砧板上轻轻拍扁，让圆溜溜的青梅绽开裂口，好承受酒液的浸润。半斤青梅一斤酒，外加一大勺宝石般的黄冰糖，一起倾入大口玻璃瓶中，等候时间的魔术;再过一阵子，两口子架起梯子，上树摘取开裂的石榴、变黄的佛手，一一做成石榴酿、佛手酒;就连金橘、杨梅、桑葚这些零星果实，也浸泡出小瓶的果酒，不会浪费。老林亲自设计、书写贴在酒瓶上的“自酿商标”，像文人画一样随意亲和，又充满意趣。路姐在朋友圈里一晒出这些酒瓶，就引来一片吞咽口水的声音。

当晚就有很多人私信路姐，说想来参加她的“私人酒会”，说“我有好故事，值得换美酒”。3个月后，已届深秋，酒酿好了。老林出主意说：咱们一次只邀请朋友三五人，这样，菜也精致，酒也浅酌，说起故事来，所有的人都听得见，也可深受触动。于是某一次，我也被邀请到酒会上，听浅斟慢饮的当事人，说起婚姻中值得眷恋与心动的小片段：

“那年去新疆旅行，机票酒店都订好了，我却因为下台阶时看手机崴了脚。当天晚上脚脖子就肿得像馒头一样，医生看过片子，说不宜行走，最好就跷着脚养上十天半月。以为老公一定会骂我耽误行程，谁知他赶在启程前，紧急去药店给我买了轮椅，照原计划推着轮椅带我上路。到了新疆，我们按原来的计划租车自驾游。在戈壁滩上，在葡萄沟里，在云雾缭绕的天池景区，老公都是那个穿得最少还走得一身大汗的人。上千公里的自驾旅程，上百公里的徒步，每天晚上，他都要用缝衣针，咬牙挑破脚上的血泡。他的原话是：这有啥，我只是希望看到好风景时，你也在。”

“那天，我与儿子的班主任大吵一架后回家，像一个被打败了的稻草人。对于我急躁的性格，老公已经不留情面地批评过十来年，而我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倔脾气，当天，我已经打算好了，他若再批评我情商低，我一定会怼回去。然而，当我气得脸色灰败时，我吃到了一碗面。他没说任何大道理，只是专心拆了一只螃蟹做成蟹粉面。我完全被这碗熨心贴肺的面打动了，那一晚，我们谈了很久，关于儿子的教育和我们的未来。我第一次发现，我们骨子里的价值观，还真有很多相像之处。”

“我从同学会上归来，心里被那些老同学有明有暗的炫耀搞得心神不宁。我头一次呵斥了毫无过错的女儿。老公辅导完孩子的功课，安顿她入睡，把他刚卤完的鸭掌捞出一盘来与我共享。他说，他一直看好我的一点，就是我宠辱不惊的样子，不化妆、背一个布袋子，一样很入画。我被他说得笑了起来，完全忘了自己都在纠结些啥。”

“那一天，母亲被诊断为阿尔茨海默病，医生说，按照现在的病程进展，她可能再过一年就认不得家人，会张冠李戴地把我认作她的母亲或姐妹。再过3年，她可能就会失去穿衣、上厕所，用勺子吃饭的能力，像个周岁婴儿一样日夜吵闹不休，这可如何是好？我一面哭，一面想着待会儿见了父母还要强颜欢笑，心里的压抑更添百倍。老公说：你去医院的花园里散个步吧，桂花开了呢。你记得这一点：这是咱们与妈妈最后的相聚时刻，要有耐心。你实在撑不住的时候还有我。”

“我老公在大学里教书，特别爱惜自己的形象，每天打扮得像年代剧里的翩翩公子。以前不晓得为这件事吵过几回架，我甚至疑心过他是不是有爱慕的女学生。直到有一天，他的头发也花白了，想到要染头发。谁知我对所有的化学染发剂都过敏，他染发，我的脸就会肿上两三天。朋友都说，分房睡、少见面，就两全其美。老公不愿意，百般实验，终于发现我对一种产自新疆的植物染发剂不过敏，兴高采烈拿上网购的染发剂，去楼下的理发店染头发，哦，刚染上去颜色挺正常的，第二天一洗头，洗出了一头绿头发。哎呀，这下老公在动力学院出名了，学生给他起外号叫做‘绿间真太郎，这个人物本是二次元动漫《黑子的篮球》中的角色。我赶紧说，你染个正常的颜色吧，脸肿两三天，我认了。老公说，過敏对身体不好。发色有点怪异？你放心，如今的00后大学生接受新鲜事物的能力很强……”

我有一壶酒，你有故事吗？自酿一壶酒，说你心动事。借着月下的一盏酒，见识到婚姻中可能被熟视无睹、可能被淡漠忽视的拳拳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