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惠民
前几年,一位英格兰历史学者根据文献证据,认为英格兰地区在1615年时已经出现哈吉斯(haggis),比起苏格兰1747年的文献纪录还要早一百年。他希望说明这道苏格兰名菜应当起源于英格兰,却立刻引发苏格兰人群体抗议。双方来往几个回合,当然也只能不了了之。真要讨论一种食物起源于何时,恐怕要比证明女娲何时补天还要困难。根据饮食专家的说法,哈吉斯应当属于“咸味布丁”(savory pudding)一类,世界各地都有类似食物,并不希罕。但这咸味布丁究竟是什么概念?可就得话说从头。
大家提到布丁(pudding),印象多半为一种乳制甜点。在英伦三岛,布丁的定义要宽广许多,甜咸皆有,既可当成主食,也是一种配料。英语布丁的字源已不可考,大家比较相信的说法指向法语的boudin。这个字原意为“小香肠”,把肉品绞碎,灌入动物肠胃制成的容器中,烹煮即成。至今,法语地区中,boudin仍是维持香肠的概念,不过使用英语的地区将此字转换成布丁(pudding)之后,多指牛奶与糖制成的甜点,倒是英伦地区所称的布丁,仍保留boudin的概念,定义较宽广,除了各式乳制甜点之外,还有黑布丁(black pudding)、白布丁(whitepudding)、约克郡布丁(Yorkshire pudding)与牛肉腰子布丁(steak and kidney pudding)等几种带有咸味的布丁。一般读者如对英伦菜色不熟悉,没有见过这些布丁,只看到一些带有布丁名称的食物,难免望文生义,将之想象成甜点一路。
我们且以约克郡布丁为例:将鸡蛋、面粉抟揉后静置,待面饧后捏成中空面团烘焙成饼皮,作为容器之用。食用时,可将各种其他预先准备的馅料如炖肉、蔬菜或马铃薯泥包进饼皮中,淋上酱汁即成,可以根据馅料的丰俭,当成主菜或是配角。英格兰国王亨利八世颇喜宴游,经常在汉普顿宫(Hampton Court)大会群臣,他对约克夏布丁这道菜情有独钟,常出现在国王的餐桌上,逐渐成为家喻户晓的宫廷菜。制作牛肉腰子派时,将牛肉切块、腰子切丁,炖煮,调味,再放入面饼皮中烘烤,直到表皮酥脆,内馅香气四溢,便可上桌,也是一种著名的咸味布丁。
上面所说的布丁属正式菜肴,平日少见,不像黑、白布丁,每天出现在早餐桌上,与人们生活息息相关。黑布丁就是血肠,杀猪宰牛羊之后,将血另外存放,加入调料或其他碎绞肉、脂肪及下水,灌入肠衣之中,煮熟即成。世界各地都可见到类似做法,中国东北的满族和锡伯族也以血肠为上,认为这种食品特别珍贵,可用于祭祀,祭祀之后再配以酸菜、白肉炖煮,置办年菜时不可或缺。
欧洲血肠普遍,与基督教重要宗教节日马丁日(Martinmas)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马丁是罗马时期的军人,因为笃信上帝,仁民爱物,算是基督教徒的典范,死后成为众人景仰的圣人,罗马教会便以他的忌日(11月11日)为马丁日,当天,欧洲各地都有纪念活动。欧洲大部分地区位处温带,到11月以后基本农事已了,农民较为清闲,往往选在马丁日宰杀牲口,腌制肉品,准备过年。该腌的腌,该煮的煮,宰杀牲口的血液也立刻处理,加上肥油、香料,调味后灌成血肠。
欧洲许多国家都有血肠(Blutwurst)这一味家常菜,大致都以猪血、五花肉、猪油与香料(盐、胡椒、百里香、丁香与姜等)混和后灌入肠中,煮熟待凉,切片食用。许多地区则另与炖煮五花肉、酸卷心白一起食用。血肠也不是近代才出现在欧洲,早在希腊时代便已记录在案。荷马(Homer)史诗《奥德赛》(Odyssey)第20章中便已经提到:“火堆前面,一个人拿了个装满油脂与血的胃袋,急切的要将之烧炙一番。”这种做法与前面所提到的相同,可见食用内脏与血,其来也久。
但英伦地区的黑布丁作法不同,血中混入大麦或燕麦同煮,谷粒与香料充分混合后,稍微膨胀,煮熟冷却,可以切成轮状小块。因为加入猪血,颜色显黑,故称为“黑布丁”,其特色之一便是丁香味特重。白布丁则是将杀猪时的下脚料绞碎,调味后,混入煮熟的谷粒,灌入肠中,不加血,也没有特殊的丁香味,颜色显白,称为“白布丁”。英伦三岛吃早餐时,将洋菇、西红柿、鸡蛋、咸肉片与小香肠煎熟,加上煎蛋与黑白布丁,装盘上桌,搭配面包食用。在英伦旅行时,旅馆供应不同早餐,如选择英式早餐,则非常丰富,可以省掉午饭。现在工厂制造黑布丁,并非依照传统工序,不使用新鲜猪血,用干燥的血粉,肠衣则改为新式的塑料包装,不免令人心惊。
哈吉斯上升到苏格兰的“国菜”,源于200多年前苏格兰民族大诗人罗伯特·彭斯的一首名叫《致哈吉斯》的詩。后人为了纪念他们爱戴的诗人,把每年的1月25日定为“彭斯之夜”。在晚餐上,大家满怀激情地吟咏、背诵彭斯的《致哈吉斯》,并一起享用事先烹制好的“哈吉斯”。
一般人公认哈吉斯为苏格兰菜,许多英国学者却持不同看法。有人提出证据,指出1430年时,英格兰地区出版的一本食谱Liber Cure Cocorum中即已收录一道hagws或hagese的菜色。制法是将羊心煮熟、切碎,调味后装入肠胃中烹煮。这种做法并不新奇,德国也有一道农民美食“普法尔茨猪肚”(PfalzerSaumagen),十分类似。德意志地区四季分明,时序清楚,每年一到马丁节,处处都杀猪,制作年菜,利用内脏制成的菜肴也应运而生。最普遍的做法是将下水剁碎、调味后,灌入猪肚之中,趁新鲜食用。这原本是不腆之物,但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的德国总理的赫尔穆特·科尔(Helmut Kohl)却拿这到家乡菜招待国宾,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和俄罗斯总书记戈尔巴乔夫及美国总统里根、克林顿、法国总统密特朗等世界政要都曾为座上嘉宾,可露脸了。2002年,普法尔茨地区的朗道市(Landau)还特别举办普法尔茨猪肚烹饪大赛,吸引许多人参加。
苏格兰的哈吉斯的做法则是以羊为主,将羊内脏如心、肺与肝切碎,加上洋葱、燕麦、板油、香料调味,放入羊胃袋,煮熟而成。苏格兰的研究认为:古代猎人行围打猎,就地处理猎物,因为内脏保存不易,因此现地制作,一点也不浪费,哈吉斯成了猎人的战利品。单就这种哈吉斯的制法而论,与黑布丁差异也不大。
苏格兰人食用哈吉斯时,有时也裹上面糊炸,搭配马铃薯,就是一顿相当完整的“哈吉斯餐”,有時则是搭配面包,成为“哈吉斯堡”(haggis burger)。印度有种特殊的焦炸丸子“怕口辣”(pakora),用蔬菜、鱼块或肉片,裹上面粉炸焦,形状与味道都像是焦炸丸子。许多在苏格兰经营餐馆的印度人也将哈吉斯切块,裹上面糊,做成“哈吉斯怕口辣”(haggis pakora),颇受当地人欢迎。不过现代人已经不会在自家中制作哈吉斯或咸味布丁,都到超市中买现成,完全丧失享用这类食物的节庆意义。
除血肠之外,宰杀牲畜时,所有下水也都可食用。所谓下水,指的是动物内脏如心、肝、肠、肺,都可供作食用,但一般贵族或富商对这些东西没有兴趣,平民百姓就可以大快朵颐。明代的章回小说《儒林外史》专讲庶民生活,第二回讲山东汶上县居民敦请周进担任塾师,众人先得聚资,摆宴请老师“每桌摆上八九个碗,乃是猪头肉、公鸡、鲤鱼、肚、肺、肝、肠。”不像严贡生请客,“九个盘子,都是鸡、鸭、糟鱼、火腿。”
自古以来,欧洲平民也食用内脏下水,肺脏经过用力槌打,挤出空气之后,质地相当结实,与肉品并无太大差别。法国厨子烹煮牛肺时,用洋葱、西红柿与酒调味。匈牙利厨师则先将牛肺煮过后,以该地特产红椒调味,再用油干煎,搭配新鲜蔬菜食用。通常,牧场不会饲养过多的公牛,会将多余的小公牛宰杀出售,称为小牛肉,牛犊子的下水尤其被视为珍馐。
牛犊定义清楚,特指出生之后尚未断奶,体重在150公斤以下的牛犊。这些尚未断奶的牛犊没有吃过饲料,污染较少,往往被视为质量较佳的肉品,许多地方也将其内脏入菜。维也纳有干煎小牛肝,颇受欢迎,德国巴伐利亚地方的酸炖小牛肺(sauresKalbsl u ngerl),则是将小牛的肺脏处理好后,用洋葱、各种香料炖煮,淋上醋,用面糊收汁而成,搭配水煮土豆或是面粉丸子(semmelknodel)食用,有人也加上小牛心同煮,味道不坏。意大利也有一道“小牛肺炖菜豆汤”(Polmoni di vitello con fagioli)。
各地人都吃内脏,但美国人对此种食物却兴趣缺缺,一方面,美国畜牧业发达,肉品根本不缺,没有必要吃这些杂碎、下水,反将其全都绞碎,制成动物饲料。另一方面,当英格兰发生狂牛症疫情后,美国立刻立法禁制疫区以肺脏为原料的食品进口,美国各地也闻狂牛而色变。但原本带有狂牛病原的牛只宰杀后,下水制成饲料,供牛只食用,狂牛症问题一发不可收拾。所以在美国要想买到肺脏,得有关系,还真得费点工夫。
许多文化对部分特定食材有些禁忌,犹太人不吃血,不吃猪肉,有些印度人主张素食,美国的食品工业乃求取最大公约数,以求扩大销售对象。哈吉斯是英伦的名菜,但并非人人可以接受。近两百年来,许多苏格兰人移民到美、加、澳洲与纽西兰等英语国家,也将自己的家乡味带到他乡,哈吉斯也在这些新天地中出现,但是似乎不能进入当地市场,仍只在苏格兰移民族群之中流通。美国地大物博,好吃的食物很多,没有必要推广这种“小众食品”,就好像中国美食甚多,也不必到处推广臭豆腐。
伦敦一项研究调查指出,前往苏格兰的美国观光客中,有三分之一的人误以为哈吉斯是一种动物的名称。美国检疫措施相当严谨,1971年起,卫生部门禁止苏格兰等地的哈吉斯输入。尽管美国市场看不到哈吉斯,但既然要前往苏格兰观光,仍不知道哈吉斯为何物,只能说这些人世界观有待加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