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余龙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4)
1938 年2 月20 日,由两百余名学生①湘黔滇旅行团的具体人数目前尚无定论,按照张寄谦的说法,加入湘黔滇旅行团的人共有288 人,最终步行抵达昆明的人共有253人。参见张寄谦编《中国教育史上的一次创举:西南联合大学湘黔滇旅行团记实·序》,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年版,第5、7 页。、11 位教师②参加湘黔滇旅行团的11 位教师分别是:闻一多、许骏斋、李嘉言、李继侗、袁希渊、王钟山、曾昭抡、毛应斗、郭海峰、黄子坚、吴征镒。参见吴征镒《长征日记——由长沙到昆明》,收录于《联大八年》,西南联大学生出版社,1946 年版,第8 页。组成的湘黔滇旅行团正式从长沙出发,于4 月28 日到达昆明,历时68 天、长达3500 余里的“爱国者的长途跋涉”[1]5宣告结束。闻一多是“湘黔滇旅行团”的带队人之一,亲身参与了湘黔滇长途迁徙的全过程,这段极为特殊的生命体验给闻一多造成了重要影响。首先是生理上的影响。长途跋涉使得闻一多的体质得到明显的增强,他在写给妻子的信中也提到了此事:“现在是满面红光,能吃能睡,走起路来,举步如飞。”[2]326另一方面是心理上的影响。一路上亲眼目睹沉重的民族灾难给普通民众造成的生存苦难,令闻一多的爱国情怀和战斗意志犹如十三年前那般不可遏制地喷发,在民族危难走投无路之际应该高举“人性之中最后最神圣的一张牌”,他把这种为了抗敌救亡而奋不顾身的群体性斗争行为称作是“困兽犹斗”[3]278,足见其抗战意志之坚定。此外,湘黔滇长途迁徙还给闻一多提供了一个与学生们亲密相处的机会,为他的生命增添了许多新的色彩,比如于沅陵雪夜与爱诗的学生用火热诗思抵御寒冬的凛冽,又如跟视诗歌为生命的穆旦一起意兴盎然地游弋在诗的海洋里。正是通过这样难得而不幸的机会,闻一多得以对西南联大学生的新诗创作和诗歌理念产生了更为直接、广泛、深刻的影响[4]4。既然闻一多在湘黔滇长途迁徙对西南联大诗人群的新诗创作有过直接影响,那么之前为什么不被重视呢?其中固然有史料不足的原因,是否还有其他缘由?更为关键的问题是:这些影响是如何发生的,又结出了怎样的果实?想要回答这些问题,必须建立在“还原现代文学的历史现场”基础之上[5]10。
云南蒙自是中国西南边陲一座美丽而安静的小城,不仅风景优美、小巧僻静,而且在抗战之前“物价极低,人民生活很安闲”[6]64,而且还是文人眼里当之无愧的“世外桃源”[7]6,美不胜收的景致为西南联大诗人们带来源源不断的诗意和灵感。1938 年5 月20 日,南湖诗社在蒙自正式成立。因为西南联大蒙自校区面对南湖,所以诗社以“南湖”为名,并创办墙报《南湖诗刊》。除了闻一多以外,南湖诗社又邀请了朱自清担任指导老师。1938年8 月18 日,文、法学院学生相继搬回昆明,南湖诗社被永远定格在蒙自湖畔。从1938 年5 月20 日到8 月27 日,存在的时间不过区区三个月,南湖诗社犹如湖上掠过的飞鸟,在转瞬即逝的触碰之后阒然无踪。作为西南联大的第一个文学社团,南湖诗社在帮助联大学子培养文学兴趣和增强创作能力方面起到了良好的作用[8]468。由二十几位成员构成的南湖诗社,孕育了西南联大历史上首批诗人和诗作,在短短三个多月的存在时间里,推出了百余首诗歌,尽管数量并不算多,但是质量却不差,甚至还出现了一些名作。实际上,南湖诗社的历史并非只有三个月,还应该有一个短暂的孕育期,即刘兆吉、向长清两位南湖诗社发起人从最初提出成立诗社的构想到后来将这种构想转化为事实的过程。在南湖诗社从构想到诞生再到结束的全过程中,作为指导老师的闻一多自始至终发挥着重要作用,而且对诗社成员的诗歌创作产生过深刻而具体的影响。
在步行途中,刘兆吉、向长清与闻一多、曾昭抡、李继侗等数位西南联大教授一同“晓行夜宿”“千里奔波”[9]161。十分关心年轻人诗歌创作的闻一多时常谈论自己对新诗的见解,于无形之中影响着刘兆吉、向长清等西南联大学生的诗学观念。其中刘兆吉因为选编民间歌谣集《西南采风录》的缘故,获得了比一般人更多的与闻一多接触的机会,当时闻一多还担任了西南联大歌谣采访组的指导老师。不仅如此,通过梳理相关史实能够发现,在湘黔滇长途迁徙中,刘兆吉几乎是全程跟随在闻一多左右。因此,我们首先可以通过分析闻一多在徒步旅行途中带给刘兆吉的影响,来探察闻一多对尚处在孕育期的南湖诗社打下了怎样的印记。
得益于当时独特的历史文化环境和师生关系,有志于诗艺的学生们在徒步赴滇途中拥有许多机会同闻一多接触,这绝非是刘兆吉、向长清等少数几人的特权,正如刘兆吉回忆所说,每天晚上“湘黔滇旅行团”不得不在沿途村舍借宿,而闻一多跟学生们一起在昏暗的菜油灯下席地而坐[10]181,可见闻一多与学生们一同在艰苦的环境里谈诗在当时是经常可以看到的场面。所以说,认为闻一多鼓励学生们主动认识中国社会和人民生活、并用诗歌传递出“人民的心声”,这应该是学生们(自然也包括除刘兆吉、向长清以外的其他南湖诗社社员)对闻一多的普遍印象。正是这种对闻一多身上的现实关怀的高度体认,构成了南湖诗社发起人之所以要谋划成立诗社的内在动力:“网络联大文学爱好者,以诗为武器宣传抗日救国。”[11]129-130也就是说,南湖诗社最初的成立动力同样来自对现实的强烈不满,同样来自对抗战救亡的迫切呼吁,同样来自对“人民的心声”的感同身受。
此外,闻一多在湖南沅陵的夜谈中同样对诗社造成了深远的影响,这次谈话不仅将成立诗社正式搬上议程,而且还初步确立诗社的诗学主张和创作追求。大约在1938 年3 月10 日,湖南沅陵呼啸着凛冽的寒风大雪,向长清、刘兆吉在简陋的屋舍内向闻一多请教有关诗歌的诸多问题。尽管闻一多一开始说多年以来他已经“改行”教授“古书”,不再写作新诗,但是又说自己对新诗尚未完全“绝缘”,有时候还会读一读青年人所写的诗歌,觉得这些诗比《红烛》《死水》写得更好,最终还是答应了等“湘黔滇旅行团”抵达昆明后担任诗社的指导老师①后来诗社还邀请朱自清担任指导老师。。尽管简陋的小屋内没有取暖设备,但是大家谈论诗歌的兴致却很高,闻一多毫不保留地发表了他对诗歌的见解和感悟,这些都被刘兆吉和向长清详细地记录在日记本里[8]465-466。闻一多对诗歌的基本看法后来构成了南湖诗社的组织原则和创作宗旨,并且在青年诗人们的诗歌写作中得到了具体体现。赵瑞蕻对“沅陵夜谈”也有记叙,他在《南岳山中,蒙自湖畔》中写道:在湘西沅陵的一个雪夜里,刘兆吉和向长清向闻一多表达了到达昆明后准备组织诗社和出版诗刊的强烈愿望,闻一多一开始谈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写作诗歌了,但是后来还是欣然同意担任诗社的导师。赵瑞蕻不仅记述了“沅陵夜谈”的详细经过,还点明了蒙自时期闻一多对南湖诗社的指导作用。由于南湖诗社的存在,赵瑞蕻一行人拥有更多的机会来获得闻一多、朱自清两位教授的亲自教导,这对他们今后为人处世、钻研学问以及从事诗歌工作等诸多方面都起到了直接的或潜移默化的作用[9]161-162。由于材料有限,目前只能判断本次谈话的主要作用体现在闻一多指导南湖诗社提出基本的诗歌主张和创作宗旨,至于对社员们的诗歌创作产生了哪些具体影响暂时还不得而知。
抵达昆明后不久,文、法学院师生搬迁到蒙自,刘兆吉和向长清紧锣密鼓地筹备如何尽快实现旅行途中所提出来的成立诗歌社团的计划,而且共同拜访了闻一多。闻一多不仅再次表示愿意担任南湖诗社的指导老师,而且还提出了一些成立诗社的建设性意见。南湖诗社成立后的主要诗歌活动是新诗创作和出版《南湖诗刊》墙报,因为缺少发表作品的园地,《南湖诗刊》几乎是诗社成员展示新诗创作成果的唯一阵地。虽然南湖诗社的诗人创作出不少好诗,但他们基本上都是没有名气的青年大学生,而且诗社自身的经济状况十分拮据,因此只能以张贴墙报的形式传播南湖诗社的诗作,墙报由向长清、刘兆吉两人共同保存。刘兆吉保存了两期,这两期是《南湖诗刊》的精华,其中包含穆旦、林蒲、李敬亭、赵瑞蕻、周定一、刘重德、向长清、刘兆吉、陈三苏等诗人的作品,但是在“文革”时期刘兆吉的作品销毁了。尽管目前并未发现《南湖诗刊》原稿,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南湖诗刊》一共出了四期,刊登的诗歌有数十首,包括穆旦的《我看》《园》,赵瑞蕻的《永嘉籀园之梦》,林蒲(林振舒)的《怀远》《忘题》,刘重德(刘一山)的《太平在咖啡馆里》,周定一的《南湖短歌》等等。
抵达蒙自以后,闻一多埋首故纸堆,很少出来走动,因此被同事戏称为“何妨一下楼主人”,不过他还是在有限的时间里关注着南湖诗社的发展。南湖诗社成员不愿用同学们投递的墙报稿件过多地打扰两位指导老师[11]131,只是筛选了其中一部分诗歌拿给闻一多、朱自清过目,两位导师不仅称赞它们是好诗[8]466,还给出了自己的意见,由此可知闻一多依然指导着社员们的新诗创作。除了新诗创作与出版墙报以外,南湖诗社还举办过其他多种形式的诗歌活动,比如多次召开小型座谈会,只有两次是全体社员和指导老师都参加了的,其中自然也包括闻一多。在南湖诗社举办的一次座谈会上,闻一多以貌似“随意聊天”的亲和姿态同社员们畅谈诗歌创作、欣赏和研究的相关问题,引起了社员们的极大兴趣。此外,闻一多还谦虚而不失风趣地调侃自己“落伍了”“此调不弹久矣”,但是有时还阅读一些新诗作品,似乎还有一点对新诗的“瘾”,并且鼓励似的夸赞大家写的新诗比他当年写的更加“高明”[12]39。这样风趣幽默、浅显生动的诗论自然可以打动学生,并且在他们的脑海里留下持久的印象。此外,根据刘兆吉的回忆,在这两次大规模的南湖诗社社员大会上,参会的师生进行了内容十分丰富的发言,闻一多和朱自清均在会上作了时间较长的指导性发言[8]467,只可惜会议的具体内容暂时无从知晓。
根据已有材料,闻一多对南湖诗社的诗歌创作所产生的最大影响应该是定下以写作新诗为主的基调。在南湖诗社内部,曾经进行过一场关于写新诗还是旧体诗的激烈讨论。南湖诗社经常召开小规模的碰头会,有指导教师参加的诗社全体社员座谈会却只开过两次,其中一次谈论的主题是新诗与旧体诗的比较问题。即将毕业的中文系学生刘绶松明显表露出重视旧体诗而轻视新诗的思想,但是绝大多数社员,包括闻一多、朱自清在内,都主张把研究新诗和写作新诗作为南湖诗社的主要方向[8]467,虽然并未明确规定应该写什么类型的新诗,但是“有两点可以肯定:一是写抒发爱国之志的抗战诗,二是用艺术的手法反映社会生活和思想感情”[13]42。从现存作品来看,南湖诗社的实际创作以第二类为主,直接表达爱国情感的抗战诗很少,除刘重德的《太平在咖啡馆里》外,基本上都是用艺术手法反映社会生活和思想感情(尤其是后者)的抒情诗。刘绶松曾经为《南湖诗刊》写过稿件,因为是旧体诗的缘故,尽管不失为是好诗,但是没有被选用,他当时还感到愤愤不平,多年后才释怀。朱自清的观点与闻一多颇为相似,却也有不同之处。朱自清同样认为新诗的前途是光明的,但是他的主张是中国古典诗歌和外国诗歌都必须用心学习[12]39。
概言之,南湖诗社基本践行了闻一多(包括朱自清)对他们的创作要求,目前见到的发表在《南湖诗刊》上的诗歌均为新诗,而且以吐露个体情感为主。虽然闻一多因为忙于学术研究而未能匀出足够多的时间与精力,但是他以自己广博的文学知识和长远的文学眼光在南湖诗社上打下了属于自己的烙印。更有意义的是,每次《南湖诗刊》贴出,都会引来许多同学和老师的围观,也就是说,闻一多的诗学主张通过《南湖诗刊》在西南联大校园内传播开来,从而造成了更大、更广泛的影响,这种影响又是难以估量而不可忽视的。
在以往的穆旦研究中,也许是因为史料匮乏的缘故,闻一多与穆旦的关系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尤其是对于两人在1937 至1938 年间的往来交流很少被提及,即便是近年来很有学术分量的穆旦研究专著《穆旦年谱》,也只是简单征引了刘兆吉在《穆旦其人其诗》一文中记录的相关片段,而且并未分析闻一多与穆旦之间的互动过程[14]39,41。概言之,目前学术界对闻一多与早年穆旦的关系研究还十分薄弱。事实上,闻一多与穆旦在本时期交往甚密,前者对后者的新诗创作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这一点应该受到更多的关注。早在南岳时期,穆旦便与闻一多时有交流,同是外文系的赵瑞蕻对此有过记叙。在南岳读书期间,包括赵瑞蕻、穆旦在内的外文系学生跟闻一多、朱自清一起住在“圣经学院”里,因此他们拥有非常多的接触这两位教授的机会,而且还各自选读或者旁听了他们开设的几门课程,比如《诗经》《楚辞》、“陶渊明”等等[9]161。1937 年11 月18 日,长沙临时大学文学院在南岳正式开课,闻一多讲授《诗经》《楚辞》①参见长沙临时大学各院系必修选修学程表(1937-1938),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史料·第3 卷,云南教育出版社,1998 版,第117 页。,这两门课程穆旦都曾旁听过。在南岳读书期间,穆旦不但选听过闻一多的课程,还时常跟他面对面地谈诗论诗。值得一提的是,闻一多在南岳继续勤勉地研究《诗经》《楚辞》,时有创见,所有的这一切都令学生们深受感动,同时还受到了切实具体的教育,而且赵瑞蕻认为这跟穆旦“后来的成长,一生勤奋,作出贡献”[15]104有着非常重要的关系。所以说闻一多对穆旦的影响不仅体现在诗歌创作和读书治学上,还令穆旦更加珍惜光阴,激励他在日后不断有诗作和译作问世在迁徙的路途上,闻一多继续关注着“一个中国新诗人”[16]190——穆旦的成长,而且他对穆旦的悉心指导一直持续到西南联大迁到蒙自。接下来详细论述在这两个时期闻一多对穆旦造成的主要影响。
在从长沙迁往昆明的征途中,同样爱诗、写诗的闻一多与穆旦交往甚密。根据赵瑞蕻的回忆,穆旦当时与闻一多等几位老师相伴而行[9]161。刘兆吉的看法与赵瑞蕻大体一致。闻一多当时是步行团领导组的核心成员,同时还是民间歌谣采访组的指导老师,而赵瑞蕻是民间歌谣采访组的负责人,时常利用与闻一多同行的机会汇报民间歌谣采访组的工作进度,其间常常看到穆旦与闻一多同行,一老一少两位诗人在一起谈论的自然是诗歌,“穆旦对闻先生很尊敬,虚心学习,闻先生也很器重穆旦。”[11]129闻一多的确十分器重穆旦,而且这种器重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减,《现代诗钞》是他在1940 年代中期编辑的一部中国新诗选集①生前未曾公开出版,后收入1948 年上海开明书店出版的《闻一多全集》。,其中收录穆旦的诗歌11 首,包括《诗八首》《出发》《还原作用》《幻想的乘客》,入选诗歌的数量仅次于“新月派”代表诗人徐志摩的13 首。《穆旦传》同样记载了穆旦与闻一多在行旅中的亲密交流。在行进途中,联大学生们经常看到穆旦与闻一多结伴同行,穆旦一方面是为了照顾历来敬仰的师长,另一方面是为了就近向“红烛诗人”请教诗歌问题,诗歌是这两位相差了二十来岁的诗人谈论得最多的话题。“闻一多先生很器重这位富有才华,又很虚心、勤奋的弟子,时时给予启迪帮助。”[12]29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巧合使然,陈伯良的叙述基调和思路跟赵瑞蕻有着惊人的相似性。概言之,在湘黔滇长途迁徙中,闻一多与穆旦之间有过密切的交流,而这一点在过去鲜被提及,尽管这段经历在穆旦的诗歌生涯里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此前已经有学者注意到“三千里步行”对穆旦内在精神结构所造成的重要影响[17]37-42,但是在长途迁徙的路上穆旦所受闻一多的影响尚未引起关注。同闻一多长达两个多月的亲密交谈,对穆旦的诗歌创作起到了不小的化学反应,这种化学反应主要体现在闻一多的教导进一步激发了穆旦对祖国和人民的爱,让他的诗歌增添了一些现实厚重感。王佐良曾经指出穆旦在抵达昆明后诗风发生了明显变化,因为穆旦是从长沙步行至昆明的,亲眼见证了中国内地的种种真实景象,比通过海道前往昆明的西南联大学生更具“现实感”,穆旦的诗歌因此“有了一点泥土气,语言也硬朗起来”[18]60。其实穆旦诗风的变化并非是到了昆明才开始的,步行途中已经初见端倪,这还跟穆旦的生命体验密切相关。作为“护校队员”的穆旦随“湘黔滇步行团”行走1671 公里的特殊经历,令穆旦从未有过地深入体验到阳光底下的黑暗,民众生活的贫困苦难、抗日战争的残酷血腥、官吏军队的腐败庸碌等社会乱象一齐涌上穆旦的心头。与此同时,在沿途中穆旦与曾经以爱国诗人著称的闻一多结伴而行,穆旦能够经常近距离感受闻一多对祖国的深沉的爱和对民族苦难的沉重的痛,并把这种悲怆的情感内化为自己人生感悟的一部分。1940 年代的从军经历使得穆旦的这种情绪变得更加粘稠和厚实,进而令他的诗歌风格再次发生剧变[19]10-18。
闻一多在迁徙途中流露出来的强烈爱国精神深深触动了穆旦的内心。闻一多完全可以免去步行奔波的劳苦,乘坐火车、轮船、汽车等交通工具舒舒服服地前往昆明,却执意要加入“湘黔滇步行团”,很多学生对他的选择十分不解,于是闻一多动情地说在国家危难之际步行几千里路并不算受罪,然后结合自己的身世忏悔过去的他一直处在“假洋鬼子”的生活里,跟广大的山区农村隔断了联系,虽然自己是一名中国人,然而对于中国社会和人民生活知之甚少,真可谓“醉生梦死”,进而发出“应该认识祖国”的普遍号召[20]43。这段话里包含着闻一多对祖国的无限热爱和对国难的无比悲痛,在场的学生无一不被感动。与闻一多比肩而行的穆旦浸染在闻一多的爱国宣言里,蛰伏在穆旦内心深处的爱国情怀被自然而然地点燃,并情不自禁地将这种情愫投射到笔尖,令他的诗歌增添了一股混杂着爱国情结的“泥土气”。
在步行路上,穆旦已经在酝酿组诗《三千里步行》的创作[12]29,组诗《三千里步行》中的《出发——三千里步行之一》被认为写于西南联大由长沙迁往昆明期间[21]214,不仅接受了闻一多的针对性意见,而且很好地体现了穆旦诗歌中新增的“泥土气”,仿佛让人重温了闻一多早年诗歌的厚重、潜沉与悲痛。在诗人笔下,祖国的江河、森林、丘陵是如此的丰饶、美丽、富有生机,与萧条、荒芜、硝烟弥漫的战时景象形成鲜明对比。战争夺走了孩子们的未来,在军山铺中,孩子们无所归依地坐在阴暗湿冷的门坎上,“晒着太阳,从来不想起他们的命运”,还摧毁了普通人民的幸福,住在宿营地里的广大中国民众,“在一个节日里,他们流着汗挣扎,繁殖!”诗人感到这般痛苦又这般依恋,既想要尽快逃离又渴望继续留下,在痛苦的黎明来临之际,“走过/ 浓密的桐树,马尾松,丰富的丘陵地带”,多种矛盾与痛苦郁结在一起,令穆旦的诗逐渐丰富了起来。《出发——三千里步行之一》带有浓厚的爱国主义精神,与穆旦历来为评论家津津乐道的诗风相龃龉,隐隐约约可以看到《荒村》的颓败景色、《发现》的沉痛哀嚎、《口供》的爱国赤心。闻一多给穆旦带来的这方面影响并未迅速消退,而是逐渐发酵,慢慢从穆旦诗歌的内部生长出来。例如穆旦在两年多以后写作的名篇《赞美》堪称这方面的杰作,其中饱含着厚重深沉的“泥土气”与爱国情怀,而且类似“在耻辱里生活的人民,佝偻的人民,/我要以带血的手和你们一一拥抱,/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的表达,带有明显的闻一多式的精神气质。有学者认为穆旦在这首诗里表现出他“一方面将自己同人民相统一,另一方面又指出大众与自己的差别性,所以,他不是被改造的大众,而是拥抱大众”[22]158。尽管穆旦和闻一多在对人民持有的思想感情上有所区别,但是从根本上说都源自对祖国的不能割舍的眷恋。
概言之,在步行迁徙的两个多月里,闻一多同穆旦畅谈诗歌的创作、鉴赏与研究的问题,穆旦对诗歌的理解进一步加深,这对穆旦的诗歌创作产生了不可低估的影响,这种影响的一个重要表现就是穆旦的诗歌里首次出现了明显的“泥土气”。正是因为“泥土气”的存在,才会有论者指出“穆旦的气质接近于闻一多”[23]98,而笔者认为前者继承了后者的爱国主义情怀以及对人民大众的深切同情,所以说“泥土气”是穆旦与闻一多作为诗人的共同的思想质地。但是穆旦并没有因此而降低对诗艺的追求,所以有人认为穆旦“把忠于时代与忠于艺术高度统一起来,既追求诗的社会使命意识,又保证诗的审美品质”[24]9,这种看法是很有道理的。此外,值得一提的是,穆旦还跟民间歌谣采访组的同学们一起搜集民谣,尽管这件事后来无疾而终,但是在此期间穆旦受到了担任歌谣采访组指导老师闻一多的不少点拨,这对于加深穆旦之于诗歌的理解颇有裨益。
在步行途中的艰苦环境下,穆旦不但依旧坚持写诗,还跟随行的同学们商量组织诗社的事情。不少同学都有这种想法,创建南湖诗社这一想法最早是由向长清提出来的[8]464。但是需要澄清的是,穆旦事实上应该并没有参与“沅陵夜谈”。陈伯良声称当事人赵瑞蕻说过“在湖南沅陵,一个风雪弥漫的夜晚,穆旦和同学王佐良就向闻一多先生表达了到达昆明后要组织诗社、出版诗刊的愿望,并且请闻先生担任导师”[12]38,然而根据已有材料并未发现赵瑞蕻说过这段话。赵瑞蕻只是说过刘兆吉和向长清“在湘西沅陵一个风雪迷漫的夜晚,他俩向闻先生诉说了到达昆明后要组织一个诗社,出版诗刊的热切愿望,并且恳请闻先生担任导师”[9]161,并没有提到穆旦。当事人刘兆吉在《穆旦其人其诗》与《南湖诗社始末》中的说法与赵瑞蕻在《南岳山中,蒙自湖畔》中的说法基本相同。因此,基本可以判断陈伯良的说法与事实不符,也就是说,穆旦从未参与过“沅陵夜谈”。穆旦打算成立诗社的想法与南开中学的同班同学刘兆吉以及中文系1940 级学生向长清不谋而合[12]29,三人后来都成为南湖诗社的骨干成员。1938 年4 月28 日,“湘黔滇旅行团”抵达昆明。5 月4 日,西南联大全校开课,文、法学院暂时在蒙自上课。5 月20 日,南湖诗社正式成立。穆旦是南湖诗社的中坚力量,不但帮忙发展社员,而且诗社的所有会议他基本上都按时参加,而且积极投稿,有时也协助张贴墙报、审阅稿件等事宜[11]130。而闻一多是南湖诗社的两位导师之一,在时间允许的情况下力所能及地关注着诗社的成长。得益于南湖诗社的连接作用,在蒙自时期闻一多对穆旦的影响有增无减。
目前可以见到的有关南湖诗社的史料并不多,而且记叙较为分散,因此这里只能选择其中的重要事件进行论述。南湖诗社开过两次座谈会,其中有一次闻一多和朱自清都出席了,关于这次座谈会有着数位当事人的详细记载,可以清晰地看出南湖诗社的社员们是如何从中受益的。根据赵瑞蕻的记载,那时的闻一多已经蓄起了胡子,居住在哥罗士洋行楼的一间小屋里,醉心于文典古籍而很少下楼,因此被戏称为“何妨一下楼主人”。在南湖诗社举办的座谈会上,闻一多“随意聊天似的,谈些关于诗歌创作,欣赏和研究的问题,很引起我们的兴趣,受到真正亲挚的教益”;而朱自清则相对较为严肃,语调偏慢,告诉社员们“新诗前途还是光明的,不过古诗外国诗都得用心学”[15]106。每次出刊,穆旦都会带头交稿,多数情况下是诗社成员审稿,有时候闻一多和朱自清亲自批阅,穆旦因高质量的作品而多次受到来自诗社成员和指导老师的夸赞[11]130,得益于闻一多、朱自清两位老师的直接指导,穆旦的诗歌创作水平不断攀升,并且逐步建立起自己独特的风格。赵瑞蕻同样提到了南湖诗社在穆旦与闻一多之间所起到的重要作用,这一点在前文已经详细论述过,因此不再赘述。
穆旦在本时期主要创作了《我看》《园》两首新诗,尽管其中饱含着青春的感伤与形而上的哲思玄想,但是“泥土气”同样比较明显。“我看流云慢慢地红晕/ 无意沉醉了凝望它的大地”(《我看》),“从温馨的泥土里伸出来的/ 以嫩枝举在高空中的树丛”(《园》),如果不结合诗人的生平来看,我们会简单地把这些诗句看成是吟咏风景之作。但是,正因为穆旦亲身经历了三千多里的长途跋涉、亲眼见证了纷飞战火对祖国山河的蹂躏破坏,使得他更加珍惜蒙自美景带来的短暂的愉悦感,他对祖国的依恋在“泥土气”里得到了另一种证明。换言之,“泥土气”的底色是爱国情怀,对泥土的书写蕴含着对祖国的深深的爱。这正是闻一多带给穆旦的重要影响,也就是说闻一多的思想观念在穆旦创作《我看》《园》当中同样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必须指出的是,初出茅庐的穆旦还不能妥善地处理来自多方面的影响,闻一多的诗歌见解与西方现代主义、英国浪漫主义、中国古典诗歌、现代白话新诗等多种诗学资源纠缠搅拌在穆旦的脑海里,尚未被驯服为穆旦可以随心驾驭的写作工具。当穆旦真正确立了属于自己的风格之后,他便能够更好地运用多种诗学理论和见解,包括闻一多带来的影响,在艺术层面上实现了对古代诗学传统与西方诗学文化的“双重超越”,上文提到的《赞美》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值得一提的是,当西南联大从蒙自迁到昆明后,穆旦与闻一多之间的联系并没有中断,闻一多在1940 年5 月26 日写给赵俪生的信中有两处提及穆旦,分别是“查良铮君去岁曾至敝寓一次,出其译诗相示,以后即为遇见”,“查君不知是否毕业他去,因多离昆亦已将近一年,故无从知悉,乃兄良钊先生现在联大任教,寄函由彼转交,亦一办法”[2]361-362。由此可知,南湖诗社结束后闻一多仍旧跟穆旦有着诗歌上的交流,即便是在穆旦毕业之后可能还通过中转的办法继续保持着书信往来。也就是说,1938 年8 月底西南联大搬到昆明以后,闻一多继续对穆旦的诗歌创作产生着影响。
民间采风的传统古已有之,但是刘兆吉“以一个人的力量来做采风的工作,可以说是前无古人”[25]2。《西南采风录》被朱自清称赞是“一本有意义的民俗的记录”[25]3,被黄珏生誉为“一宗有用的文献。语言学者,可以研究方音;社会学者,可以研究文化;文学家可以研究民歌的格局和情调”[26]1-2,还被评价成“现代的三百篇”“研究西南民俗及方音的良好资料”[27]1。
刘兆吉之所以想要而且能够完成采风的壮举,主要是受到了两方面的影响:学校的政策支持,闻一多的精神鼓励——这是闻一多对刘兆吉选编《西南采风录》产生的基础性影响。学校的奖掖是刘兆吉决定采风的重要动力。《长沙临时大学关于迁校步行计划的布告》规定,“查本校迁滇原拟有步行计划,藉以多习民情,考查风土,采集标本,锻炼体魄,务使迁移之举本身即是教育”,“步行队到昆明后得将沿途调查或采集所得作成旅行报告书,其成绩特佳者学校予以奖励”①参见《长沙临时大学关于迁校步行计划的布告》,收录于《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史料·第1 卷》,云南教育出版社,1998,第63-64 页。,对青年学生很有吸引力。因此,“出发前,不少人拟定了社会调查计划,每过一地,都留心观察收集各种资料,有的采集植物标本,有的考察地质矿产,有的记录风俗民情”[28]62,而且还“成立了各种沿途考察的组织,民间歌谣组便是其中之一”[29]3。刘兆吉也坦陈:“只是好奇好玩的心理,及政府学校给予的良好机会,促成了这件事。”[27]1而闻一多的精神鼓励比学校的政策支持起到了更重要的作用,如果没有闻一多持续不断的支持和指导,也许我们如今就不会看到《西南采风录》。
在具体展开论述之前,必须首先面对这么几个问题:闻一多对刘兆吉编选《西南采风录》产生了重大影响,这一点毋庸置疑,问题在于这种影响具体指的是什么?又是如何体现的呢?笔者认为,闻一多对刘兆吉造成的影响应该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是闻一多帮助刘兆吉看到民间歌谣的重要价值,还鼓励他去整理和搜集民间歌谣;二是闻一多引导刘兆吉认识中国社会和人民生活,并且用文学作品或学术研究来反映这些现实。
首先,闻一多对刘兆吉的第一点主要影响是让学生意识到民间歌谣的重要性。刘兆吉是西南联大文学院哲学心理教育系的学生,因为喜欢文学而选修了闻一多的《诗经》课和《楚辞》课。时隔数十年以后,刘兆吉仍旧清晰地记得闻一多在《诗经》课上谈到过诗歌与民间歌谣,“有价值的诗歌,不一定在书本上,好多是在人民的口里,希望大家到民间去找”,闻一多的这番教导醍醐灌顶般烙刻在刘兆吉的心头。在迁徙途中,刘兆吉和一部分爱好文艺的同学“受了闻先生这些话的影响,组织了歌谣采访组,请闻先生担任指导,他欣然同意,并且热情地和我们讨论、计划,如何在漫漫长途中进行采风”[28]180。采风的路上布满荆棘,路途艰险、语言不通等诸多困难令歌谣采访组的不少成员放弃了歌谣采访工作,一度令闻一多很失望,但是刘兆吉坚持了下来。闻一多不仅指导学生采风,而且自己也在步行中收集民歌,因此更能设身处地地为他们提出富有针对性的建议。在两个多月的旅途中,刘兆吉抓住一切机会向闻一多请教,“晚上在沿途山村农舍,临时住宿地,与他观赏、讨论搜集的民歌。闻先生和学生们同样席地而坐,在如豆的菜油灯下,他忘了一天走80 多里山路的劳累,高兴地审阅我搜集的民歌”,闻一多称赞这些民歌“不但在民间文学方面有欣赏和研究价值,在语言学、社会学、民俗学等方面也有参考的价值。要编辑成书出版呀!不然就辜负了这些宝贵的材料”[28]181,如果没有闻一多的不断鼓励,很难想象刘兆吉能够在那么艰苦的环境下一直坚持下去。在抵达昆明后,闻一多还主动指导刘兆吉编选沿途采集的民间歌谣,“西南采风录”这一书名就是由闻一多想定的。“闻一多一向对学生的些微收获和成就都加以热情鼓励。不少学生也就是在他的鼓励指引下走上了学术和革命的道路”[28]181。在闻一多的鼓励与指引下,刘兆吉才得以成功采集了数千首歌谣,并最终完成了《西南采风录》。
正是闻一多让刘兆吉真正意识到民间歌谣的重要性,也是闻一多给刘兆吉的采风工作不停地注入精神鼓励和专业指导,刘兆吉才得以完成这项几乎不可能凭借一己之力完成的任务,所以后来刘兆吉满怀感激地说“如果说这本小册子还有点价值,首先归功于闻老师的指导”[20]43-44。
其次,闻一多对刘兆吉的第二点主要影响是用文学传递出“人民的心声”。这是闻一多给刘兆吉灌输的最为重要的文人情怀,同时也是闻一多带给青年的普遍印象:“屈原这样的知识分子是人民的诗人,在暴风雨的时代里,屈原的道路,是一切知识分子应该走的道路。这也是闻一多作为一个诗人,一个时代的鼓手,自己选择定了并且身体力行的道路。直到他倒在血泊中为人民而牺牲。”[29]305“人民性”是抗日战争爆发后闻一多的文艺观的一大关键词①参见马识途《时代的鼓手——闻一多》,收录于《闻一多纪念文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0 年版,第131 页。,他多次公开呼吁文艺应该回到人民群众中去,这一点对于刘兆吉编选《西南采风录》产生了重要影响。
按照西南联大的校规,闻一多本可乘坐交通工具前往昆明,他却执意加入步行团,因为自认为留学回国以后过的是“‘假洋鬼子’生活”,“和广大的山区农村隔绝了,特别是祖国的大西南是什么样子,更无从知道”,“国难当头,应该认识认识祖国了!”[20]43一位著名诗人和学者的身体力行,能够令学生们更容易认同“国难当头,应该认识认识祖国了”的重要性。刘兆吉对此的感受尤为明显。当湘黔滇旅行团途经安顺城时,刘兆吉问安顺中学学生有没有读过闻一多的《红烛》《死水》,事后却遭到闻一多的批评,“你多话了,《红烛》《死水》那样的诗过时了,我自己也不满意,所以这几年没再写诗。现在,没有活力、没有革命气息的作品,不要介绍给青年人”,所以刘兆吉说:“在1938 年,闻先生已经意识到,做文章、写诗应从人民利益和革命利益着眼;文学是应当为人民服务的。”[20]45在西南联大前往昆明的沿途,闻一多听当地老乡诉说红军长征的往事,有些红军的布告、标语清晰可见,有些村子里的破墙上可以看到歌颂红军的民谣,比如云南沾益县境内破庙壁上有这样一首民谣:“田里大麦青又青,庄主提枪敲穷人,庄主仰仗蒋司令,穷人只盼老红军!”闻一多感慨“这才是人民的心声”,“我读过这些歌谣,曾发生一个极大的感想”,“如今人家逼得我们没路走,我们该拿出人性中最后最神圣的一张牌来……是人家要我们的命,我们是豁出去了,是困兽犹斗。”[3]278这个事例折射出闻一多对歌谣的某种倾向性,在他的潜意识里,好的歌谣应该同黑暗的现实处境作斗争,真正喊出“人民的心声”。不知是不是有意的,刘兆吉在采风中践行着闻一多的这种观念。刘兆吉在沿途采集了十余首表现民怨的歌谣,“闻先生和我都很珍惜”,不仅“革命的怒火已在闻先生的内心里燃烧起来了”[20]45-46,而且刘兆吉也表现出强烈的现实批判性。
《西南采风录·民怨》一章饱含革命气息,对国民政府统治下的黑暗现实进行了猛烈的抨击,与闻一多的革命思想不谋而合。在1938 年4 月6 日前去安顺城的路上,湘黔滇旅行团发现石壁上刻有“打倒共产党”“肃清共产党”等反动标语的痕迹,这是在红军长征过境后国民党追缴部队政治部留下的,闻一多愤懑地说道:“这是蒋介石祸国殃民的铁证呀!”[20]44刘兆吉接过闻一多的火炬,对国民政府的抨击力度毫不逊色。“作工作到十几天,/ 家中没有半文钱。/ 妻子儿女难度过,/ 区长还要抽皮鞭”,“背米背柴城中卖,/ 卖得一角又五仙。/ 县长老爷要一块,说是派的满门捐”,这是劳苦大众生活的真实写照。劳工和柴米日益廉价,官吏和政府贪婪横暴,使得人民原来艰难的生活雪上加霜,“家家都说收成好,/ 运米城中不值钱”,丰收反倒成为一种累赘。农民辛苦四季,收成还不够支付地租:“四月里来栽早秧,/ 计算七月稻子黄;/ 手拿秧把暗欢喜,/ 少付地主一月粮。”农民劬劳终日却受尽贫寒,官吏无所用心却锦衣玉食,即使是实施了“丈量田”“修路程”“断洋烟”等看似有利民生的举措,实际目的却是“一亩就要八毫钱”“抽了多少老百姓”“断了洋烟卖公膏”,都不过是进一步压榨人民的手段而已。这些地主和官吏对手无寸铁的人民极尽剥削欺压之能事,对掌握了武装力量的中国共产党却忌惮非常:“田里大麦青又青,庄主提枪敲百姓;大麦只怕天气旱,庄主只怕老红军。”①本段所引用《西南采风录·民怨》中的歌谣均出自刘兆吉《西南采风录》,商务印书馆,1946 版,第168-174 页。这首歌谣还有另外一个版本——“田里大麦青又青,庄主提枪敲穷人;庄主仰仗蒋司令,穷人只盼老红军”,这里的庄主即地主、蒋司令即蒋介石[20]45-46。刘兆吉如此直白袒露地抨击当权政府,除了受到闻一多的感染,还需要一点过人的胆识。
此外,黄珏生认为《西南采风录·情歌》“似乎可以减轻筋骨的痛苦”,进而提出“他们所唱的歌,与其说是情歌,毋宁说是劳苦的呼声”[26]2。如果按照这种思路来研究《西南采风录》中的情歌,会得出令人惊讶的结论:刘兆吉搜集的情歌不是苗族青年男女吐露情愫的绵柔之歌,而是高呼生活疾苦、反映黑暗现实的刚猛之曲。由此可见,现实批判性是刘兆吉选编《西南采风录》的一大标准。
根据《闻一多全集》所载,闻一多只给费鉴照的《现代英国诗人》、臧克家的《烙印》、彭丽天的《晨夜诗庋》、薛沉之的《三盘鼓》以及刘兆吉的《西南采风录》五本书写过序言,由此可见闻一多对《西南采风录》的重视。而且闻一多把《西南采风录》称作“新《诗经》”[28]181,《诗经》历来被尊奉为“不学诗,无以言”的《六经》之一,从中能够进一步看到《西南采风录》在闻一多心中的分量。那么闻一多为什么如此重视《西南采风录》呢?姚丹认为刘兆吉编选《西南采风录》着眼的是“对民间文学价值的阐扬与对民间文学文本的收集与保存”,而闻一多看重的是“民族生命力”,因为“民间蕴含着鲜活的生命力,民间孕育着民族精神再造的契机”[31]32,34。这样的分析已经接触到问题的核心,但是还不够深入,没有剥开民族话语背后的“风景”。在笔者看来,闻一多之所以高度认可和重视《西南采风录》,根本原因是因为他认为《西南采风录》能够对改善社会现实起到积极的作用,后者所蕴含的源自民间的精神原力有助于推进抗战救国的民族事业。在闻一多看来,中国的抗日战争需要“原始”“野蛮”的民间精神,“你说这是原始,是野蛮。对了,如今我们需要的正是它。我们文明得太久了,如今人家逼得我们没有路走,我们该拿出人性中最后最神圣的一张牌来,让我们那在人性的幽暗角落里蛰伏了数千年的兽性跳出来反噬他一口”。闻一多的内心非常抵触“白脸斯文人”的做派,他深感“打仗本不是一种文明”,“自认是个精神上‘天阉’的民族,休想在这地面上混下去”[32]3。毫无疑问,闻一多认为《西南采风录》正是积聚这种民间精神的具体实践,而且他所指涉的“民间”不是纯粹理论上的“民间”,而是直接作用于抗日战争、包含巨大精神鼓舞力量的“民间”,与社会现实息息相关。
闻一多对刘兆吉编选《西南采风录》的影响是实实在在、有迹可循的。闻一多不仅最早帮助刘兆吉萌发出采集民间歌谣的意识,还用自己博大深湛的文学与文化知识储备及时纠正刘兆吉在采风过程中犯下的种种错误,并且在有意无意之间将他炙热的爱国情结传递给刘兆吉,让刘兆吉的《西南采风录》迸发出汹涌猛烈的批判力量。尽管闻一多自称“毫未尽力”,所有民歌“是刘君兆吉一个人独立采集的”[32]1,但是刘兆吉仍用专文抒发内心深处对于恩师的感激之情,追溯闻一多在旅途中指导自己搜集民歌的场景,正是因为“闻先生对这些民歌给予很高的评价”,“老师的期望和鼓励,使我干劲更大”[28]181,刘兆吉才能一直坚持下去。西南联大文、法学院在蒙自复课后,闻一多主动指导刘兆吉编选采集到的民歌,并亲自定名为“西南采风录”,还作了序言。如果没有闻一多,世间可有《西南采风录》?也许仍然会有,但至少要多经历不少磨难。
王瑶曾经说过闻一多是西南联大的“最受学生欢迎的教授”,“这不仅因为他学识渊博和教学有方,更重要的是他的思想感情在学生中引起了强烈的共鸣。”[33]408-409由此观之,闻一多之所以受到西南联大学生的欢迎,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广博学识和教学有方,还因为他懂得青年人的苦闷和要求,也因为他经常与他们打成一片,在与他们的交谈之间有意无意地传播着自己的思想观念,让他们感到愉悦痛快的同时,还能获益匪浅。通过本文的梳理可以看出,无论是在湘黔滇徒步迁徙之中,还是在南岳、蒙自临时栖身之时,尽管外在的物质条件非常艰苦,但是闻一多仍旧以自己的崇高人格、渊博学识和爱国情怀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围绕在身旁的年轻诗人们,南湖诗社、早年穆旦和编选《西南采风录》的刘兆吉都是直接受益者,他们的诗歌观念和诗歌活动离不开闻一多的影响。等到文、法学院迁到昆明之后,闻一多对青年诗人的影响仍然继续发生在西南联大校园里。这同样是非常值得研究的一项课题,需要另作专文,进行详细阐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