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媛
(武汉理工大学 艺术与设计学院,武汉 430070)
岩山寺地处山西省繁峙县下辖的天岩村。繁峙县扼山西东北走廊,并与五台山地界相邻。寺院布局为坐北朝南。以山门(已毁)为始,由南至北分别为天王殿(已毁)、文殊殿(亦称南殿)、正殿(弥陀殿)。正殿的东西两侧分设东配殿、伽蓝殿、西配殿与地藏殿。东配殿旁还设有钟楼与鼓楼(已毁)。寺内所存碑记表明该寺在金代进行过重修,并命画工在正殿与南殿绘制壁画。20世纪80年代,文物部门依据寺内的碑文与题记,确立文殊殿壁画为金代遗存。
岩山寺壁画取材于佛教故事,有学者统计出殿内壁画总面积为“97.98平方米”①。目前,整体保存较好的为东、西两壁。西壁为佛本生故事,主要叙述了释迦牟尼成佛之前的事迹。叙事遵从时间顺序,分为入胎—降生—求学—试艺—离宫—成佛六个阶段,涵盖了百姓城市生活、贵族宫庭生活、净饭国太子出宫修行、佛祖现变等多重场景,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宋、金时期的社会面貌。东壁则主要描绘了鬼子母本生故事与须阇提太子成佛的故事,情节连贯、场面宏大。东壁中可辨度高的为中部的“佛祖说法图”以及鬼子母本生中的“婴戏图”“深山遇仙图”“龙宫赴会图”“农人赶驴图”等。北壁与南壁留有楼阁亭台等图像。殿内壁画都以形象的视觉语言对佛教中的因果观与慈悲观等进行了通俗化的演绎。
壁画中山水部分并不是单独构成画面,而是紧密围绕在水榭楼阁、宫廷贵族、佛尊仙使等对象周围。例如,东壁鬼子母本生故事“深山遇仙”情节中分布有较多青绿山水,这部分山水便围绕主体人物展开。壁画中的山水山体高耸,气势雄壮,突出了北方山水的特征。西壁右侧的山水主要位于“太子深山苦修图”旁。主峰两侧有一组螺旋上升的烟气,以双勾描法画出形状,与东侧山峰旁的云烟相互呼应。同时,西壁净饭国宫殿建筑群的上方有数组连绵起伏的丘壑。这部分峰峦整体高度低于东侧的山脉。群山的走势趋于平缓并向远处蜿蜒,颇有李成画中“平远”的意境。壁画中山水画的写实风格既增强了壁画的视觉美感,也利于更通俗化地传播佛教教义。
在山石构造上,殿内壁画的山水画以勾为主,少有皴法。壁画中山石构造大致为瘦形狭长的山石与宽大平坦的坡脚山石两种形式,如西壁“农人扫道图”与东壁“赶驴图”所示。瘦形狭长形山石分布在东壁“赶驴图”中石桥旁以及东壁的宫殿后部。山石的轮廓线都以浓重的墨线勾勒。
在林木的绘制方法上,承袭了北宋院体画家工整细致的写实风格。树枝枝干的画法与树叶的描法都师法自然,组合与排列也讲究章法。
首先,在树枝枝干的造型上,主要有直立式、倾斜式、螺旋式、缠绕式这四种。
第一种为直立式,分布范围广泛,通常运用在两壁宫殿周围,作为庭院的配景。直立式的树木主干较为笔直,树叶呈团块状,并且多为杂树。
第二种为倾斜式。这类树木也多为建筑配景点缀之用,而且树木主干多为部分枝干并不完整。例如,在西壁“酒楼市井图”中主要分布在街市之外的庭院内部。
第三种为螺旋式树木的造型。在东壁的龙王宫殿旁的一株柏树表现尤为明显。树枝主干呈现出螺旋上升的态势,颇似“S”形,树干曲折,树叶分布较少。
第四种为缠绕式,多以枯藤老树为主。分布在西壁中“太子出宫见伤病”之处。树木纵横笔法坚硬,古意盎然,枝干笔法劲利,树梢处有鹿角与蟹爪状,与郭熙《早春图》中树木表现方法类似。
殿中树叶的画法种类繁多。据张雁统计:“东西两壁树木画法约有18种”②,笔者在其基础上结合实地考察并进行绘图发现:东、西两壁的种类可辨识的有松树、枫树、柏树等,还有部分不知名目的杂树。各类杂树的树叶的点状,包括了三角形、圆圈形,还有介子点与个字点等。“如尖头点,平头点、南花点、介子点、胡椒点……俱用笔像形因以为名”③,表明画家绘画的笔法以树木的自然生长姿态为根据,延续了中国绘画强调师法自然的传统。
在寺内壁画的山水构图上,画家考虑到了视点的推移与情节的展开,有以下两个特点:
1.画工采用了北宋的流行全景式构图。此时的岩山寺属于金朝统治,壁画的构图整合了人间与仙界两层空间,延续了北宋山水的全景式构图。与此相反,此时居于江南的南宋王朝,推崇的则是以李唐为代表的水墨山水,构图也转变为小景式,讲求以小见大。
2.在空间营造上,践行了郭熙的“三远法。即根据观察视点的差异以及人目光所及视域的大小,高远、深远与平远反映在同一画面中。西壁佛传故事“贫人扫道图”中的山水画采用了“深远法”,利用近处坡脚与远处坡脚墨色的浓淡差异,增强了山谷的纵深感。西壁内侧上部的山体采用“平远法”,远山墨色逐渐变淡。
一方面,壁画中的山水画不局限于定点透视,而采用了散点透视。在东壁的鬼子母本生故事中,每个情节单独地构成空间。如“深山遇仙”“龙宫赴会”“鬼子母感化”等情节,采用了散点透视,将观者的视点分散在不同空间中。这也改变了佛经中以时间为序的单一空间叙事模式。另一方面,壁画中的宫殿建筑群采用了焦点透视,表现为主要建筑物与次要建筑近大远小的视觉效果。近处高等级的宫殿为重檐歇山式,屋檐装饰华丽、细节繁复,远处的建筑物的描绘则相对简略。
东、西两壁的山水中具体构成元素,如山石、树木、山峰等赋色各异。
东壁的山石较多蛤白敷色,着色厚重。西壁的山石则以淡墨浅染,以石青与赭石色分出阴面与阳面。壁画中的山水设色以青绿为主,色调古朴沉稳。东、西两壁的枝叶的设色,亦有细微的差异。树叶的色彩以石青、石绿色为主,区别是东壁艳丽,西壁较为淡雅。东壁石树木采用石青或石绿平涂,东壁的“农人骑行图”中的枯木,以劲利的线条勾勒轮廓,以赭石着色,树叶则以石绿点染。西壁的枯木着色则多为浅墨,笔法更随意简率。局部的勾金用于建筑部件的转折处,部分围栏留有沥粉贴金的痕迹。以两壁中均有的松树为例,东壁的松树以单色填涂,用色相对厚重;西壁宫殿外围的松树着浅墨,松针以细笔勾勒没有赋色。松树的线条讲究提与按,在枝干转折处可见停顿的墨点,隐约可见山水画笔法的尚意性。
画面中的云朵总体为冷色调。先以圆润的墨线勾出轮廓,再分别用石青与白色进行分染与统一的罩染,并注重画面的整体效果。
壁画中山峰多以石青、石绿着色,采用勾勒平涂设色方式,总体延续了唐以来“大青绿”山水风格,色调古朴沉稳。可见,北宋中期短暂复兴后,装饰性强的“大青绿”的山水绘画继而在官方资助的金代壁画工程中得以延续。此时,与北方金朝政权对峙的南宋王朝,推崇的则是以李唐一派为代表的水墨山水风格,并逐渐确立了以江南风光为描绘对象的水墨山水风格,最终导致了南方水墨山水与北方青绿山水绘画风格的分野。
殿中的画工题记表明该处壁画的创作结束于金大定七年(1167年),寺内碑记中记载正殿于正隆三年(1158年)开始绘制。由此推测,文殊殿壁画的绘制起始时间约为1158年至1167年,横跨海陵阳王与金世宗的统治期。
画家所受教育、审美倾向等多方面主观因素,都对山水艺术风格产生了深远影响。北宋王朝覆灭后,这些高素质画家部分散落民间或辗转至南宋辖地,其余大部分人员则服役于金朝。西壁画工题记中记载了其画工有“御前承应”王逵、王道等人。主创者王逵的活跃时期,傅熹年先生根据所录西壁榜题④295推测:“王逵于大定七年画南殿西壁时年六十八岁”④285,傅还从建筑风格的角度进行分析,认为壁画参照了北宋宫殿的建筑形制,因而认为王逵可能是来源于北宋宫廷的金代“御前承应”。而在北宋画院的发展史中,宋徽宗起到了关键性作用。具体而言,宋徽宗时期画院人才选拔严格,要求画家兼具技艺与思想。他们不仅需熟练掌握不同画科的技法,而且需学习“画学”知识增强文化修养。壁画中人物造型生动、亭台楼阁造型严谨、细节丰富,反映出画工扎实的造型功力。而壁画整体呈现出的写实主义风格,也正表明画家接受过一定时间的、系统的绘画科目训练,技艺具有综合性。
金朝在南下中原的过程中,与汉族以及契丹族相互杂居。各民族在共同生活中逐步加深了各自文化的认识。金人对汉文化的认识,部分源于所获战利品。北宋徽钦二帝被俘后,汴京城内的各类古画、文玩也被运往金上京。在文化教育上,金熙宗与海陵阳王都喜爱汉族的诗词,也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汉文化的传播。“喜文辞……所与游处,尽文墨之士……”⑤说明金熙宗受到中原儒家文化的熏陶。之后,金世宗为整顿内政,凝聚汉族贵族阶级,还开设了儒学教育。随着学校教育与科举制度的逐步普及与完善,女真族之外的其他民族如汉族,也获得机会参加科举考试,从而逐渐提高其社会地位。
在社会风俗上,金初期统治者曾强制其统治范围内其他的民族着女真服饰,而在金中期金朝的上层贵族则因仰慕汉族衣冠,服饰样式趋于汉化。西壁的净饭国王宫的宫殿内官员、宫廷仕女、街市商贩的衣饰皆为宋朝汉族服饰样式,延续了中原地区传统的汉族右衽样式服饰。尤其是在“南北绍兴议和”后,金朝与北宋的商品流通、人员往来更加频繁。“……南宋有臣僚称临安府士民百姓服饰乱穿”⑥,表明金、汉服饰的乱穿成为当时的一个普遍现象。
诚然,岩山寺山水画的艺术风格的形成还涵盖了社会、政治等其他因素,其重要推动力则是金、汉民族间文化的融合。文殊殿壁画绘制期的社会背景是金朝政权在中原的日渐稳固。金朝统治者加深了对汉文化的认识,可以推测对汉人的书画艺术应基本持一种默许态度,故而在这座皇家工程的壁画中出现了盛行于北宋时期慕古唐代的重彩平涂“大青绿”山水。■
注释:
① 柴泽俊.山西寺观壁画[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7:34.
② 张雁.岩山寺壁画风格研究[D].太原:山西大学,2010.6:29.
③ 俞剑华.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上下)[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57:964.
④ 傅熹年.中国古代建筑十论[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
⑤〔宋〕宇文懋昭,撰.崔文印,校正.大金国志校证(上)[M].北京:中华书局,1986.7:135.
⑥ 宋德金.金代的社会生活[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