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勃·迪伦《编年史》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

2019-02-11 04:36
关键词:河南大学迪伦鲍勃

王 刚

(上海工程技术大学外国语学院,上海 201620)

美国诗人、作曲家和歌唱家鲍勃·迪伦于2016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瑞典学院在授奖词中这样评价他的作品:“以世人都渴望的信仰的力量歌唱爱……他不歌唱永恒,而是叙说我们周遭发生的事物。”(1)沈河西.诺奖典礼鲍勃·迪伦授奖词: 他与兰波、惠特曼和莎士比亚比肩[EB/OL].(2016-12-11)http://m.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578074.作为一位文学创作者,迪伦于2004年出版了自传体回忆录《编年史》(CHRONICLES:volumeone,以下简称《编年史》)。该书由《记下得分》《失落之地》《新的早晨》《喔,仁慈》《冰河》等五章构成。通过这个五章节,迪伦记述了自己在艺术上的四次转变: 克服焦虑不安(第一、第二章)、摆脱声名羁绊(第三章)、突破事业难关(第四章)、告别按部就班(第五章)。在该书中,鲍勃·迪伦深入解剖自己的内心、深刻揭示自己起伏的生命历程和精神世界。这种不加掩饰、果敢决然的袒露,好似用刀割开自己的疮疤示人,读来真实而震撼。为了更全面地把握《编年史》的文学价值,本文拟从“人类命运共同体”与全球圆形流散的关系、过去、现在与未来混融的时间关系、“林勃状态”下的空间关系等个三维度对《编年史》进行深入分析,从而揭示出该文本的文学价值不仅在于记录鲍勃·迪伦的事业起伏和心路历程,更集中体现了“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

一、人类命运共同体与全球圆形流散

鲍勃·迪伦的《编年史》透露出的人类命运共同体与全球圆形流散的交错的关系。正如作家莫言所说:“今天,科技日益发达,全球化浪潮汹涌澎湃,母国与家园的意义也在发生着深刻的变化。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每个人都是离散之民,恒定不变的家园已经不存在了,所谓永恒的家园,只是一个幻影。回家,已经是我们无法实现的梦想。我们的家园在想象中,也在我们追寻的道路上。”(2)莫言.离散与文学[N].文学报,2008-3-20(8).笔者以为:“全球圆形流散”是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表现形式,人类命运共同体是全球圆形流散的必然结果。

1. 人类命运共同体与文学

以2017年联合国日内瓦总部的讲话为标志,习近平总书记系统而完整地阐述了“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这一思想博大精深、内涵丰富,尤其是对“人类命运共同体”与文学的关系的论述,对于文学研究具有重大意义,具体而言有以下几点: 1) 人类生活在同一个“地球村”里,生活在历史和现实交汇的同一个时空里,越来越成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运共同体;(3)中共中央宣传部.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三十讲[M].北京: 学习出版社,2018: 285.2) 文艺是世界语言,谈文艺,其实就是谈社会、谈人生,最容易相互理解、沟通心灵;(4)习近平.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EB/OL].(2014-10-15)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2015-10/14/c_1116825558.htm.3) 必须坚持不同文明兼容并蓄、交流互鉴、共建共享(5)习近平.在博鳌亚洲论坛2015年年会上的主旨演讲[EB/OL].(2015-3-29)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2015-03/29/c_127632707.htm.。在这些论断基础上,我们不难得出结论: 所有的文学作品最终都将回归到一个问题: 人类与人类解放的问题。文学即人学,文学最根本的还是探讨人的命运和人生的意义。社会问题在某个时期可能会引发特别的关注,但是只有像文学这样持续关注人的生存和意义才会具有永恒的价值。

我们先从世界文学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关系方面进行解读。首先,进入全球化时代,人类作为长期生活在同一个村庄的“村民”,生活朝夕与共,同呼吸、共命运,他们在面临共同的生死存亡与信仰危机之时,只有同舟共济、精诚互助,才能在这个“地球村”里生存下去。在西方,从卢梭到歌德再到马克思,都始终不渝地传承并发展人类共同体的理想。“共同体”在本质上是全球各国人民对人类未来的共同关切,是在人性上的共通性体现,而人性则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最根本的属性,它也是世界文学所蕴含的最核心、最根本的特征。诚如钱锺书所言: 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因而,全世界人们的命运通过文学得以互通共鸣,紧密相连。

其次,文学作为“人学”,离不开共同体的孕育,文学永远是共同体精神与情感的表达。文学凝聚了人类共同的情感追求,叙述了人类命运中共有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传递着人类自古以来就对真善美的共同追求。文学可以跨越时代、跨越国界,从而为不同肤色、不同民族、不同国家的人民共有共享,是文明沟通的最佳工具之一。

再次,文学是命运衔接最主要的方式和表现形式之一,也是世界文明交流中重要的桥梁和纽带。文学是全人类共同的精神财富,她直接扩展了当今人类生活在时间上的跨度及在空间上的深广度,在这样的时空范围内,地球村的居民虽然天各一方、从未谋面,但他们在人性上的共同特点,仍然可以透过“文学”传达出来。文学作品,尤其是小说,通过唤起共同的心理感知、引起心灵的共鸣在全世界设定一个打破疆域的庞大读者群体并吸引这个群体相互认同、相互凝聚,从而创造出了想象的命运共同体。

纵观文学史,经典的文学作品能很好地表明文学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中所起到的巨大作用。一方面,优秀的文学作品能打动不同背景的全世界读者,让他们从各个去理解人性;另一方面,只有当文学作品达到生命感知与世界体察的深层,读者才能跨越时空的与他人进行沟通和连接,作者也才能将自己内心深处的思想与读者的思想发生碰撞和共鸣。

2. 全球圆形流散与文学

首先,文学意义上的流散(diaspora)是描述个人或集体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的身体和心灵皆经受的、现实与虚幻交织的双重反应现象。这里所谓的“地方”既可以指多个国家,也可以指一个国家的不同地区,并且不可避免地引起时间和空间的变化。要成为“流散者”,一般要具备四个要素: 忘记了发生的时间、丧失了专属的空间、漂游到文化迥异的社会之中、遇到了语言的难关。在此背景下,流散者会从四个方面进行追寻: 对过去的回忆和对未来的探索、开启寻根之旅、找回自我身份、适应他乡语言和文化。可是,正所谓“抽刀断水水更流”,流散者由于失却了归属感,像断了线的风筝,处在一种无根漂游、难以着地的失重状态。

其次,每一次的流散,都意味着新旧交替的剧痛和质变。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主人公如何奋斗、挣扎,他可能都无法逃离紧紧箍住他的无形之圆。究其原因各种各样,有时出于无可奈何,有时又属心甘情愿。从流散轨迹来看,他们有时能深入当地,但有时又漂浮无根。这种文学流散的路线既是线形的,又是圆形的,但主要是圆形的,并且每个流散者都有其流散的圆心,笔者称这种流散为圆形流散。(6)对于“全球圆形流散”理论的相关论述,可以参阅王刚.恒久漂游在回家的路上——21世纪以来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作品的全球圆形流散[M].北京: 经济科学出版社,2016;或王刚.现实与虚幻交织的全球圆形流散——论莫迪亚诺《青春咖啡馆》的主题[J].当代外国文学2018(4): 132-137.

再次,在科学技术日益发达的今天,全球化浪潮更加汹涌澎湃,不管从地理上还是从心理上来说,传统的母国与家园的意义也在发生着颠覆性的变化。就某种意义而言,地球上的每个人都逐渐成为了奔波在路上的流散之民。他们不管其来自的国家、民族、性别、年龄、职业、爱情、心理、记忆等如何,都处在“回家”的圆形流散路上。这样的圆形流散,跨越了时代、超越了地域、种族、语言、文化,甚至涵盖了生死存亡。在此情况下,圆形流散就变成了全球圆形流散。全球圆形流散主要通过关注人类全球性问题的相关文学研究方法来体现,比如时空关系、现实与虚幻、意识流、林勃状态、意向、复调原则、冰山原则、音乐与文学等。

在廓清了“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文学内涵与“全球圆形流散”理论框架后,我们来讨论这两者的关系。正如习近平总书记在2014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部的演讲中指出,文明交流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重要途径之一。笔者对此深表赞同,并认为文明交流的主要桥梁和途径是世界各国的文学。文学作为全人类共同的精神财富,也是几千年来世界文明交流中的最重要途径之一。世界上绝大多数经典作品都涉及到人类的生存与灭亡、战争与和平、感恩与复仇、苛责与谅解、爱情与忌恨、现实与虚幻、记忆与遗忘、生态与未来、追寻与绝望、音乐与人生等,这些都是全人类普遍关注的生死攸关的共同问题。同时,它们也构成了“全球圆形流散”理论所涉及的主要内容,这些课题无不折射出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可以说,全球圆形流散是“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在文学上的最主要的体现之一,同时“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也是全球圆形流散的核心内容,是世界文学发展到全球化新阶段的必然结果。

3. 《编年史》中以自我为圆心的全球圆形流散

如上所述,在“全球圆形流散”的理论中流散者要进行四个方面的追寻: 对过去的回忆和对未来的探索、开启寻根之旅、找回自我身份、适应他乡语言和文化。这四点在迪伦的《编年史》中都有直接而鲜明的对应。例如,迪伦回忆:“当我离开家时,就像哥伦布出发去荒凉的大西洋上航行。我这样做了,我到了世界的尽头——到了水天一线的边缘——现在又回到了西班牙,回到了起点。”(7)[美] 鲍勃·迪伦.编年史[M].徐振峰,吴宏凯,译.郑州: 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 110.这显然是对于过去的回忆和对未来的探索;在开启寻根之旅方面,作者是如此表述的:“他问起我的家庭,他们在哪儿。我告诉他我不知道,他们早就不在了。”(8)[美] 鲍勃·迪伦.编年史[M].徐振峰,吴宏凯,译.郑州: 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 7.;《编年史》中说道:“有很多东西我都没有,也没有什么具体的身份。‘我是个流浪者,我是个赌徒,我离家千里。’这几句话很好地概括了我。”(9)[美] 鲍勃·迪伦.编年史[M].徐振峰,吴宏凯,译.郑州: 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 58.这显然是作者在探寻自己的身份;《编年史》还这样谈到:“事物往往太大,无法一次看清全部,就像图书馆里的所有的书——一切都放在桌子上。如果你能正确理解它们,你也许就能够把它们放进一段话或一首歌的一段歌词里。”(10)[美] 鲍勃·迪伦.编年史[M].徐振峰,吴宏凯,译.郑州: 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 64.这是作者对如何适应异乡的语言和文化的感悟。

其次,“全球圆形流散理论”认为: 流散的轨迹有一个圆心。在《编年史》中,我们可以发现流散的圆心就是自我,亦即是以自我为圆心的全球圆形流散。有学者认为:“鲍勃·迪伦无意去主宰或控制这个世界,只是坚持做一个忠于自我而不断转变的游吟诗人。”(11)段超: 滚石的瓤——读鲍勃·迪伦《编年史》[N].中华读书报,2016-10-19(11).这种以自我为圆心的全球圆形流散在他的人生观中都有体现。作为音乐人,迪伦因为其杰出成就而获得了普林斯顿大学荣誉博士学位。他认为这一殊荣改变了他的人生,并且围绕着自我感官作出如下评价:“它(荣誉博士学位)在视觉、触觉和味觉上都散发出体面感,并带着宇宙的灵性。”(12)[美] 鲍勃·迪伦.编年史[M].徐振峰,吴宏凯,译.郑州: 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 136.而人类的生死去向,迪伦的描述同样传达出全球流散者的漂浮感和矛盾性:

“每个人都在梦想找机会发泄……在很多方面,这都很像‘活死人之夜’。出路变化莫测,我不知道它将通向哪里,但无论它通向哪里,我都会跟随着它……有一件事是确定的,它不仅受上帝的主宰,也被魔鬼所控制。”(13)[美] 鲍勃·迪伦.编年史[M].徐振峰,吴宏凯,译.郑州: 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 292.

这种对家园的追寻和对流散状态的认知不仅体现在他的回忆录《编年史》中,也成为他音乐创作中的一个代表性主题:“噢,我那蓝眼睛的孩子,你曾去往何方?/噢,我那年轻的情人,你曾去往何方?”(《大雨将至》AHardRain’sAGonnaFall)以及“这什么感觉/只有你自己/完全无家可归/像个无名之辈/像一块滚石?”(《像一块滚石》LikeARollingStone)。这些歌词既揭示出流散者失去家园后的漂泊感,也表达出世事动荡下的无力和面对未来时的迷惘。但是植根于迪伦内心深处的信念使他坚定地为既定人生和事业目标顽强奋斗,并深知在这片荒野上建立文明和秩序是其责无旁贷的使命。因此,对迪伦来说“荒野既是逃离之地,也是等待征服之所。”(14)Ross, Patricia A. The Spell Cast by Remains: The Myth of Wilderness in Modern American Literature [M]. New York: Routledge, 2006: 13.

二、过去、现在与未来混融的时间

从哲学角度看,时间是一个抽象概念,是物质的运动、变化的持续性、顺序性的表现。从传统意义上来看,时间的内涵是无尽永前的,即不断运动和发展,无限单向度延伸;其外延是一切事件过程长短和发生顺序的度量。所谓“无尽”指时间没有起始和终结,而“永前”是指时间的增量总是正数。在日常生活中,人们总是用过去、现在和未来把时间分成三个部分,它们是线性的、连续的,对常人来说是不可或缺的。人们常常立足现在、总结过去、展望未来,充满了对生活的追求和梦想。

然而在文学作品中,时间的单向度顺序则常常被打乱,不仅可以将未来和现在放置在过去之前,而且它们三者之间的前后关系也常常会被重新定义。就文学作品中出现的人物而言,过去、现在和未来这三个时间维度上,他们的存在只能占据其中的一两个或一个,在某些极端情况下,甚至一个都没有。正是由于文学作品能展现出这种错乱的时间关系,在效果上营造出一种混淆现实与虚幻、使人和事物漂浮不定的圆形流散性特征。

在迪伦的《编年史》中,从怀揣梦想、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到事业成功、收获满满的睿智长者,迪伦进行着一场永不言弃的奋斗。对他来说,在人生的任何阶段,生活里有鲜花,也有荆棘;有成功,也有失败;有自豪,也有消沉。所以,迪伦脚踏实地,立足现在,不懈努力,他的生活经历和心路历程都通过时间展露无遗。

在《编年史》中,迪伦自述他在年轻时便深知,要在这个更大的世界里有所作为,就必须努力拼搏并持之以恒,“一路疾驰……一路向前……这是个二十四小时不停的旅程。”(15)[美] 鲍勃·迪伦.编年史[M].徐振峰,吴宏凯,译.郑州: 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 9.尽管他非常努力,但其事业还是遭遇到了很大的挫折,占全书最大篇幅的第四章《哦,仁慈》就描述他的这种境遇。此时的迪伦已过中年,遇到事业的瓶颈,身心俱疲,深感苦闷:“过去的十年已经让我一败涂地,专业方面的才气已经慢慢耗完。”(16)[美] 鲍勃·迪伦.编年史[M].徐振峰,吴宏凯,译.郑州: 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 142.他进一步自嘲自己为莎士比亚戏剧中的小丑福斯塔夫,走到了命运为自己安排的结局:“我感觉自己就像一艘烧毁过后的空空的破船,彻底完蛋了……无论我到哪里,我都是……一个从逝去时代过来的词语匠人,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来的虚构的国家首脑。我处在被文化遗忘的无底深渊之中。”(17)[美] 鲍勃·迪伦.编年史[M].徐振峰,吴宏凯,译.郑州: 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 143.在此,迪伦从时间流逝的视角对内心进行了深入而真实的剖析,这种漂泊感和无力感深刻地反映出时间对于流散者精神状态的影响,对于这种状态的感同身受也引发了读者对于时间流逝的焦虑。

事实上,早在年轻时,迪伦通过顽强努力和执着拼搏获得了事业的巨大成功,他的声名远播世界各地。此时,本应心潮澎湃、欢呼雀跃的迪伦,内心却相当平静,甚至产生了失落感,他在书中反思道:“未来是什么,未来是一堵实实在在的墙,不够光明,也不危险——那都是骗人的话。未来不保证任何事,甚至不保证生活不是一个大玩笑。”(18)[美] 鲍勃·迪伦.编年史[M].徐振峰,吴宏凯,译.郑州: 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 52.作为一个思考者,几十年来,迪伦对自己所取得的成绩都很少有满意的时候,过去、现在与未来三个维度不断在他内心中切换:“我觉得我好像是在从头再来,又一次开始了过去的生活。”(19)[美] 鲍勃·迪伦.编年史[M].徐振峰,吴宏凯,译.郑州: 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 189.因而,基于这样的人生信仰和理念,迪伦从不为自己的短暂成功而沾沾自喜,他一步一个脚印,坚定地向着他心中更大的目标奋进,“我做得最多的事就是等待时机。我经常听说外面有个更大的世界。”(20)[美] 鲍勃·迪伦.编年史[M].徐振峰,吴宏凯,译.郑州: 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 232.正是这种不断探索的人生理念,使迪伦在音乐和文学创作中产生了巨大精神价值,这也是迪伦试图缓解流散者内心焦虑的一种方法。

迪伦坦诚的内心剖析,不啻为一本流散者的精神史诗,全世界的读者都或多或少能从中获得共鸣。从普遍的个体命运而言,一个人,不管多么伟大,都有生老病死的过程;一个人,不管事业达到何种高度,都有起伏、失意和衰落的时期。迪伦在《编年史》中将过去、现在与未来混融于一炉,以更灵活的时间维度来讲述人生历程和奋斗轨迹。这种时间的混融,更贴合全球化时代流散者的精神特征,是世界文学中对于人的命运与时间关系的新探索。

三、“林勃状态”下的空间

空间是与时间相对的一种物质客观存在形式,但两者密不可分。按照宇宙大爆炸理论,宇宙从奇点爆炸之后,宇宙的状态由初始的“一”分裂开来,从而有了不同的存在形式、运动状态等差异,物与物的位置差异度量称之为“空间”,位置的变化则由“时间”度量。

空间由长度、宽度、高度、大小表现出来。通常指四方(方向)上下。空间有宇宙空间、网络空间、思想空间、数字空间、物理空间等等,这些都属于空间的范畴。空间是一个相对概念,构成了事物的抽象概念,事物的抽象概念是参照于空间存在的。(21)《数学辞海》编辑委员会编.数学辞海(第6卷)[M].太原: 山西教育出版社,2002: 99.

“林勃状态”是空间在文学上的独特表现。“林勃”(limbo)本来是出自宗教的术语,后来被用于文学分析中。根据天主教和基督教的教义,“信耶稣得永生”。这一教义指明人如果要进入天国,就必须领受耶稣替人赎罪而死的恩典,洗清原罪。但是,生活在公元前的一些圣人先哲,包括荷马、苏格拉底等,因为先于耶稣基督,都没有机会信奉天主教和基督教的教义,他们是都该下地狱呢,还是该去天国或是什么别的地方?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天主教创造了林勃这个词,为荷马、苏格拉底等人安排了其灵魂暂时的归宿,他们在“林勃”那里等待救世主降临拯救他们。

生活在13世纪与14世纪之交的著名意大利诗人但丁是最早把“林勃”用在文学作品里的作家。在但丁的代表作《神曲》中,他把“林勃”安排在地狱的最外围,荷马、苏格拉底等古圣先贤都在里面。这些圣人先哲比那些因为犯了罪而在炼狱中遭受折磨的灵魂还惨,因为那些灵魂经过严酷的修炼最终还是有希望升天的,但是这些古圣先贤却永远不可能有升入天堂的任何希望。处于“林勃”状态的人一直生活在黑暗、混沌和恐怖中,处在一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分不清是现实还是虚幻的四处悬空飘游的状态里。在《神曲·地狱篇》第四歌中,但丁写到他在维吉尔的带领下来到“林勃”所看到的情况: 被囚禁于此的鬼魂们向但丁诉说道,“由于这两种缺陷,并非由于其他的罪过,我们就不能得救,我们所受的惩罚只是在向往中生活而没有希望。”(22)[意] 但丁.神曲·地狱篇[M].田德望译,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 23.

“林勃”是一种非常典型的文学空间写照,其所蕴含的隐喻性被不少西方批评家用来形容文学的独特性。我们同样可以用“林勃”状态来形容《编年史》中的生活空间。对比《编年史》中的鲍勃·迪伦,我们可以在另一位流散文学家V.S.奈保尔笔下的姊妹篇《半生》和《魔种》中的主人公威利的身上找到呼应,这两个人物可看作是全人类中的一个代表,有着全人类所共同拥有的一种不确定性,总结起来便是:“我不是一个盲信者,没有狂热的宗教信仰。我认为世界是动荡不安的,总是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我没有天堂的观念,也没有上帝的观念。”(23)石海峻.奈保尔: 失望的理想主义者[N].环球时报2002-10-10(15).

在人生的不同阶段,空间对鲍勃·迪伦意义是不同的,对于空间的不同感知记载着他人生的起起伏伏、失落与得意、辉煌与无助,也时常让他处于全球圆形流散的“林勃”状态之中。

初到纽约闯荡社会时,迪伦处处碰壁,心灰意冷,“一场大风雪绑架了这座城市,生活围绕着一块灰白的帆布在转。冰冻寒冷。”(24)[美] 鲍勃·迪伦.编年史[M].徐振峰、吴宏凯,译.郑州: 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 34.因而,各种各样的困难扑面而来,让迪伦为生计发愁、难于专心写歌,并让他处于进退两难四处漂泊的“林勃”境地,“我觉得自己像一只笼中鸟—像一个囚徒—我沿着曲折的高速公路蜿蜒而上。”(25)[美] 鲍勃·迪伦.编年史[M].徐振峰、吴宏凯,译.郑州: 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 129.但是在困难面前,迪伦并没有气馁,他不停地创作、演唱,他的事业也在一点点进步,于是他逐步变得自信。随后,他对于空间的感触也有了微妙的变化,“世界上没有太远的地方,我能看见一切。”(26)[美] 鲍勃·迪伦.编年史[M].徐振峰、吴宏凯,译.郑州: 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 53.但是,即使在迪伦事业取得进步的阶段,他仍然没有感受到纽约的欢快和热情,他体会到的是冷漠和无情的“林勃”状态,“纽约是寒冷,沉闷,神秘,是世界的首都……这个城市就像一块未经雕琢的木块,没有名字,形状,也没有好恶。”(27)[美] 鲍勃·迪伦.编年史[M].徐振峰,吴宏凯,译.郑州: 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 106.

由于迪伦的坚韧不拔和持之以恒,他的事业获得了巨大成功,并赢得了世界性的赞誉,随之声名和财富不断聚集,可谓世俗意义上的人生赢家。但是,耀眼的光环却掩饰不住迪伦失落的内心,在《编年史》的最后,迪伦作为一个流散者的漂泊感依然没有消除,他如此自述“我毫无目的地四处乱走。我觉得我无处可去,就像个死人一样走过坟窟。”(28)[美] 鲍勃·迪伦.编年史[M].徐振峰,吴宏凯,译.郑州: 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 252.由此可见“林勃”状态是一种持续性的状态,迪伦并未将世俗的成功看作自己解脱的路径。

全世界的人,不管来自哪个国家、民族和种族,都在为生活、为事业而终生奔波,这正如歌曲《把根留住》所说的: 多少脸孔,茫然随波逐流,他们在追寻什么?为了生活,人们四处奔波,却在命运中交错。迪伦本人的生活与事业轨迹遍布世界各地,他也曾于2011年到中国进行访问演出,正如书中所描述的:“他一直在路上,甚至历史性地踏上中国的土地……也在人生旅途上续写着新的编年史。”(29)[美] 鲍勃·迪伦.编年史[M].徐振峰,吴宏凯,译.郑州: 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 293.在《编年史》中,迪伦以切身的体验把这种飘荡悬浮感进行了全面描绘,折射出全球化时代人类生活的“林勃”状态,也勾画出当今世界人类命运的共同轨迹。

从更深的层次来说,迪伦所经历的全球圆形流散,并非是出自谋生或者某种无法克服的困难。相反地,迪伦全球流散的动机是自愿的,其本意是为了寻找心中的理想并努力实现,有学者把此概括为:“追寻田园的、失落的美国。”(30)Taylor, Jeff and Israelson,Chad. The Political World of Bob Dylan: Freedom and Justice, Power and Sin[M].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5: 10.在不断追寻和探索的过程中,迪伦实现了其人生旅行的重要目的之一,即“以旅行为契机,在不断的否定中确立个体自省意识与民族意识。”(31)袁先来.美国文学中旅行主题的文化寓意[J].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2): 108-112.这种流散的心路历程符合全球圆形流散典型的价值特征。换言之,迪伦踏上流散之旅的最核心价值是主动进取并在流散经历中迸发出的坚韧的品质。诚如罗曼·罗兰所说:“生活这把犁,一方面割破了你的心,一方面掘出新的源泉,我要坚韧,就像珍珠贝一样,重塑自己的伤口,在伤处磨炼出一颗灿烂的珍珠,闪闪发光,照耀自己的人生!”(32)[法] 罗曼·罗兰.约翰-克利斯朵夫(下册)[M].傅雷,译.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 674.迪伦的流散经历生动诠释了这句名言。正是凭着超乎常人的坚忍和勇气,以及壮士断腕的决心,迪伦才走到了世界文学和音乐创作的高峰。

结 语

迪伦在《编年史》中所述的人生和事业的经历发人深思、引人共鸣。迪伦少年时就离开了家乡,自愿地踏上世界范围的流散之旅。他试图通过流浪寻找精神家园,以诗意的想象续写着美国神话和世界奇迹。为此,迪伦的全球圆形流散是现实与虚幻交织的,诚如他在歌中所唱:“出路变化莫测,我不知道它将通向哪里,但无论它通向哪里,我都会跟随着它。一个陌生的世界将会在前方展开……我径直走了进去。它敞开着。”(33)[美] 鲍勃·迪伦.编年史[M].徐振峰,吴宏凯,译.郑州: 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 292.

在《编年史》中,迪伦的形象是集神秘的游民、衣衫褴褛的拿破仑、一个犹太人、一个基督徒、身穿摩托夹克的先知、桂冠诗人等各种身份于一身的矛盾集合体。依照自述,迪伦认为自己取得了非凡的成功,但他也饱受声名之累。他经历了父亲去世、车祸、戒毒、民权运动、四处漂泊等诸多挫折,但不管路途多么险恶,迪伦都一如既往地坚定往前走,在逆境中寻求新生。迪伦创作的歌曲,正是这些身份和经历的强力糅合,也是这半个世纪以来全球最有影响力的诗篇之一。这正如迪伦本人所说: 昔日我曾如此苍老,如今才是风华正茂。在迪伦的生平中,他一直为事业奋斗进取、为创作殚精竭虑,并勾画出典型的全球圆形流散轨迹。迪伦自1988年起就开始了“永不止息”的全球巡演,他的追寻仿佛也没有终点,其个人的文化符号的意义也在此过程中不断丰富,有学者将这种过程总结为:“他自己就是一件完成中的作品……”(34)谢尔顿.迷途家园: 鲍勃·迪伦的音乐与生活[M].滕继萌,译.重庆: 重庆大学出版社,2017: 399.

《编年史》中这一独特的艺术家形象,看似叙述的是迪伦本人,实际上这一形象也代表了世界上大多数奋斗着的艺术家,代表了为生活奔波的芸芸众生。这一形象跨越了时代、超越了地域、种族、语言、文化,具有全球性意义。《编年史》中所隐含的人类命运共同体与全球圆形流散的关系,过去、现在与未来混融的时间关系以及“林勃状态”下的空间关系,体现出该书中独特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在世界文学和流行音乐的殿堂中都具有经典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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