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磊
The Poetry of Earth is Ceasing Never
大地的诗欹,绵延不恩
——约翰·济慈(英国诗人)
世界上有些古老而遥远的地方,往往有着美好的名字。作为一名新华社的摄影记者,我有幸亲历这个美丽星球的许多地方,它们古老、遥远、有灵性。同时,又不得不面对和记录许多痛苦、丑陋和仇恨。
《圣经》上说流着奶和蜜的土地,古称迦南,即今天的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地区。十多年前我曾在那里经历生死,如今有幸旅居新西兰,毛利人称之为长白云的故乡,遥如仙境。沧海桑田,甘苦自知。
2019年3月15日,注定成为新西兰历史上的“9·11”。
在克赖斯特彻奇市(基督城),一场突如其来的肆意屠杀带走了51条鲜活的生命,给新西兰这个以安全著称的国度留下史上最血腥的一页。
新西兰总理阿德恩说,这是新西兰史上最黑暗的一天,是新西兰史无前例的暴力事件,更是一起有组织有预谋的“恐怖袭击”。当悲剧发生在新西兰南岛最大城市的清真寺时,当无辜的人被“独狼式”的恐怖袭击者一一击倒时,我不得不作为历史的目击者用镜头去记录这似曾相识的悲剧场景,心中感到莫名的悲哀。
我赶到现场的时候,血迹已被擦干,泪水和恐惧仍留在人们脸上。为什么会是新西兰?又怎么可能是新西兰?新西兰人和新西兰的安防系统,如同不会飞、胆小夜行的奇异鸟一般脆弱和无助。新西兰人曾认为他们远离大陆的领土就如同这个世界上的诺亚方舟。
3月16日的克赖斯特彻奇,天空沉甸甸地压下来,细雨如丝。阿尔努尔清真寺,安全人员的现场地毯式勘察仍在继续;荷枪实弹的警察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空中的直升机盘旋轰鸣;一名幸存者哽咽地说,枪声持续了10多分钟,而他们等待了20多分钟警察才赶到。“20多分钟啊,是我一生中最漫长的20多分钟。”阿尔努尔清真寺金黄色的圆形穹顶从树丛中露出来,居然有那么点神似耶路撒冷的金顶清真寺。
那一刻,我眼前恍惚,仿佛回到十几年前的迦南地。
2006年7月,当我第一天从北京直飞以色列的时候,扑面而来的就是一场为期14天的黎以战争。就在这场无尽的冲突和硝烟里,我开始了两年的迦南地生活。从黎以战争到巴以冲突,从耶路撒冷到加沙地带,自那以后还有数不尽的冲突流血和生死别离等着我。
伴着一路防空警报的汽笛声和拖曳着白烟的喀秋莎火箭,我和同伴坐在那辆没有任何防弹保护的吉普车里驶进战场。初生牛犊的我抵达以色列北部戈兰高地一个叫梅图拉的小镇的时候,说实话,有些紧张,但更多的却是兴奋。我的内心没有恐惧,因为当时的我还不懂得恐瞑,更不了解战争、流血和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
令我至今无法忘怀的是边境线上,即将跟随装甲部队进入战场的18岁年轻士兵,稚嫩的脸庞,瘦削的身形,他们带着焦虑和恐惧无助地坐在坦克上抽着烟。
我无法忘怀的是所住酒店被喀秋莎击中后的震颤。从浴室里冲出去的我发现相机里没有放卡,然而,那一次,我在街头看到的是被钢珠打得千疮百孔的钢筋水泥墙壁和人们惊恐的眼神,闻到的是金属和水泥熔化的呛鼻味道。
我无法忘怀的是雅法老城里独自拍摄婚纱照的新娘,她的夫君上了战场,莫谈归期;隔离墙下的少年,加沙遭轰炸后那些孩子空洞和绝望的眼神。
我无法忘怀的是一个又一个的葬礼现场,巴勒斯坦人的、以色列士兵的,逝者已矣,生者执手相看泪眼。
我无法忘怀的是耶路撒冷这座古老、神圣而带着魔性的城市。哭墙、金顶、圣墓,三大宗教圣地聚集于斯,千百年虔诚的信徒跪拜于斯,又冲突于斯。
最令我难以忘怀的是那片土地上的人。抛开族群、宗教、信仰,他们仿佛是地球上最倔强的种子,扎根在地中海沿岸的沙棘地中,如橄榄树般生生不息。当头顶防空警报的汽笛刺耳的时候,他们可以携子钓鱼,纵身大海,不为所动。我为之动容,不知道是因为他们如此不珍惜生命,还是因为他们可以超然的面对生命的安排。
在中国人还不习惯进地铁要安检的年代,以色列就已经是全世界执行最严格安检标准的国度。几十年来,在以色列,只要进入任何一座建筑物,门口都会有保安和仪器对个人进行甄别和安检;以色列可以利用成熟的可疑爆炸物检测技术,精准定位哪怕是24小时内触摸过一枚子弹壳的手;加沙地带的热气球监控可以看到地面360多平方公里内每个人的行踪;公共场所如果有被丢弃的不明包裹几分钟内防暴警察就会封锁现场。这样的生活,我早在十几年前就习以为常。
我曾经以为,这些对于长白云的故乡都是不必要的。新西兰人更加这么认为。
在克赖斯特彻奇祭奠死难者的花圈墙外,每天都聚满自发前来悼念的男女老幼。花圈墙上最多的寄语,是道歉,是对不起,是寓意多族裔和平共处的两个携手相拥的女性图画。
3月16日这天,一名手持鲜花的白人女士,突然与一位素不相识的裹着头巾的妇女拥抱在一起,她痛哭失声地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被她突然抱住的少数族裔妇女先是一愣,然后也为之动容。那一刻,我看到了人性的光芒。至少在长白云的故乡,人们愿意相信,最严重的恐怖袭击仅仅是一次偶然。
3月17日,恐袭案事发地点外的草坪上,上千名中学生在此聚集。“黑暗无法驱离黑暗,光明可以,让我们点燃蜡烛;仇恨无法战胜仇恨,爱可以,让我们用爱表达我们的亲密和坚强。”一名当地学生高喊。人们集体点燃蜡烛,寄托哀思;他们手挽手唱歌,表达对恐怖主义的不满和对安寧生活的渴望。
两个月后,当我再度造访克赖斯特彻奇这座城市时,秋意已浓,—切归于平静。哈格利公园的清晨,人们迎着第—缕阳光的晨跑开始了,他们迎着寒风,毫无惧色。
十数年,从流着奶和蜜的土地到长白云的故乡,时空变换,人性却有共通之处。我坚持着我的坚持,用笔和镜头记录所见所感,用心去体悟每个画中人的喜悦和哀愁。就如同追逐每一天太阳的光芒,看她色彩变幻,直至消失在地平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