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志忠
谢谢大家在这样的阴雨天气来分享一个文学讲座,我今天演讲的题目是《百年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的关系》。1917年到今年2018年是101年,101年之前,在《新青年》上,胡适提出了《文学改良刍议》,陈独秀马上响应他,写了一篇文章《文学革命论》,文学革命由此而兴。
中国的文学传统源远流长,从《诗经》《论语》的时代,一直延续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从1917年开始,我们的文学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新的场域、新的话语空间。中国新文学不是本土文学顺理成章的延续。比如唐代文学进入了宋代仍然得以传承,这两个朝代之间的更替,对于文学来讲没有特别的断裂,而是一种很自然的前后相续,唐宋词和唐宋散文都是跨越历史朝代的;唐诗在宋代被高度认同,黄庭坚等人的“江西诗派”就是以效仿杜甫为其标的。但是新文学和古代之朝代更迭与文学更迭关系都不一样,它进入了一个新的语境——世界文学的新语境之中。中国文学源远流长,但是基本上是在一个独立的空间里发生、发展。这其中也有对外来文化的吸收、融汇。从汉代、南北朝一直到唐代,佛教文化、佛教文学的传播和影响是常常被提到的中外文化和文学融合的例子。但是整体而言,在几千年间,我们的文学是在一个独立的空间发生发展。进入19世纪末,随着鸦片战争,门户开放,外来文化的涌人,对于中国的文学发展产生了相当大的作用,改变了中国文学发展的方向。中国文学开始面对世界文学、世界文化,中国文学也开始与世界文学、世界文化对话,开始成为世界文学的重要的组成部分。最近几年,我们就看到了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刘慈欣获得科幻文学雨果奖,曹文轩获得安徒生儿童文学奖,还有阎连科获得卡夫卡文学奖,到2017年又看到刘震云获得阿拉伯世界的文学奖项。我们的文学成为世界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也在世界各国逐渐得到承认,受到肯定。这样的一个历程,是从1917年或者是从更早的时候开始的。考察中国文学和世界文学的关联、变化,这就是我们今天要讲的一个主题。
一、《天演论》、林译小说与话剧的诞生
从19世纪中期起,先有两次鸦片战争,然后是中法战争、中日战争,中国在列强面前屡战屡败。这是问题的一个方面。问题的另一个方面是,回过头来看,中国人的学习能力特别强,中国人可以向自己的敌人学习,可以向打败自己欺凌自己的列强学习,有气魄有胆识,不但学习他们的科学技术,就像洋务运动,还学习世界文化,学习世界各国尤其是欧美和俄罗斯的文化与文学。
首开风气的是严复。他翻译的《天演论》,1898年出版,影响了一个时代。《天演论》的作者是英国的赫胥黎。根据达尔文的自然进化论,赫胥黎把它引申成为社会进化论。这个理论直到当下一直有人质疑,说这是一种丛林法则,物竞天择,优胜劣汰,适者生存,但是这对于当时的中国来讲,它就是一种极大的启示,启示中国人要进行变革,变法维新,不变革不维新,不能适应新的世界的形势,就会失去生存的权利,就会亡国灭种。严复的《天演论》是在19世纪末翻译出来的,对于中国的学界,对于中国的文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原名胡洪骍的胡适,从“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中择取了“适”字作自己的名字,现代历史名人陈炯明,改名为“陈竞存”,同样是从“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一语而来。
还要讲到王国维。王国维在西方理论的中国化方面,做出积极探索,他用叔本华和尼采的美学思想来研究《红楼梦》。研究《红楼梦》是从脂砚斋开始的,脂砚斋评点《石头记》即《红楼梦》,他因为是曹雪芹的朋友,对于作品里的很多人和事,都是在场者和知情人,知道这个故事和故事中的人物的原型是什么樣,于是在脂砚斋评点《石头记》中,他一边讲作品优长一边讲故事的原型,一方面也评定作家的艺术技巧。这是中国传统小说评点的套路,脂砚斋评点《红楼梦》,毛宗岗评点《三国演义》,金圣叹评点《水浒传》,张松坡评点《金瓶梅》,都是此中高手。王国维是采用叔本华、尼采的观念,用德国美学的悲剧理论来研究《红楼梦》。
在文学方面,清末民初一个著名的翻译家叫林纾。这个人用今天的话叫作“奇葩”,他不懂外文,但是他天分极高,悟性极好,又是当时的桐城派古文大家。他和别人合作翻译了180多种世界文学名著。他的翻译别具一格,懂法文的人看着法文的巴尔扎克、雨果的作品,懂英文的人看着狄更斯、司汤达和斯威夫特的作品,把原文用中文口译出来,然后林纾用非常精美典雅的文言文把这些口述记载成文。中国人翻译外国文学小说是从林纾开始,而且回过头来看,林纾在翻译界空前绝后:除了他,哪一个翻译家能翻译180种小说,而且这些小说包括了英文、法文、俄文、日文等?在国人对于外国文学了解很少的情况下,他翻译了大量的世界文学名著,比如说小仲马的《茶花女》,林纾翻译为《巴黎茶花女遗事》,1899年出版,这是林译小说的第一本,结果大受读者欢迎。他翻译了《黑奴吁天录》(1901),就是美国斯陀尔夫人的《汤姆叔叔的小屋》,翻译了《福尔摩斯探案》《鲁滨逊漂流记》,古希腊的《伊索寓言》,翻译了狄更斯、莎士比亚、巴尔扎克,今天哪一个翻译家敢说我把从日本到俄罗斯,从希腊到美国,从英国到法国这么多作家的作品都翻译了。林纾的翻译工程前前后后持续将近20年的时间,当时影响非常之大。林纾的翻译,不是纯粹为了娱乐大众,而是具有很强的现实针对性的。如《黑奴吁天录》,讲美国的黑人在南北战争之前,没有人身自由,受到奴隶主的压迫凌辱,这在林纾的时代,有着格外的警醒作用。林纾将非洲黑人被贩卖至美洲而遭受奴役,与19世纪末华人到美国做劳工遭受歧视虐待的现实作比较,扩而广之,则是中国本土面临列强瓜分的危机,民族存亡迫在眉睫,具有明确的针对性。他的许多翻译,都是如此,具有针砭现实、醒世觉民的意义。
接下来,1907年,中国现代的话剧诞生。它不是在中国本土,是当年的一些留日学生做起来的。1906年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组织了一个团体叫春柳社,春柳社有一个很重要的活动就是进行话剧演出。真正演出话剧是1907年,他们上演的剧目,一个是《茶花女》,一个是《黑奴吁天录》。这两个剧目都是从林纾翻译的小说改编为话剧的。中国戏剧的传统是戏曲,话剧是全新的创造。李叔同先生当年到日本去留学,参加话剧演出《茶花女》。当时春柳社没有女同学,李叔同男扮女装演茶花女,为了显示女性的小蛮腰,李叔同饿饭好几天,所有讲话剧史的都会讲到这个典故。
现在的互联网、信息时代,获得资讯非常容易,但是在20世纪之初,翻译引进外国文学,可以说是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用鲁迅的话来说,那就是盗火,普罗米修斯式的盗火。那一代人和五四新文学作家就是盗火者。我们讲中国传统的小说、诗歌、散文、戏剧,最早发生变革的第一个就是林译小说,从鲁迅到后来的钱钟书,他们对林译小说评价极高;如果没有人翻译国外小说,你根本不知道外国人的世界这么丰富这么精彩,外国人的世界还有这么多精彩感人的作品。林译小说打开了文化人的眼界。话剧则是从无到有,京剧也好,昆曲也好,地方戏曲也好,很多年演的都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这一类的题材。演《黑奴吁天录》,演《茶花女》这是从20世纪之初开始,中国的话剧由此诞生。
二、以英日政治小说为摹本的“新小说"倡导
从引进外国文学到自主进行创作,要讲到梁启超。我们知道梁启超是维新派的领袖,梁启超在百日维新之后,有过一个非常沉痛的反省:他认为从上而下的变革是有问题的,是行不通的。我们要怎么样呢?要从民众做起,要动员民众、教育民众。通过什么方式动员民众,教育民众?梁启超提出“小说革命”,要变革小说,而且要提倡政治小说,于是他创办了一个杂志,就叫《新小说》。中国要维新要变革,要从民众做起,欲新一国之民,路径在哪里呢?梁启超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中说,欲新一国之民,先新一国之小说,欲新道德先新小说,欲新宗教先新小说,欲新政治先新小说,欲新风俗先新小说。为什么小说如此重要呢?小说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心,小说有一种魔力,它不由自主地会让读小说的人受到吸引、受到感染,受到教育、启发、激励。梁启超认为,考察英国和日本的政治变革,其变革发生之前,往往会产生政治小说,传播新的政治理念,通过政治小说动员民众、号召民众、推动民众投身于时代的变革。梁启超身体力行,不但主持《新小说》,自己还动笔写小说,他的一部作品叫《新中国未来记》,没有写完,开了一个头,写了半截后来放弃了,《新中国未来记》其实就是一种未来式的幻想小说,讲的是中国终于经过艰苦奋斗,独立富强了,不但国力强盛,还要办万国博览会。在梁启超的时代,不仅是梁启超一个人,还有几个作家都写到,中国有一天发达了、强盛了,成为世界强国,我们也有能力举办万国博览会。2010年我们在上海举办世界博览会,但这样的设想一百年前就有了。这当然只是其中的一个细节,就是用未来的宏伟蓝图来号召大家起来投身社会变革。这样的启示是从西方和日本小说中得到灵感。欧洲和日本的这种政治小说对于各国的变革到底有多大的作用,无法确证。但是在梁启超这个时代提倡《新小说》,他的思想来源,他的摹本是欧洲和日本的政治小说,如日本作家柴四郎的《佳人奇遇》。
对于“五四”新文学运动的横向移植的倾向,成为一种公认的论见。延安时代的周扬,在谈论中国现代文学的反对帝国主义的优良传统时,就将这一源头上溯到19-20世纪之交的文化思潮,并且予以富有说服力的阐述:“中国新文学运动是以西洋文学的输入而开始的。最初介绍西洋近世思想与近世文学的功臣,不能不首推严复与林纾。严氏的翻译思想名著,是为的要叫大众不徒以西洋的皮毛为满足,而必须了解西洋的精神,要摄取别国之所长,来补救己国之所短,也就是如他所说的:‘讨论国闻,审敌自镜,这正是一种自强图存的思想。林氏亦曾在所译《不如归》序言上表现了他译书的爱国精神:‘纾年已老,報国无日,故日为叫旦之鸡,冀我同胞惊醒,恒于小说序中志其胸臆。继严林之后,首先介绍西洋诗歌的是马君武和苏曼殊。他们两人都翻译了拜伦的《哀希腊》,这诗后来又被胡适刘半农所复译。这诗很早即能有四种之多的翻译,为中国读者所传诵一时,就正因为它是一篇最能激起被侵凌的民族的自尊心奋发心的作品。爱尔兰民族烈士的慷慨激昂的诗篇、法国的《马赛曲》、美国的国歌,这些作品陆续的移译,虽较少文学的价值,却都有它特殊的意义。鲁迅对于新文学的最初的贡献,就在和他的兄弟周作人一道介绍了被压迫民族的作家和最富于反抗性的俄国作家的作品,给了新文学以健康的养料,这是一种不同于林纾的芜杂翻译的真正切合国情的介绍的工作。”
三、“五四”新文学源流考:外国文学的巨大影响
在20世纪初,翻译外国小说就成为一个新的趋向,到“五四”时期,中国翻译外国文学作品形成一个大的高潮。而且从“五四”一直到当前,我们看到中国文学界、中国出版界对于外国文学、外国文化的翻译介绍,一直是一个重要的版块,在中国的出版业当中,在中国的文学读物当中,占有相当重要的位置。
什么叫世界文学?世界文学的概念,最早的提出者是歌德——德国的大诗人、大剧作家。然后是马克思和恩格斯,他们在《共产党宣言》当中提出,“资产阶级,由于开拓了世界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过去那种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给自足和闭关自守状态,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互相往来和互相依赖所代替了。物质的生产是如此,精神的生产也是如此。各民族的精神产品成了公共的财产。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为不可能,于是由许多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学形成了一种世界的文学。”从文学来讲,希腊文学、罗马文学、中国文学、日本文学,都传承了几千年,但是这是各自分离的,中国人不知道有罗马文学,不知道有希腊文学,可能希腊人也不知道东方的中国人在念“关关睢鸠”,在念“学而时习之”。资产阶级开拓世界市场,把世界各国连接在一起,今天中国人也感受到世界市场的建立,我们现在很多商品都来自世界各国,我们的电脑、手机、日常用品,都是各个国家的工厂、各个国家的劳动生产力合作的结果。世界形成了一个整体,而各民族的文化文学也成了人类公共的财产,形成了一个整体。所以马克思、恩格斯讲,于是由许多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学形成了一种世界的文学。在当下这个时代,我们的感受就更加深刻了,互联网的时代,不但是北京或者是广州出版的一部作品我们马上就可以知道,甚至华盛顿、纽约、巴黎出现了什么新的艺术作品,出现了新的文学论争,我们也可以很快得知,成为全世界人民共享的一种文学现象。
到“五四”时期,一方面是中国新文学的创造丰富多彩,另一方面就是外国文学的介绍、翻译轰轰烈烈。而且,很多的作家都是一身而兼两任,既是作家又是翻译家。这也要从鲁迅讲起。鲁迅当年读《天演论》,读林译小说,后来到日本去留学,读日本文学,读日文翻译的俄罗斯文学。1909年,鲁迅和周作人编译了一部《域外小说集》,翻译了俄罗斯和东欧的一批短篇小说,可是那个年代,这书印出来之后,因为周氏兄弟没有知名度,而且这些作家作品对于中国人也很陌生,卖出去不过区区数本。
时间上再往前推,鲁迅在20世纪之初,到日本留学,读了很多的文学作品。我们知道鲁迅弃医从文,和梁启超的思路是一样的,通过文学要唤起民众,通过文学要“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在1907年,鲁迅就有一篇著名的文章叫《摩罗诗力说》,摩罗是一个音译的词汇,“恶魔”、叛逆、独立不羁。在文章中鲁迅介绍了一系列的“恶魔”诗人,雨果、拜伦、雪莱、普希金、裴多菲等,介绍了这么多具有叛逆性、具有个性解放、具有独立意志、具有奔放情感的诗人,并且大声疾呼中国需要这样的独立的、反抗的、有自我意志的杰出诗人。同时他介绍了凡尔纳的科幻作品,翻译了俄罗斯和东欧国家的文学作品。我们知道周作人也是著名的翻译家、著名的散文家,一直到新中国建国之后他都在做翻译。周作人情况特殊,曾经当过汉奸,所以解放以后,很难公开发表作品,一方面他写的许多的回忆鲁迅的文字在香港的报纸刊物上发表,另一方面他就是靠给人民文学出版社做翻译来维持生活。当时周恩来有指示,人民文学出版社对他非常优惠,经常给他预支稿费做他养家糊口的生活费用。周作人不但翻译日文,他还能翻译希腊文。除了周氏兄弟,像郭沫若、田汉、郁达夫都是留日的,一边创作,一边做翻译,像留美、留欧的学生,胡适、徐志摩、艾青、巴金,大都是既创作又翻译。
鲁迅的创作是从留日时期延续到1936年去世,他的翻译也伴随了他30多年。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在创作中受到外国文学的影响,外来文学的印记在他的作品当中非常明显。鲁迅讲,他的《狂人日记》在中国发表的时候,大家都感到非常惊讶。因为我们看惯了“三言”“二拍”式的小说,《狂人日记》这样的一种日记体,第一人称,内心独白,而且用一种象征式的手法来表现,大家感到很惊讶。但是鲁迅说,他的《狂人日记》是从果戈理的《狂人日记》的写法得到启示。果戈理有一篇小说,就叫《狂人日记》,鲁迅是从果戈理那里借用了这个小说的名字。而且鲁迅讲,我的《狂人日记》里边有尼采的影响。鲁迅还有一篇名作叫《药》,《药》和俄罗斯另外一位作家安德列夫也有亲缘关系。
向外国作家学习,向世界文学学习,是“五四”文学的一个整体;另一方面,这种学习又是经过了作家、诗人的内心转换,赋予了民族的情感和作家的个性。在世界文学的发展过程当中,这种感染性、渐进性的学习模仿是普遍性的存在。比如说,英国诗人拜伦的作品,他的《唐·璜》,他的《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不但影响了英国的诗歌,而且影响着全世界的诗人。文学史家勃兰兑斯在《十九世纪文学主流》里就讲,普希金就是受到拜伦的影响写了他的《欧根·奥涅金》。但是勃兰兑斯怎么讲呢?他说,普希金通过学习拜伦,奠定了俄罗斯文学的开端,学习他人,并不是说结果一定会不如你的老师。学习的过程是一个必然的过程。但是在学习的过程当中有转化,有新的创造。鲁迅的《狂人日记》和果戈理的《狂人日记》比较起来,就是后来居上。果戈理擅长写俄罗斯的小人物——俄罗斯的文学有两个系列,一个是知识分子系列,一个是小人物系列。果戈理的《狂人日记》写的是小人物,写一个大机关里的小公务员,职位非常低微,负责给部长削鹅毛笔,但是他不由自主地爱上了部长的女儿;因为爱情不能实现,焦虑不已,精神失常,自以为他就是当时报纸上讲到的突然失踪的西班牙的国王,进而以为我既然是西班牙的国王,我爱部长的女儿这完全是堂堂皇皇,有充足的理由,也有足够的身份地位。这就是果戈里的《狂人日记》。
我们读鲁迅的《狂人日记》,就发现鲁迅的《狂人日记》比果戈理的《狂人日记》的格局要大得多,批判性、战斗性、杀伤力要强得多。在狂人眼中,几千年的中国历史,白天看起来满纸的仁义道德,到了晚上整夜睡不着,看到写满“吃人”二字,这个狂人就是神经兮兮,感到内心非常恐惧(我们通常理解,鲁迅写的《狂人日记》是一种想象性的、虚拟的写作,但是他写的《狂人日记》中被迫害狂的这种症状又完全可以在现实当中得到印证,假如你身边有这样的人的话)。鲁迅的《狂人日记》比果戈理的《狂人日记》,思想容量、艺术高度,与民族命运的关联性,那不可同日而语。
“五四”时期,一个是浪漫主义的潮流,一个是现实主义的潮流,现实主义的潮流就讲的是文学研究会。文学研究会是因为茅盾先生,那个时候还不叫茅盾,叫沈雁冰,在商务印书馆受命主编《小说月报》,要对《小说月报》进行革新,要把原来的鸳鸯蝴蝶派的风格转变为“五四”新文学的风格。于是沈雁冰找了周作人、冰心、王统照等,《小说月报》组稿,后来在跟这些作家的沟通当中成立了文学研究会。沈雁冰在20世纪20年代初期,他的面貌是文学评论家,文学研究会的首席文学评论家,他也是鲁迅最早的评论者,而且给了鲁迅最高的评价。他的文学价值观基本上是借用了法国的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的文学价值观。沈雁冰当年不但是文学活动家、文学理论家,还是最早的中共创始时期的党员。他是上海共产主义小组最早一批成员,中共建立以后,在上海的商务印书馆,有一个党支部,茅盾因为编刊物,和作者之间有大量的信件往来,于是他以此做掩护,负责党内的信件往来,成为上海共产党机关的联络员。他在大革命时期投身于中国革命,1927年國共分裂,“四一二”事件之后,他退出了现实的政治斗争,他回过头来开始写小说,写大革命时期、革命潮流当中一批进步的青年人,青年知识分子的道路选择、内心痛苦。他在1928年1929年写了一组作品,名为《蚀》三部曲——《幻灭》《动摇》《追求》,大革命时代年轻人的幻灭,经过幻灭、动摇,然后重新建立自己的信念,重新开始新的追求。阅读《蚀》三部曲,会发现法国作家莫泊桑的作品对他有很大的影响,尤其是《幻灭》。
说到法国的现实主义、法国的自然主义,莫泊桑、左拉被认为是自然主义小说家,再往前推是巴尔扎克的现实主义,因为现实主义讲的是表现社会的真实;自然主义认为,人们的行为能力和命运浮沉,是他们的生命的遗传,决定了人们的行为,决定了人们的动机选择。茅盾受这个理论的影响非常强。他在《蚀》三部曲里借鉴了莫泊桑的一些细节,到他写《子夜》的时候,《子夜》对于左拉的《金钱》有很多的借鉴。所以在《子夜》问世之后,当时就有评论家来讨论《子夜》和左拉《金钱》的传承借鉴关系。
再比如说郁达夫,郁达夫是留日学生当中小说写得最好的。郁达夫在日本留学期间,受到日本的文学思潮、社会思潮的影响。从社会思潮来讲,20世纪10年代,中国的社会很保守,男女大防,严防死守。郁达夫这样一个小留学生,他到了日本之后,看到日本的社会这么开放,男女之间的交流这么自然,男女之间交往的界线也没有中国那么明显,许多事让他感到震惊。中国的妇女穿的衣服都是里三层外三层,严藏不露,看到日本妇女的服饰,日本的小姑娘穿的木屐,一个个是赤脚,而不是中国的三寸金莲,他看着日本女孩的脚都觉得那么美那么有魅力,甚至唤起性的欲望。同时,当年在日本兴起一种私小说,以佐藤春夫为代表,就是写个人的内心欲望的一种文学潮流。郁达夫说,我写小说的训练完全来自于我在日本读的1000多种小说。郁达夫受日本小说家的影响,德国小说家的影响。《沉沦》一开篇就是一个留学日本的中国少年手中拿着一本外国诗人的诗集在田野上吟诵徘徊。
郭沫若是创造社的旗帜,是中国“五四”时期最重要、最伟大的诗人。对郭沫若“五四”时期诗歌成就的肯定,这是无可置疑的,不但我们今天仍然在肯定,就是他的同时代的人,像闻一多这样优秀的诗人对于郭沫若都充满赞誉,给予高度评价。郭沫若自己讲,他写诗歌经历过几个时期,比如说他读了歌德的诗歌,读了惠特曼的诗歌,那是他写《女神》的时代。然后他还有泰戈尔时期——“五四”时期,泰戈尔在中国文坛也有极大的影响。泰戈尔的诗歌体式非常简短,类似于中国传统的绝句、小令,而且他是东方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诗人,对于中国人来讲,他的影响力、他的崇高地位,以及他的作品的易于模仿,都让他在中国得到大面积流行。所以郭沫若不但有歌德时期、惠特曼时期,后来有一段时间,他说也进入泰戈尔时期,写作泰戈尔式的诗歌。泰戈尔不但对郭沫若有影响,对于冰心,对于宗白华这些“五四”时期著名的诗人都有影响。冰心的诗,我们知道很多时候都是四句、六句、八句,简明扼要,情景与哲理交融,“墙角的花,你孤芳自赏时,你的天地就小了”,这是泰戈尔对于中国诗歌的影响。
在诗坛上,还有另一流派,闻一多、徐志摩等新月派诗人,他们都是从英美的诗歌当中得到启示,要来创造中国的新的格律诗。巴金呢?巴金到法国去,他说自己是在卢梭的精神照耀下,在巴黎圣母院的钟声中,开始自己的文学写作。再比如说老舍,老舍先生和前面讲的这些人物不太一样,老舍出身贫寒——我们前面讲的从鲁迅、郭沫若到冰心、闻一多、徐志摩,这都是大户人家出身,老舍先生出身于穷苦人家,而且他刚出生几天父亲就死于八国联军入侵北京的战争当中。本来他们家就是一个底层的满族人家庭,父亲去世之后家境更加贫寒,老舍读小学读中学,读得很艰难。他毕业之后是在教育局做教育管理工作。正好他所熟悉的一位英国牧师受到英国伦敦大学的委托,请他帮助在中国物色可以到英国去教中文的老师,于是就推荐了老舍。老舍先生到伦敦大学去教汉语,而且录制了最早的汉语教学唱片。老舍先生说,我除了给他们上课,其他的时间很多,我又穷,没有钱从伦敦跑到欧洲去玩,我就到图书馆读狄更斯,读狄更斯就觉得狄更斯的小说很好玩儿,而且狄更斯的小说我也可以模仿,于是老舍在伦敦开始写小说,而且写的是狄更斯风格的幽默讽刺小说,比如《二马》《赵子曰》等。
曹禺先生很了不起,二十刚出头就写了不朽的《雷雨》。当年的郭沫若、冰心、曹禺,这都是二十几岁就写出了在中国文坛上具有开创性的作品。曹禺先生的《雷雨》,在清华大学读书期间开始写作,他也有参照的一个模板,就是易卜生的作品《群鬼》。《群鬼》对曹禺先生的《雷雨》的影响,这是非常明显的。
再比如说,当年郭沫若和田汉在日本留学,都是关系非常密切的新文化运动的骁将,郭沫若和田汉两个人有一个期许,郭沫若要做中国的歌德,田汉要做中国的席勒,歌德和席勒是同时代人,而且席勒也是德国非常出色的戏剧家。田汉从20年代末办南国社开始,一直是从事戏剧、电影的创作活动,写剧本,也组织演出。这些作家他们心目当中都有外国文学的重要影响。
这种现象一直延续下来。解放区作家周立波的《暴风骤雨》,写东北的土改运动,之前他曾经在延安鲁艺当老师,在延安鲁艺的时候,他翻译过苏联作家肖洛霍夫《被开垦的处女地》。研究周立波的《暴风骤雨》和《山乡巨变》,他的幽默喜剧风格、幽默喜剧的人物,都和《被开垦的处女地》有内在的关联。
1936年,鲁迅编选一部新文学作家的优秀小说选,要推荐到日本报刊去发表。鲁迅总结说:
一般说,目前的作者,创作上的不自由且不说,连处境也着实困难。第一,新文学是在外国文学潮流的推动下发生的,从中国古代文学方面,几乎一点遗产也没摄取。第二,外国文学的翻译极其有限,连全集或杰作也没有,所谓可资“他山之石”的东西实在太贫乏。但创作中的短篇小说是较有成绩的,尽管这些作品还称不上什么杰作,要是比起最近流行的外国人写的,以中国事情为题材的东西来,却并不显得更低劣。从真实这点来看,应该说是很优秀的。在外国读者看来,也许会感到似有不真实之处,但实际大抵是真实的。
这样的判断,要是从别的人嘴里说出来,很可能会引起热烈的争议,会被指责为“崇洋慕外”,鲁迅所言,却是一位新文化运动的旗手的证词。
四、取之有道:为什么是俄罗斯和苏联文学
外国文学对中国新文学的影响极为纷繁,其中影响最大的是俄苏文学。“据《中国新文学大系史料索引》和《翻译总目》记载,‘五四后的八年间,187部单行本的翻译作品中,俄国就有65部。《新青年》、《晨报》译介的各国小说中俄国小说的数量均占第一位。在中国的读者中,普希金的《驿站长》,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果戈里的《钦差大臣》,屠格涅夫的《父與子》、《猎人笔记》,契诃夫的《樱桃园》,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列夫·托尔斯泰的《复活》、《安娜·卡列尼娜》,高尔基的《母亲》,法捷耶夫的《毁灭》等作品,几乎被长久地阅读着。”为什么俄苏文学对于中国“五四”新文学的影响,对于“五四”之后许多年间一直到50、60年代会有这么大的影响力?鲁迅当年是在日本读书,也看到了世界各国的文学,但是只有俄罗斯文学还有东欧的一些弱小民族的文学,他觉得最有价值,最值得向中国人介绍,为什么呢?
鲁迅这样讲,那时候就知道了俄国文学是我们的导师。尽管当时俄罗斯是对中国威胁最大的帝国主义国家,中国受列强人侵,把中国的土地霸占最多的是俄罗斯,因为英国、美国等都有大洋大海的阻隔,俄罗斯就跟你比邻而居,在中国的东北,吞并了大量的中国的土地,但另一方面,鲁迅又从俄罗斯的文学当中得到了很多的教益。鲁迅说:俄国文学是我们的导师和朋友,从俄罗斯文学那里看到了被压迫者善良的灵魂,酸辛和挣扎,和40年代的作品一起燃起希望,同60年代的作品一同感到悲哀。我们岂不知道那时的大俄罗斯帝国也正在侵略中国,然而从文学里明白了一件大事——世界上有两种人:压迫者和被压迫者!鲁迅评价这种对俄罗斯文学的发现说,“从现在看来,这是谁都明白,不足道的;但在那时,却是一个大发见,正不亚于古人的发见了火的可以照暗夜,煮东西。”
俄罗斯文学、苏联文学和中国文学的亲缘性,其来有自。如鲁迅所讲,19世纪的俄罗斯文学让鲁迅和同时代人感同身受,和1840年代的文学一起燃烧起希望,和1860年代的作品一同感到悲哀。在中国人看来,一方面,沙俄的国家实力比我们强出许多,沙俄帝国的强权对清末的中国造成严重损害;但另一方面,从全世界大的格局来看,俄罗斯的国情在某些方面和中国比较相近,相比于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它也是落后国家,是君主专制的国家,以农业为主的国家,于是它既要实现国家的民主革命,又要实现国家的工业化革命。在这样一个过程当中,俄罗斯文学有了我们前面讲到的知识分子——多余的人和底层的小人物两个独特的人物系列。而鲁迅的小说,写的就是这种知识分子——多余的人与农民两种人物。知识分子意识到了这个时代需要变革,民族需要振兴,但是怎么变革,怎么振兴,怎样唤起农民的觉悟,却找不到路径。《故乡》中写到,少年时代的闰土和迅哥儿在一起玩耍亲密无间,几十年之后,“我”再看到闰土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满脸沧桑的中年农民,说话吞吞吐吐,看见“我”叫一声“老爷”,一开口就觉得把两个人的距离拉开很大。“我”面对闰土几乎说不出什么有实际内容的话语来。你想着去唤醒民众,你希望通过写小说来引起民众的注意,但是你的小说,你的读者都是文化人,都是知识分子,他们才能读得懂你的作品,那闰土读得懂吗?鲁迅写《祝福》,“我”遇到了祥林嫂,这个女人比闰土的命运更悲惨,结果祥林嫂问他什么问题,关心什么问题呢?祥林嫂说你是文化人,走过很多大地方,“地狱可是有的”?世界上有没有地狱?“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好含糊其词,可能是有的,也可能没有。“我”明白祥林嫂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一方面她希望她到了地狱可能看见她的小儿子,被野狼吃掉的阿毛,但是另一方面又觉得柳妈跟她说过了,你要下了地狱要被两个男人来争的,因为你一生中嫁了两个男人,你死去之后,两个死鬼男人都要来分你,阎王也没有办法调解,要拿大锯将你一分为二锯成两半,给那两个男人平分。祥林嫂既向往地狱又害怕地狱,但是作品的潜台词是,“我”明白祥林嫂的不幸不是因为地狱而造成,而是因为人间的罪孽,人间的不平等,人间的两极分化而造成的。但是闰土也好,祥林嫂也好,从来没有想过我们生活在一个不合理的社会当中,我们需要改变这个社会,我们需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也要改变这个国家的命运。甚至像阿Q那样,自己遭受了那么多的屈辱,最后怎么办呢?用“精神胜利法”安慰自己、欺骗自己,平衡调节自己的心理。像鲁迅这样具有启蒙主义和现代价值观念的知识分子,怎么跟他们讲启蒙讲人权讲平等。这是鲁迅的悲哀,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悲哀,“梦醒了没有路走”,他们是现代中国的多余的人。这样的知识分子形象,显然受到俄罗斯文学的影响。“多余人”这一名称最早出现在屠格涅夫的《多余人日记》中,郁达夫曾经用它的另一个译名《零余者》作为自己的小说篇名,瞿秋白在《多余的话》中,也曾经自命为“多余的人”。而闰土、祥林嫂、阿Q等则类似于俄罗斯文学中的小人物系列。
所以说俄罗斯文学的特征,它的独特价值在于,描写塑造命运悲惨的小人物,如前面讲到的果戈里《狂人日记》中的小公务员,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描写的“被侮辱与被损害者”,对小人物充满了同情悲悯,以及对现实充满了批判性但是找不到改变现实的可行路径的知识分子——多余的人这样两个系列。我们看鲁迅的小说,也是充满了这样一组多余的人和被损害的小人物的人物系列。
苏联文学对中国作家的影响,也是建立在国情相近的基础上。两个相邻的国家,都选取了社会主义道路,都是有一个信奉马克思主义的政党领导,都曾经面对发展路径和经济建设的难题。国情和指导思想的相类同,也在文学艺术上有明显的反映。我们以中国作家王蒙为例证。我觉得王蒙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应该是占据首屈一指的地位,而且这位作家充满活力,从50年代一直到当下,创造力都很旺盛,至今还经常看到他在各种公众场合出现,进行演讲、对话。他的成名作是1956年发表的《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其中有个情节:原先在小学当老师的年轻党员林震,调到区委组织部去工作,他很兴奋,要做一个职业的革命者了。他来到组织部报到,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刘世吾跟新来的林震谈话,他谈组织部的工作性质,工作人员的职责,临近谈话结束,刘世吾问林震你口袋里装了一本什么书,并且向他借阅——刘世吾和林震都是喜欢文学阅读的。这本书是《拖拉机站站长和总农艺师》,刘世吾看完之后告诉林震说这书不是很精彩,我觉得还是肖洛霍夫《被开垦的处女地》写得更好。
《拖拉机站站长和总农艺师》在王蒙的这篇小说中占有重要位置。在斯大林时代,苏联有很多的文艺教条,他去世之后,新上台的赫鲁晓夫等人着手消除斯大林的负面影响,这些教条失去绝对的管制能力,出现了干预生活的文学潮流,并且迅即影响中国文坛。苏联文学的干预生活的潮流推出的重要作品,尼古拉耶娃的《拖拉机站站长和总农艺师》就直接影响了王蒙的创作。这部小说写的是新来的总农艺师、年轻的女性娜斯嘉,和拖拉机站长的官僚主义做斗争。《拖拉机站站长和总农艺师》不但介绍到中国来,而且是团中央推荐给全国青年来读的,鼓励中国的年轻人学习娜斯嘉,勇敢地和各级部门的官僚主义做斗争。这在当时来讲,也是一个重要的社会现象。而《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就是写林震受到这本书的影响,向刘世吾等人的官僚主义做斗争。王蒙自己确实也正在政治机关工作,王蒙当年是北京东四区的团委副书记,他在党政机关工作数年,对于党政机关的老爷作风,机关的官僚主义也很有感慨。就是从《拖拉机站站长和总农艺师》受到启发,写出了他的成名作《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我们现在讲文学史,50年代的作品讲的不是很多,但是王蒙的这个作品一定会讲到,仍然是那个时代的重要代表作。而且,王蒙是有自己的思想的作家,他不是一种简单的模仿。我们前面讲到鲁迅先生写《狂人日记》受到果戈理的影响,但是他后来居上,格局更大,社会批判性更强。王蒙写《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受到苏联当时干预生活的文学思潮、受到《拖拉机站站长和总农艺师》的影响,而王蒙自己在政治机关工作经年,对党政机关的种种弊端,它的负面因素,感受非常深刻。他就会觉得,《拖拉机站站长和总农艺师》写得还是太轻松太简单化,娜斯嘉来到拖拉机站,发现了拖拉机站工作中的拖沓麻木低效率,官僚主义严重,就勇敢进行斗争,年轻气盛,锋芒毕露,斗争三两个回合下来就把拖拉机站长改造过来,拖拉机站的面貌也焕然一新。王蒙觉得反对官僚主义哪儿那么轻松,学习娜斯嘉哪儿那么容易呢?《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就是想表现生活的复杂性艰巨性,讲党政机关的官僚主义以及人们的精神面貌积重难返,不是轻易能够得到改变,不是只要斗争三两个回合就可以取得全面胜利。所以你今天来看《拖拉机站站长和总农艺师》这样的作品,它确实写得很幼稚,“很傻很天真”,但是你去看王蒙的作品,比它要高好几个档次。王蒙学习苏联文学过程当中,有自己的心得体会、有自己的人生经验、有自己的思考,从这些方面来讲,学习是一个必然的过程,但是我们可以在学习的过程当中创造自己的高峰。
中国文学不但受外来文学的影响,也一直在与世界文学交流对话,尽管它的声音有强有弱。从“五四”新文学开始,就不断有作品介绍到海外去,包括鲁迅的作品。中国的左翼文学和世界的左翼文学之间关系非常密切,因为30年代是全世界向左转,在世界的左翼文学中,中国左翼文学也占据很重要的一个位置。我要顺着这个线往下捋,今天的时间来不及了。我们跳到当下,我们看到中国确实有一些作家在世界得到了承认,除了莫言、余华在海外翻译最多、影响最大,近些年来,一个是阎连科,一个是麦家,引起世界文坛的关注。像麦家,他的《解密》不但在中国受欢迎,还翻译到欧洲和拉丁美洲去,在西班牙受到很热烈的欢迎。还有网络上的武侠小说,我们想不到它在英语世界都有很多读者,专门有人自发地建了一个网站,叫“武侠世界”,翻译中国的网络小说和武侠小说,这也是一种交流對话的方式。
中国文学走向世界、中国文化走向世界是轰轰烈烈的大工程。但是我觉得我们这个过程,还是很漫长的。中国文学走向世界,有少量的作家受到关注。但是每个国家的出版情况不一样,法国和日本是中国新文学翻译出版的大国,而美国人几乎不读别的国家的作品,美国每年的出版物,翻译作品只有5%,5%还要被世界多少个国家来瓜分,这个份额到了中国文学的话,就少而又少。因此,我觉得这种文学和世界的对话一直在进行,但是始终没有成为一种很强大的现象。我们强调中国文学是世界文学的一部分,有它自己的独特价值,但现状是,你要被世界所接受,被世界所理解,我觉得这个过程确实是很漫长的。
我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