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怀春,袁亚婷
(石河子大学 文学艺术学院,新疆 石河子 832003)
非物质文化遗产与物质文化遗产的重要区别之一在于其在历史流转变化中传承不息的生命力。“从历史的角度和非物质文化遗产存在的形态来看,非物质文化遗产是一种包含了更多随时代迁延而容易湮没的文化记忆。”[1]2这一点在手工技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以下简称“非遗”)的传承过程中尤为明显。它既保有产生之初的古朴记忆,又糅合了时代变迁的痕迹;既承载着技艺的发展历史,又蕴含着每一个传承个体的故事;既具有人类的审美共性,又独具民族的审美个性。它是古老的,也是鲜活的;是厚重的,也是细微的;是共通的,也是独特的。
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最早在《摄影小史》中便提出艺术品的“光韵”(Aura)概念,后又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对其进行集中论述。“光韵”是“一种非同寻常的时空层,是遥远的东西绝无仅有地作出的无法再贴近的显现”[2]29。一件艺术品的诞生必然是时空的凝结,具有“即时即地性”和时空的唯一性,它使艺术品成为独一无二的存在,即原真性。本雅明认为,这就是艺术品的“光韵”。“光韵”的存在使得艺术品显得弥足珍贵,它昭示着艺术品的历史感、距离感和神秘感,观赏者在欣赏艺术品时往往带着一种具有宗教神学意味的仪式感,表达着对艺术品的崇敬与赞美。因而,“光韵”使得艺术品具有了“膜拜价值”。
随着工业时代的到来,为了满足大众对艺术品的消费需求,大量机械复制的艺术品进入市场。相较于具有“光韵”的艺术作品,无论多么精美的复制品都丧失了艺术品的原真性,也就是即时即地性的独一无二性。批量存在的复制艺术品随处可见,唾手可得,不再具有高高在上的“膜拜价值”,仅保留了一定的“展示价值”,其历史感、距离感和具有象征意义的神秘感都消失殆尽。在机械复制艺术品泛滥的时代,大众离艺术品越来越近,却离艺术品的“光韵”越来越远。“在对艺术作品的机械复制时代凋谢的东西就是艺术品的‘光韵'”[3]115。
非物质文化遗产本身是具有“光韵”的。大多数非遗的传承都需要依靠一定的物质形式,然而,非遗传承的重点却“并不是这些物质层面的载体和呈现形式,而是蕴藏在这些物化形式背后的精湛的技艺、独到的思维方式、丰富的精神蕴涵等非物质形态的内容”[1]7。这技艺、思维、精神都构成了非遗的“光韵”。手工技艺类非遗因其形式特点,更是独具“光韵”的魅力,符合“光韵”存在的基本条件。手工技艺类非遗是手工艺者在特定时间、特定场合制作完成的作品,其本身具有即时即地的独一无二性和不可通过复制得到的原真性。作品创作与受众欣赏之间的时空差异,使作品与受众之间隔着不可明见又难以触及的心理距离。手工技艺传承历史悠久,有其自成体系的文化脉络渊源,可追溯至百余年甚至千余年前,在历史发展的不同时期又相应地着上了不同时代的色彩,所以其本身蕴涵的历史传统是深远且厚重的。手工技艺大多在其艺术表现中具有浓重的仪式色彩和象征意义,具有很强的膜拜价值。例如,白天鹅是我国哈萨克族的图腾,“天鹅绣”即哈萨克族刺绣之意,从名称上看,哈萨克族刺绣艺术就具有很强的仪式感和神秘庄重的色彩。此外,我国哈萨克族毡绣、布绣的图样多种多样,如动物图样、植物图样、日月星辰、几何图案等,集中展现了哈萨克族的性格特点、民族审美及哈萨克族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希冀。
手工技艺类非遗符合“光韵”存在的基本特征。手艺传承的起源、流变、历史,手艺人的思维、情感、审美,作品的形式、技巧、意义等交相辉映,“光韵”闪耀在技艺的历史、传承人的故事和作品的魅力当中。
1.技艺的历史
非遗项目的认定标准之一便是该项目要有足够长的传承发展历史,手工技艺类非遗作为非遗项目的重要代表之一,其发展传承过程更是体现出活态特征。从手艺产生的开端起源到随着时代变迁而散发出新的生命力,其间千百余年谱写出一部部勤劳善良的民族宏伟史诗。“唯有基于艺术品的独一无二性才构成了历史,艺术品的存在过程就受制于历史”[3]114。传统手工技艺类非遗是人类文明活的“记忆”,它展现了不同民族、地域、社区人群的性格和审美特点,展现了历史发展过程中人类生产方式与生活方式的变迁。即使是相似的非遗项目,在不同时期、民族与地域间表现出的特点都是不尽相同的。深远的手艺传承历史与鲜明独特的手艺特色赋予了每一件手工技艺作品淳厚而独有的“光韵”。
2.传承人的故事
如果说手工技艺类非遗传承历史是一部宏伟的史诗,那么镶刻在其中的每一位传承人的授业、守业过程便是历史长河中一个个细微而动人的故事。纵使非遗项目发展有其主要脉络方向,但是非遗传承的主体是人,每一代传承人对非遗发展产生的影响是不容小觑的。“作为以人为载体的传统活态文化表现形式,非遗的生成、赋形与延续无不藉由传承人的参与而真实存在”[4]。手艺传承人的家族传统、对手工技艺的热爱、对技艺审美的理解、传承过程中遭受的困难和遇到的问题、得到的新的启发和取得的进步收获,包括创作每一件作品时的氛围心境全部都是因人而异、因时而异、因地而异的。这些各型各色的差异丰富了手工技艺文化,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饱含人间烟火的人情味,手工技艺类非遗的活态传承才有了动力和意义,手工技艺作品才独具动人的“光韵”。
3.作品的魅力
手工技艺作品是手工技艺类非遗的物质载体和最直观的展现,它既承袭了技艺传承历史的传统,又表现着创作于即时即地的原真性和独特性。作品创作时运用的艺术技巧和其内含的深层艺术表达的意味无不代表着手工技艺类非遗的共同魅力和传承人个人的艺术巧思。手工技艺作品凝结着时空的厚度,承载着情感的倾注,创作时的突发奇想甚至不经意的意外差错都有可能为作品增添别样的魅力和风采。每一件手工技艺作品都是独特的,都富有独一无二的积极的原创力,这种即时即地的原真性和独一无二的美感集中展现着手工技艺类非遗鲜活的“光韵”。
本雅明认为,随着工业社会机械复制时代的到来,复制艺术向“光韵”艺术发起挑战。“光韵”使艺术品具有某种神圣光环,一方面限制了艺术品享受人群的范围,另一方面也提高了艺术品创作人群的门槛。纵使机械复制将居高临下的“光韵”艺术拉下“神坛”,为艺术的创作注入新的活力,但是将“光韵”概念与手工技艺类非遗结合在一起时,我们便不难看到手工技艺类非遗相比较其他艺术形式的特别之处。真正的“光韵”是蕴含在手工技艺作品之内、不会因消费而消失的珍贵宝藏。没有“光韵”或缺少“光韵”的复制艺术品或许可以拓宽大众享用艺术的范围,然而这种“批量的恩惠”却使艺术品的享用质量大打折扣。
当代生活中大众意义的增长对艺术的创作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大众对艺术品等实物具有越来越强的接近渴望。技术复制时代为大众的接近渴望提供了条件,大众的需求又推动了机械复制时代的发展。艺术不再是少数的精英分子和贵族才可独自欣赏的孤本珍品,它被技术复制带入千家万户,带到不同社会背景与文化层次的大众面前。然而,由于大众的审美水平参差不齐,文化需求多种多样,机械复制迎合大众需求的后果是艺术品膜拜价值向展示价值的转移,艺术品的神秘韵味和礼仪功能消失了。
对艺术作品的接受有两种最为显现的侧面,即对艺术作品膜拜价值的侧重和对艺术作品展示价值的侧重[3]121。难以接近的距离感是膜拜价值存在的重要依据,这种遥远不是单纯的空间距离,而是“对一种无法克服之距离的体验”[5],是手工技艺作品中凝结的时空、倾注的情感等“光韵”带给大众的距离感。随着大众意义的增长,随着大众渴望接近艺术作品诉求的展现,膜拜价值向展示价值的偏移便是大众为摆脱这种天然距离而作出的选择。在手工技艺作品接受过程中,对膜拜价值的侧重集中体现了对“光韵”的关注,包括上文论述的手工技艺类非遗所蕴涵的技艺传承历史、传承人的故事、作品的魅力等方面;对展示价值的侧重集中体现了对手工技艺作品实用性的关注,包括作为商品的手工技艺作品的实惠程度、便利程度和价格差异等方面。对于世代传承的传承人而言,对艺术作品“光韵”的关注无疑占据了主要地位。然而,随着“光韵”艺术的膜拜价值被展示价值抑制,大众对艺术作品的接受方式改变了艺术作品的生产方式。“艺术本应无功利,走向大众则带上了功利色彩,大众作为接受者注重艺术的功用性和实用性,纯粹的创造只针对于艺术家来讲”[6]。
一切艺术作品从原则上来说都是可以复制的。19 世纪前后,技术复制获得了更大的力量,起到了更大的作用,它不仅使所有流传下来的艺术作品都成为可以复制的对象,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艺术的创作方式[3]113。大众接受由膜拜价值向展示价值转移的直接后果便是机械复制的工业制品迅速流入市场并占据大量比例,复制艺术对“光韵”艺术造成冲击。相比于制作周期长、成本高、原材料考究、工期繁杂、价格高的手工技艺作品,大众更加青睐于购入批量复制且价格低廉的工业制品来满足其生活中的实用性需求。“光韵”成为大众视野内无足轻重却价格昂贵的“鸡肋”,不仅不再是大众选择手工技艺作品的理由,反而因其对价格的影响而成为大众绕过手工技艺作品的原因。
不同于其他非物质文化遗产形式,手工技艺类非遗从产生之初便与商品交换和市场之间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市场给予了手工技艺类非遗在历史淘沙中得以活态传承和保存的条件,失去市场的手工技艺类非遗便会失去传承的动力和保障。然而,机械复制工业制品的冲击使手工技艺类非遗的“光韵”被遮掩,大众看不到“光韵”背后醉人的艺术之美所蕴涵的巨大价值。成本与价格、实用与利润成为衡量市场竞争力的重要因素,“光韵”艺术在喧闹鼎沸的市场竞争中失去声音。
前文提到,早在手工技艺类非遗产生之初便与市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当手工技艺类非遗保护走入大众视野并被提上日程后,它背后蕴藏的巨大经济价值迅速成为吸引大众眼球的重点。在手工技艺类非遗传承保护研究过程中,生产性保护是一个不可避免的课题,其原义和出发点在于“通过生产、流通、销售等方式将非遗及其资源转化为生产力和产品”[7],为手工技艺类非遗在市场上争取更多的生存空间来激发传承动力和活力。然而,由于市场的自发性等弱点和参与市场人群的混杂,具有艺术作品和市场商品两种属性的手工技艺类非遗很容易受经济利益裹挟,生产性保护被曲解为非遗产业化。产业化看重效率和速度,要求规模和标准,而文化传承却看重历史和传统,要求个性和差异。当打着非遗保护旗号单方面谋求经济利益或简单地以市场规则看待手工技艺类非遗时,精致繁杂的工序被程式化、规模化生产取代,考究的原材料配置要求很难达到,手工技艺类非遗传承又回到了机械复制的泥沼,“从表面上看似乎是被保护项目的繁荣,实际上是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一种根本性伤害”[1]13。复制兜售的只是手工技艺作品的形式,是市场剥离出的非遗符号,非遗的“光韵”却遗失了。
外来冲击只是让手工技艺类非遗的“光韵”被遮掩,内在危机却使手工技艺类非遗的“光韵”被改变或者选择性遗弃。它改变了手工技艺类非遗的内涵,丢失了文化传承的灵魂部分,独一无二变成千篇一律,即时即地的原真性不受重视,历史传统被抛在脑后,礼仪功能和象征意义渐渐消失,手工技艺类非遗不会因消费而消失的“光韵”在“保护”中凋谢。
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思路开发过程中,抢救性保护、整体性保护、生产性保护等方法不断被提出并得到完善。为保护人类文明的“记忆”,重拾手工技艺类非遗的“光韵”,我们可以并且应该将非遗保护的思路和原则细化具体到重拾“光韵”的课题中,在“光韵”的发掘与传播、延续与传承、发展与长存的各个环节、各个层次作出努力和探索。
“光韵”是一旦消逝便不可复现的珍品,手工技艺类非遗的“光韵”在机械复制时代逐渐凋谢,依靠数字影像等传播手段引导大众对“光韵”价值树立正确认知,是手工技艺类非遗传承保护工作最紧迫的任务之一。只有提高大众审美能力,改变大众消费观念,使大众意识到“光韵”的价值,“光韵”艺术在市场竞争中才能取得生存空间,非遗“光韵”在保护过程中不被遗弃才会成为可能。“就艺术功能来说具有更大意义的并不是摄影那或多或少地呈现出艺术性的构造,而是人的故事”[2]33,虽然摄影在技术复制时代最先向传统艺术发起挑战,但是在手工技艺类非遗保护传承过程中,影像对非遗“光韵”的守护作用不容忽视。在新媒体视觉传播兴盛的当代,影像所呈现出的内在意味,即对手工技艺类非遗“光韵”的发掘与传播,有利于增加大众对手工技艺类非遗“光韵”价值的重新认知,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改变非遗市场的消费观念。
传承和延续是手工技艺类非遗保护最为主要的目的之一。为使非遗“光韵”得到延续,需要从整体入手对其实施保护,从环境和主体等多个方面为手工技艺类非遗传承提供有利条件。传统的手工技艺在现代社会生长需要营养丰厚的沃土,保护手工技艺类非遗传承所需的自然环境、人文环境、市场环境和保护手工技艺本身同样重要。传承链条的断裂是手工技艺类非遗发展在现阶段面临的重要问题,链条断裂的直接后果便是传承历史被遗忘、精湛技艺后继无人,非遗“光韵”无人守护。为保护非遗传承主体,需要采取多种措施加固传承链条,将非遗传承人的概念拓展至传承人群,使手工技艺类非遗传承不再只是一个人或者一个家族的使命,而变成整个社区和整个社会的责任,这一点在文化部、教育部启动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群研修研习培训计划中就体现得非常明确。
手工技艺类非遗的传承保护必须与市场结合,在市场中激发动力和活力以寻求发展的长存之道,这是由它自身的特点所决定的。所以当我们讨论对生产性保护的误读问题时,并不是讨论手工技艺类非遗该不该加入市场,而是讨论如何在利用市场助力传承的过程中固本培元,守住“光韵”。变与不变、变的程度,从来都是传统文化、传统艺术在接近市场时需要考量的尺度和面临的问题。一成不变是为死水,终将污臭而无用;曲意迎合则是忘本,又将与本心初衷渐行渐远。为得到更加鲜活的生命力,手工技艺类非遗必须与时代精神相结合,真正走入大众生活。然而,创新的变是手工技艺类非遗发展的动力,“光韵”的不变才是手工技艺类非遗发展的根基。机械复制时代对非遗传承造成冲击,我们要做的不是畏难回避或是简单接受,而是固本培元,重拾手工技艺类非遗的“光韵”,让其价值闪耀在这个充满更多可能和挑战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