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立明
西行第十八日
2012年7月28日,成都、双流、新津、邛崃、名山。130公里。
休整两日,终于再次出发,川藏线,我来了。
早晨还没睡醒,外面就有喧闹声。原来我隔壁住着个新娘,一大早新郎带着一大群人来迎亲呢,迷迷糊糊中听着他们在外面敲门、塞红包、开玩笑。我出发的第一天,也算沾了他们的点喜庆吧。祝福他们。
把一切收拾好,上路时已经十点。行李很重啊。
去双流的地图标示得不甚清楚,只好一路问着过来,因此耽误了很多时间。在成都休整两天,很有收获,但对身体来说,并没有什么好处,按说休息一天也就够了,成都对我太有吸引力了,我不忍心和它匆忙离别。成都的小吃、文化和人们的生活态度,都值得细细品味。
上路之后,还没出成都,天空中的乌云散尽,晴空万里,炙热难耐,热汗如雨,但是还必须全副武装,一丝不露。
出城之后,十二点多了。早饭未吃,赶在双流一个小饭馆吃了午饭,一小碟粉蒸肉、红烧豆腐,要了一碗米饭。说实话,都不好吃。
按计划,今天赶到邛崃休息,慢慢适应着。一路之上,汗水如河,不断补充水,一口气喝一瓶,路上有很多卖西瓜的,有时我要一个西瓜,自己只能吃一半,我和卖西瓜的说:后面还有骑行过来的,你就送给他们吃吧。赶到邛崃,时间刚刚五点,距离雅安还有七十公里,我选择了继续赶路。我不知道将要面对的道路。也许是休息两天的原因,身体不在状态,到七点多的时候,疲惫极了,那种身体的极限快到了。还有四十公里的山路,虽然坡度不大,但都是上坡,我只能拼尽全力。几乎所有的里程碑上都有骑行者的留言,各种各样,抱怨、鼓励,什么都有。这样的行进中,我累了,这么多天,我的身体还没这样累过,又渴又饿,身体沉重,有时下来推着,沉重的行李也让我极其费劲。
天完全黑下来,我一个人在山路上。
快到名山的时候,有几公里下坡。我只能借助偶尔的机动车的灯光飞奔,下到县城,身体也好些了。九点,决定住下,开始找宾馆。住下后,连衣服也没换,就到外面吃饭。
在县城的一个小广场,烧烤摊上,要了几个小菜,一瓶啤酒。边上是些跳广场舞的人们,月亮升起来了。
今夜,2018年4月10日,刚刚10点30分,感觉就有些头脑倦怠,下午去买了几本书,应该减轻点负担了。没有那么多精力去思考别的,做个简单的人,做点简单的事情,也许比什么都好。我们每个人,并没有多么伟大,在这个世界,谁都是可有可无的。存在感是毫无意义的,做个跳梁小丑,不如躲起来读点书。不在乎你的人,你为什么要在乎他呢,生命有各自的意义。
有个人说:你买了那么多书,都看了吗?她不懂,每一本书都是我的陪伴,精挑细选来的,哪怕就读一页,也是一面之缘,有着不一样的温度。每本书都有自己的气场。
西行第十九日
2012年7月29日,名山、雅安、天全、新沟,110公里。
昨天真累了,一夜都没睡踏实,醒来已经九点多。赶紧起床,收拾行李,搬车下楼,匆匆忙忙就出门了。
快出名山时,在路边吃了碗面。
名山到雅安,不是很远,路也还好,天空蓝得不可思议,漂浮着几朵洁白的云块。穿越雅安城,雅安有雨城之称,下午经常有阵雨。出雅安,路边上有些茶马古道的雕塑,停下车,拍些照片,继续上路,几乎全是上坡,身体疲惫。热极了,我能真切地感觉到汗水从身体里冒出来。中午没有吃饭,一直在路上,没完没了的山路,好像永远走不出去。两边全是高山,公路的一侧就是悬崖,下面是奔流不息的河水。
山体上隔不多远就有泉水飞流而下,冰凉甘甜。路边很多茂密的竹林,古老粗壮的大树。只有到了这里,你才能体会到什么才是真正的高山峻岭。天气让人窒息,经过一个村庄的时候,我停下来,买个西瓜,休息几分钟,必须马上上路。路很烂,不断有泥石流的痕迹,路上坑洼不平,很多碎石子,只能推着车子行进。到达天全,望望这不大的县城,我没有时间休整,继续赶往新沟。
天全到新沟,这是一段艰难的道路,路边上可以留言的地方都有骑行者的留言,以表达感慨。晚上七点多,天黑透了,山路已经看不清楚,只听见旁边的河流怒吼的声音,还有偶尔林子里传来的鸟叫声。我早已筋疲力尽,一点力气也没了,又饿又累,有时只能靠在路边,吃上几口巧克力。整个大山陷入黑暗,我一个人在思想的马背上狂奔。
一直到九点多,这两个小时对我来说就是折磨,在我几乎绝望的时候,终于赶到新沟。新沟很小,十几家客栈。在一家夫妻俩开的珍珍饭店要了个单间,20块钱,还不错。这两家客栈住了几乎30多位骑友,有两个是我在汉阳镇分手了的朋友,再次相遇感觉很亲切。本来我们五个人一起走了两天,在汉阳分手我自己前行,他们四个也两两分开了。我们都是独自出来的。
这些旅店的墙上,屋内屋外,全被这些年来的骑行者、徒步者、搭车者,或者自驾者写满了留言。各样的思想都有,在我看来,这就是一道风景,共同制造的宣言。
睡吧,明天赶往康定,将更加艰难。
什么都在变化着,连同我的心情。到这样的年纪,我并没有顿悟,依然在各种纠结里苦恼。我们都在路上,不要相信你看到的,甚至不要相信最亲爱的人,我必须制造一些乐趣,来取悦自己。
你們和我看到的光是不一样的。2018年4月12日,我突然像一个圣人,不想说话。从济南给女儿带回来一个硕大的丑橘。
西行第二十日
2012年7月30日,新沟、二郎山、泸定、康定。125公里。
早晨不到六点醒了,迷迷糊糊中木楼上有人来来回回走动。起床,小镇刚蒙蒙亮,沿着小镇唯一的一条路,跑了一圈,空气清爽,路边的山上泉水永不止息地下泄,哗然之声不绝于耳,河水清澈。
新沟到二郎山,对我来说是个考验,昨天奔袭到九点多,体能也耗得差不多了。我要了一碗鸡蛋面,一个人独自出发,后面有大约三十个人的大部队。一出新沟,就是上坡,连续不断,全是环山公路,对每个人来说都是艰难的。太阳炙热,大汗如雨。一路上偶尔会有交流,每个人都怀着不一样的梦想。
在半山腰,有一个五十岁左右的汉子,拿着一只绿色羽毛的鸟,兜售,那只鸟有点恹恹的,没有精神。经讨价还价,我出了二十块钱,把这只鸟买下来。并没有马上把它放飞,我怕再被那人捉了去。带着它走了一段,感觉差不多了,把它放下来,解开绳子,可是这只鸟并不飞走,也许没有精神了。没办法,我也不能带着它走,只能祈祷在丛林里待一会,它的精神会恢复,可以重新飞翔。一个骑着摩托车卖李子的小伙子,我要了十块钱的,这小伙子能骑着摩托车跑到2000多米的高山也不容易啊。
到达二郎山隧道口,休息几分钟,这里的海拔2182米。
二郎山隧道很长。进入隧道,这条隧道有灯光,我的速度在20公里左右,我看看后面没汽车,就拿出手机,准备边骑车子边拍个照片,突然,车子一滑,整个人就飞了出去,还不错,摔得很漂亮。我把飞出去的手机捡回来,扶起车子,简单检查了一下,都没太大问题,继续前进,不敢多做停留,隧道里面不安全。等出了隧道,重新检查车子,后面的闸有点磨了,我的胳膊和胯部都烂了。我感觉摔这一下是个好事,这提醒了我下坡的时候一定小心,太危险。有不少的朋友下坡刹不住,掉下悬崖。
出了二郎山隧道,就进入到了甘孜地区。一路下坡到海拔1310米的甘孜,共30公里,路况很糟糕,但是道路两边的山川风光美丽极了,这和内地的山峰完全是不一样的气势。我不断在急速行驶的过程中停下来,感慨、拍照。凶猛的大渡河和山脚下的公路像两条不一样颜色的长蛇。
下到泸定城,中午12点,径直赶到几公里外的泸定桥。说实话,这些年来,我一直想着这座桥。少年时看电影《大渡河》,对那些勇士我心怀崇敬。我必须来到这桥上,哪怕就站一会。为这座桥,我写了一首诗歌。勇士们早就不在了,但是人活的是一种精神,那13个人留给我们的是永远的民族精神。人可以老去,就像贝多芬,和他同时代的贵族们都已销声匿迹,只有他的音乐还鼓舞着我们,和苦难和不公平战斗。
在泸定桥边上的小饭店,我吃了午饭。
下午一点多,开始向康定进发。
泸定到康定,50公里。很多的指南都是一天的行程,和我一起出发的很多骑行者选择住在泸定,明天再走。这50公里的路况十分糟糕。我想到过艰难,没想到这样艰难。海拔快速上升,开始进入青藏高原第一级台阶边缘。沿着大渡河北上,在不断地缓慢上坡中行进25公里到达瓦斯小镇。河流两边入云的高山一字排开,雄伟壮丽。从瓦斯往左拐沿着折多河上行,25公里,海拔要上升1300米,坡度之大,可以想象。很多时候只能推着,到最后连推着的力气都没了。这五个小时,折磨得人没一点脾气,筋疲力尽。折多河给我的印象是那样的奔放,拍击着河中巨大的岩石,浪如飞雪,因此所有的痛苦,都值得。一路上耳朵里满是折多河的喧嚣,就像一场激情的音乐会。
我停下来休息,一个小伙子和我要水,我把仅存的半瓶水给了他。结果,我在后面的时间里又不断找水。整条路上,人烟稀少。
天黑下来,我一个人在大山里逃难一样,推着车子。我几乎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走出大山,我渴望火光。差不多八点半,等我看到灯光,路标牌上标记着到达康定还有两公里时,一扭头发现,我后座上的一个包因为绳子断开,掉落了。里面有我的行程表和在成都买的衣服,赶紧掉头寻找,骑回来一两百米,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提着,看见我过来,还一直往身后藏,我说:不好意思,我丢的东西你捡了。他说:那你给我点钱吧。我给他一盒巧克力,七十块钱。怎么说呢,也算很幸运了。
终于走出大山,除了我们四五个人,不知道后面的大部队还有多少人没有出来呢。九点多,我住下,在折多河边上的卡拉卡尔饭店。把车推上房间,出来在夜色中找一家小饭馆,吃了碗牛肉面。真的有些累了,屁股也疼,大腿开始疼了。我不知道明天是否可以继续,先睡吧。
康定,我来了。
这样回过头来阅读几年前的文字,就像在和另一个自己对坐。昨天在雪花山大酒店,这样一个春天的夜晚,和桂林、寒烟、烟华、马累,还有一个八零后诗人黑银,谈论诗歌和生命本身。很多事物,甚至孤独、哀伤,都在那里,自然而然的,我们每个人都在捡拾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今天是周日,2018年4月15日。上周五的時候,一个朋友也说起我的文字,不接地气,这个问题,我承认,在我十几岁开始写作的时候,我就不接地气,我的文字只愿意接纳那些干净像星辰一样的事物,而且我所思考,所亲近的也都是如此。现实生活中,我和正常人一样,甚至更多体味到生命的乐趣,但是在文字里,我故意把世俗的生活过滤掉了,我更愿意和那些纯粹的灵魂为伍。并不是所有的景物,都为我们所关注,也没有那么多的精力。我们选择性地结识朋友,选择性地做事情,更多的时间是独自一个人待着。午后,一行几人,去邹平黄山拜谒梁漱溟之墓。在半山腰,有各名人的题词。阳光正好。几个诗人各怀心事。先前不知谁来过,有三束鲜花摆在墓碑前。桂林点了三支烟,摆在墓前。下山,我们直奔范公祠,门前一棵千年的宋槐,中间空了,又长出一棵,人说:怀中抱子。院落是后来重修的,唯有一些残碑和这棵老槐树,带着宋代时光的气息。时代变迁,多少达官贵人、商贾巨富都无从记起,唯有这些文人被我们惦记着。我老是说些废话,并没有多少意义,黄昏了,独自穿越小区,来到篮球场打篮球。球场边的木凳上,放着我的一瓶矿泉水,一个两岁左右的小女孩,给我拿过来说:你喝水吧。一个很老的老人,在不远处看着我,不知道他会想些什么,肯定会想起自己年轻时候的往事,也或者什么都记不得了。我们被黄昏一点点抛弃了。
西行第二十一日
2012年7月31,康定休整。
不得已,今天在康定休整。
本来,决定今天继续上路赶往新都桥。五点就醒了,不知道为什么,正常睡一觉,身体就恢复过来了。也许这两天的路太赶了,起来试了试,大腿疼得厉害,骑车子恐怕不行。康定,要留我待一天了。我心里不甘,没人知道那种极度疲惫的痛苦。再次迷迷糊糊睡去,直到九点才醒。
起床,在房间里,很闲散,收拾东西,看看以后的路线,做以后的计划安排。
中午出门,穿上保暖裤,保暖外套,吃碗牛肉面。
沿着折多河上行,独自在康定城里流浪,这里的藏民比汉族人多。跑去坐上缆车,上到跑马山,小城、山、蓝天白云,一切都像图画。跑马山上,沒有几个人,这种孤独就像给神的一种祭品。
下午回来,就一直在康定小城待着。
我欠康定一首情歌,还没完成。
其实,那天可以写很多文字来记录,怎么都写不出传奇性。人和风景第二天也就变化了,天空中又来了一群不同的云朵。各有各的命运。整个一天我都记忆得比较清晰,连自己大腿的疼痛。不知道康定现在怎么样了,它和我都在变化,康定小城的女人们,也都在老去,门前的河流咆哮着倾泻而下,我们只能平静下来,像那个午后我独自坐在缆车里,我看到了什么,又想到了什么,都无关紧要。那天在山上,遇到两个好像江苏的女孩子,一起在丛林里,在飘满经幡的山顶。天空是不一样的,也没有什么奇迹,所有的奇迹只是我们活着,在这个小城停留。一起去山谷,泡个温泉,黄昏箭一样落下,我们的天空有群鸟飞临。六年之后,我怎么越来越轻了,有了做僧侣的感觉,丰富到最后内心就空了。上午来济南的路上,环城高速就在山涧穿过,这么多山,却没有寺庙,更无隐居者,我们都是害怕孤独的人,在城市里,反而更孤独。不想说话了,该去吃午饭,都一点钟了。
西行第二十二日
2012年8月1日,康定、折多山口、新都桥。75公里。
今天虽然只有七十五公里,可这是极其艰难的一天,毕生难忘。
我知道今天是个挑战,所以六点多就起了。收拾完行李,吃点饼干,七点上路。外面下着雨,云雾弥漫,笼罩着康定小城,美丽极了。沿着康定城中心的折多河上行,城里就是个坡,出城之后,坡度更大,未爬两个坡,人就被折磨得没点脾气,只能下来推着。云雾很大,漂浮在远处的山顶山腰,犹如仙境。一路上遇见不了几个人,在这样的大山里,一个人永无尽头地爬坡。道路两边,漫山的野花和静静吃草的黑色牦牛把一切呈现得宁静而美丽。在痛苦和幸福的交织中行进,中午在一个水草丰美的地方,停下车子,坐在一块石头上,吃饼干、牛肉,喝饮料。在这样的地方野餐,野花满地,河水平静。
继续往前走,真正的考验就来了。超长的大坡,让人绝望。折多山的垭口海拔4298米,山峰海拔4989米。所以在这样海拔的路上骑行,哪怕推着都是一件困难的事,心跳变得非常剧烈。下午,雨开始下起来,而且越下越大,云雾把我包围了,道路看不见。疲惫极了,推着车子,每走一步都很艰难,没人会理解我那一刻的痛苦和绝望。每一公里都那样漫长,只能坚持,每走几十米,就需要休息,最后的三公里几乎走了一个多小时。到达垭口,已经下午三点多。休息20分钟。
开始下坡,就像从地狱到达了天堂。一路飞奔,上坡的时候出汗,一下坡就像冬天,赶紧找个地方,换上厚衣服,戴上手套。刚下山不久,云雾之中隐约闪现真正的跑马山,满山的碧绿,刻着白色的六字真言。下山到新都桥38公里,海拔降低1000米,可以说是一路狂奔,飞一样的感觉,为了这些快乐,所有的痛苦都值得了。新都桥被誉为摄影者的天堂,一路之上,大片大片的高山海子,宁静的农场,清澈的溪流,分布在草甸的藏族农庄,野花到处都是,牦牛在远处的山坡上星星点点。羊群和马匹也都悠闲地在草甸上吃草、游荡。有藏族女孩子在路边上售卖她们自己制作的奶酪,她们很热情地挥手,喊着:扎西德勒,我也很快乐地和他们挥手。每一个藏民,不管大人或者孩子,也不管在做什么,见到了陌生的行人,她们都会停下手里的工作,热情地打招呼。这淳朴的情感表达,让人感动。
我拿出大相机,不断跑下河沟,在草甸上怕了很多照片,这就是天堂。
天光渐晚,等我赶到新都桥,天就几乎黑透了。住下,找家饭店,我饿极了,吃得还不错。
这些简单的记录,在别人那里,是读不出来背后的东西的。任何人的文字都如此,就像骑行本身,不独自上路,是无法体会的,两个骑行者之间也难以彼此理解。最相爱的两个人也是这样。今晚,在编辑部待到七点多,然后来到银座便利店,整理完部分稿件,就已经很晚了。我感受着自己在这个世界很小的存在,像刚刚我没有抓到的一只蚊子,它逃脱我,就像我在逃脱另一个追捕。我买了袋肉松饼和一个面包,房间里有两瓶水,电视我通常不开,墙壁是洁白的,我这样子,觉得渺小又神圣,每一口呼吸,甚至等一会我睡眠的姿势。我们所有的经历都不留痕迹,就像我们每个人都在偷偷活着,唯恐被人知晓。
西行第二十三日
2012年8月2日。新都桥、高尔士山、雅江、尖子弯山、理塘。共200公里。搭车19个小时。
这是我一路上唯一的一次搭车经历。虽然有各种原因,但是感觉对我来说是种不安。不管怎样,这也是生命中的一个印记。
早就听说新都桥到理塘这一段路的艰难。
昨晚冻坏了,盖着厚厚的被子也不管事,和冬天一样,一夜不能安睡,蜷缩着。一早起来,去酒店边上的另一家店里吃了早餐,米饭、馒头。整理完行李,开始上路,昨晚有雨,路上泥泞不堪。穿过新都桥小镇,在镇中心的桥边,很多的面包车,上面绑着骑行者的车子,我一直在犹豫,搭车吗?这是我不能接受的,我想。出了新都桥,遇见有些回头的,也有一些继续前行的。很多人说,继续骑,这一段几乎没路,全是烂泥,只能扛着车子,而且车子的变速器、链条,甚至车胎都会报废。我停下来,开始犹豫,我这样的旅行车在这样的路上更加恐怖,况且如果车胎报废,这一路不会有可以更换的地方,整个行程就彻底完了。犹豫了很久,决定返回新都桥,搭车到理塘。
后来发现,我的决定是正确的。
这辆老旧的小面包车上,坐了大约13个人。只安排下了四辆车子,绑在上面,一个湖北的父子俩,一个小伙子,叫小宁,刚大学毕业。大家很快便熟悉了,一路上聊着天。
九点多,面包车上路,刚开始我看着路面还可以,也有一些骑行者在路上,我朝他们招手、鼓励,蔚蓝的天空中长满了洁白的云朵。可是不多久,道路已经烂到不可想象,全是碎石、烂泥,路上遇见一些本打算骑车前进的,在路边招手搭车,可是在半路上搭车的可能性很小。不知道他们后来的道路是怎样走的,我们只能和他们挥挥手,离开。
我以为这200公里的路在天黑前就能赶到,因为正常情况搭车三个多小时,可是实际情况远远超出我的预想。
面包车在烂泥里缓慢前进,很多时候陷在里面,我们只能下来推车,步行。面包车载着十几个人,顶上又放着很多行李,翻越4412米的高尔士山、雅江,雅江是个小县城,建在山谷之间,不大的一块地方,很多房子建在山腰。再翻越4619米的尖子弯山口,到达只有几个帐篷的135兵站,翻越4718米的卡子拉山口。面包车在永不间断的泥塘里喘息,中午没有吃东西,全车人除了吃点随身带的食物,中途没有可以吃饭的地方。傍晚天空云集,开始下雨,道路更加泥泞,天气很冷,几乎零下,因为是高海拔。在半路上,我们遇见很多抛锚的车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有的车子陷在烂泥里,人都下不了车,因为车子四周全是很深的泥浆,打电话叫救援拖车,又没有信号,只能求助我们,借我们的电话。一般人不能想象,在这样的大山里被抛弃的感觉,所以我们祈祷,慢点就慢点吧,千万别抛锚。
一天一夜,19个小时,没有吃饭,不能睡觉,你根本睡不着,车子颠得你的肠子都要出来了。也不敢睡,还要和司机一起看着路,除了车前面的一点灯光之外,全是黑暗,我们能感觉到离天空近了,雨点敲击着车顶,黑暗之外,就是悬崖峭壁。这唯一的搭车之路,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感受。
凌晨五点,到达理塘,天快亮了。宾馆都很贵,我们四个骑友一起找了好几个地方,才找到住处。天已放亮,疲惫极了,赶紧钻进被窝里,睡一会吧。
西行第二十四日
2012年8月3日。在理塘休整,去天葬台。
昨天也算是今天了。赶到理塘,找到住的地方,就已经天亮了。普通的房间,就两个床,我和小宁住一起,30块钱。把自己扔到床上,钻到被窝里,大脑昏昏沉沉。
真想好好睡上一觉,可也只睡了三个多小时,就醒了。九点,起来和小宁出去吃早饭,然后找地方修理车子,车子支撑坏了,买螺丝逛了整个小城的五金店、修车店,都没有。后来随便找个安上,在以后的路途中还是把撑子扔掉了,休息的时候只能把车子靠在树或者石头上。修好车子,和小宁一起骑车来到理塘寺,又名长青春科尔寺,位于理塘城北山坡。是三世达赖·索南嘉措于公元1580年开光建成,占地面积500多亩,寺容僧侣4300多人,常驻800人左右,為康区第一大格鲁派(黄教)寺庙。其宏伟的建筑与厚重的文化底蕴为康区之最,被视为“上有拉萨三大寺,下有安多塔尔寺,中有理塘长青春科尔寺”之誉。在理塘寺门口,遇见很多穿着袈裟的孩子,我分给他们一些铅笔、糖果,和他们做些简单的交流。孩子们对我的自行车很感兴趣,有的想上来骑骑。也会遇见一些小孩子,和你要钱:给我一块钱。
寺庙很宏伟。天空很低,伸手就能摸到。
下午,独自去天葬台。不是特别远,但很少有出租车愿意去。我花50块钱,打了个出租车,穿过理塘,来到理塘城北面的山坡上,司机把我放下就走了。剩下我,在感觉荒凉的山坡上行进。远远看见山谷之间有座白色的房子,平屋顶,那就是所谓的天葬台,附近停靠着几只秃鹫,有一两只在天空飞翔游弋。我没有走过去,独自在这山谷里徘徊,是恐惧吗,是敬畏吗,我不知道什么感觉,就像在独自和死亡接近,没人和我在一起,我在和死亡说话,神秘而恐怖的死亡就在我的面前,展现着安详、空虚和不可思议。山坡上飞扬的经幡,那些白色的六字真言,安详的牛羊,低垂着的云朵,飞来飞去巡视的秃鹫们,这一切的画面都让我震撼。我拍着照片,看着远处白色的理塘城,我脚下的每一个石块和草地上的花朵,和死亡接近的地方也有无限的魅力。我在这山坡上待了很久,天空上的云朵不断变幻,我知道少年时代的奇迹又来了。我仰望着它们为我变幻各样的姿态,只有惊讶,它给我的生命展示着预言、启示。
天渐渐晚了,太阳西垂,一步一步往回走,感觉到自己喘息急促,不能呼吸了。我只能慢慢走,不敢走快。后来我知道,理塘的海拔4200多米,山坡上就更高,很多人来到这里都会有反应,更别说爬山了。在黄昏的光线中,我沿着草地上坑洼不平的,根本没路的高台回到县城。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明天又是什么。
今天周三。回到淄博小城,我发现每天都在不同的角度看这个世界,各种滋味都有。我不是讲不了故事,是不想说。而且一开始写东西,就决定有所不写。我也许是在偏离轨道,每个人都在做一部分,并不想做的事情,我也是,我和活着本身也在较劲。面对并不太多的时间,我们还能说点什么,我们说的话,对这个世界有意义吗?我坐在这里,和那天坐在天葬台的山坡上,有什么不同吗,没有,我们的肉身都在守望,每个地方都是我们灵魂的天葬台。我们彼此有什么不一样吗,也许有,但是我们都在某个地方集合,做同一个动作,我还是一无所有。这都不是我想要的,隐居者的条件我还没有,把梦想去掉未必是坏事。2018年4月25日,八点我开始做饭,饭后打扫卫生、拖地、洗碗,之后,我在二楼,不断有人叫:烧水、按摩。在我给某些同志按摩的时候,女儿就趴在小床边上,目瞪口呆地观摩着。之后大佬问:你学会了吗?后来,女儿睡下又爬起来,在楼梯口说:爸爸,屁股疼,洗洗屁股。此刻,窗台上的植物们都很安静,马路上车也少了,缺少孤独的男人是没有味道的。
西行第二十五日
2012年8月4日,理塘、283道班、海子山、巴塘。共约203公里。
昨晚和小宁约好,今天一起吃早饭。睡得不很好,也没洗澡,虽然自己住了个价格不便宜的房间,但热水也不行,甚至没有喝的水。理塘的住宿条件真的不好。
早晨五点多,行李打好。窗外渐渐明亮,搬车子下三楼,早饭后和小宁一起上路。今天的路程是个挑战,有200多公里,据说道路也很糟糕。上路不久,我就见识了,被雨水侵蚀的路面,坑洼不平,隔不了一段就有烂泥潭,有的深可及膝,骑行在里面,必须赶紧过去,一停顿就掉进去了。庆幸的是,虽然很危险,但还能缓慢骑行,这样的道路就像一种挑战的游戏。道路两边的草原,风光美丽,云朵如玉,很多东西,不管是风景还是心情,在这时,语言都是无力的。你只能身处其间,才能感受到那种无边的欣喜,把自己交付给这天空和旷野,即使不能长久留恋,能这样经过,一生足矣。
路上有时会遇到修路工人,有汉族也有藏族,都很友好,简单的鼓励、招呼,就让彼此没有距离。赶到283道班,十二点了,在所波大叔的家里要了碗蛋炒饭,所波大叔一家人都很热情,临走的时候,送给大叔几个笔记本,他是教书30年的退休老师,和大叔合影留念。
继续上路。大片大片的海子,野花满地,让人不得不停下来,跑到里面去拍照,距离天堂最近的美丽,让我们的灵魂都感觉到疼痛。即使已经过去了四个月,现在想起来,依然美丽得硌着我的心脏。半路上,我把车撑子扔掉了,每次休息,看风景,都要把车子推到可以依靠的沟沿或者石头上。天气晴和,云朵和蓝天都很纯粹,道路的艰难更加让我们感觉到风景的美丽。远远地看到雪山在前面的时候,很兴奋,而且我们就是朝着雪山的方向前进。
在就要爬海子山的时候,三个骑友在等着我们,据说前面的海子山常有土匪抢劫,要和我们搭伴。海子山垭口,4685米,最后一道长坡,几公里长。
在山顶,停留了一会,拍了几张照片。不管多么疲惫,只要休息几分钟,体力就恢复了。雪山就在不远处,下山,那种奔驰的快乐就像是痛苦的一种积累。雪山融水汇集成山脚的姐妹湖,河流的水清澈冰凉,要是有时间,我真想爬到那雪山顶上。在海子山垭口上的时候,一起上来的那三个兄弟先下山了,我和小宁一起在后面。
赶到离巴塘还有50多公里的时候,天马上就要黑了。这50公里,全是在大山里,我的计划是赶到巴塘,小宁想住下,我说你住吧,我自己赶路,到后来,他也和我一起赶往巴塘。这一段路是个下坡,我的速度快,很快就把他扔到了后面,后来我在前面等。很久不来,我有些担心,被抢劫了,还是被落石砸了?但是我又不能往回赶,因为是上坡,电话打了很多次,都打不通,没信号。是不是他感觉艰难,又回那个小村住下了?我没办法,唯一的办法就是拼命往前赶,找一个有信号的地方,打电话。可是两边全是大山,没有人烟。大山里什么也没有,只有边上的河流发出哗哗的水声。天完全黑下来,我心里还是担心小宁,我知道抢劫和意外都不可能,但打不通电话还是不放心。我只能继续,几个隧道,都三公里长,没有灯光,只有我的小手电一点光亮,两边什么也看不见,他们说在隧道里有人藏着抢劫,三公里的隧道,其实很长,我就大声吼叫,释放自己的心情。活着,我们需要面对黑暗,而这样的黑暗谁都会感到恐惧,因为在黑暗里有很多你未知的东西。这几个接连不断的隧道,穿越大山,也穿越黑暗本身,穿越我恐惧的胸膛。
后来,给小宁打通电话,说是扎胎了,已经修好。在黑暗的山谷里我等着他赶过来,不久我们赶上前面的三个骑友,一起赶往巴塘。又是不断上坡下坡,赶到巴塘的时候,已经是晚上10点,感觉很有成就感,这样的山路,一天能骑200多公里,赶到目的地,很高兴。
各自住下,我自己要了个房间,然后大家集合一起喝酒。回来,洗衣服、洗澡、洗车子,等睡下的时候,凌晨一点了。
安静下来,坐在这里,又到晚上十一点多,并没有留給我太多说话的时间。这就像我们的生命本身,还没活够,就必须告别。也并不能说太多,不仅仅是有没有人听的问题,更重要的是说多了也没意思。这个世界很荒谬,我反倒愿意在梦里感悟,善恶有报,敢爱敢恨,没这么多顾虑。请饶恕我这样活着,我什么都改变不了,也许我的任务就是这样活着,上帝其实也是这样困顿,也未可知。他又有什么办法呢?改变是不可取的,作恶的人只管让他恶下去,他的灵魂已经惩罚他了。
活着,我们都在寻找一种存在,我们并不存在,这是一个不可验证的命题,在我们论证出结果之前,我们已经失去了。我们存在于孤独里,孤独又存在于哪里?有很多书,洋洋洒洒多少万字,也就为了说明一个很小的问题。我不认为我们活着有什么价值,但是不得不活着,像一个工具,传递着后代的信息。守着女儿的时候,我发现,我们和她之间隔着的距离,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时空的不一致,即使一致,每个人也都隔离着,做着各自的上帝。上帝和我们没有关系。今天是2018年4月26日,马上凌晨了,我已经困倦。
西行第二十六日
2012年8月5日,巴塘、金沙江大桥、温泉山庄、海通兵站、芒康。共约104公里。
昨晚两点才睡,起来那几个兄弟先上路了。我独自吃早饭,喝了碗面条。
眼镜昨天在半路丢了。这里的县城卖眼镜的很少,也就不戴了,围着头巾上路。巴塘是中国弦子故乡,县城不大,就两条街。出了县城,就是上坡,山路的一侧就是奔腾的金沙江,那声音就像一部宏大的交响乐,我想起一句诗来:金沙江把一场音乐会塞进了我的耳朵。一路走来,每一座山和河流都让我震撼,快到中午,赶到金沙江大桥。一些兄弟们在桥上开始拍照留念,大桥两侧,只要能写字的地方都写满了留言。金沙江大桥是四川和西藏的分界线,过了大桥,就到达西藏地面了。桥的另一侧,有卫兵把守,需要登记身份证,不许拍照,登记也有好处。
过了大桥,道路两边的山越加峻秀,道路却更加艰难,隔不多远就有泥石流,巨大的落石挡在路上,山洪把道路冲断,只能涉水而过。不断的上坡,体力渐渐耗尽,不断补充水、食品,在路边的树荫里写下几个句子。中午赶到一个小村子,在一个小卖部吃了午饭,要了两个塑封的鸡腿,喝了瓶饮料。两只小狗,贪婪地吃着我扔给它们的骨头。半路,有一段路被山洪冲断,很多车堵在那里,我没有多做停留,搬着车子,越过这段沟渠。一个人在大山里埋着头拼命向前,赶到海通兵站的时候,已经下午四点。真正的考验刚刚开始,这里到达宗拉山口还有18公里,要爬到4170米。又是一段难忘的经历,有些兄弟在兵站入住宾馆,不再前行。所以一路上稀稀落落没有几个人,艰难到让我绝望,很多时候推着,山脚下,丛林茂密,丛林之畔的河流、草甸,和草甸上的帐篷、藏民、牛羊,都那样优雅,这样的生活是我期盼的。幸福其实很简单,我这样在路上也是不一样的幸福。一路上的牛羊,山坡上的其他小动物,就像大山的灵魂在闪动。
天越来越晚,渐渐黑下来。乌云堆积,暴雨就要来了,我还没有赶到山顶。一个人就像要被大山吞没,苍茫,而且寒冷。赶到山顶,八点半了,有两个兄弟也在,互相拍了照片。下山到芒康还有七公里,天黑透了,暴雨也来了,噼噼啪啪。他们还要等后面的同伴,我独自在暴雨中下山,小手电的灯光只能照到有限的路面,下坡,必须很小心,路面坑洼不平,碎石路面颠簸极了。突然前面有几个黑乎乎的东西把我惊了一跳,速度太快,等我靠近的时候才发现是几头牦牛。寒冷、孤单,一个人从4000多米的山顶冲到芒康,只想赶紧找个地方住下,吃饭、休息。住下时,已经十点多了,一个人穿行在高原上的小城,找了几家宾馆,要了一个120元的单间,条件很简陋,把车子搬到四楼,吃饭睡觉,夜晚冷极了。
2018年4月27日,午后,去买了几大包书。倘若我的生活不能简单了,我什么都不是。内心的狂涛也就那样。所有的艺术,到了一定的高度,都有宗教的气息,写作也是,缺少这些东西,就是你的孤独还不够,也或者你内心的苦难还没有发芽。所有与众不同的事物,都是孤独的。有那么一部分生命,是被选定了的,他的孤独不由自主,上帝在他的灵魂里,播下一颗异乎寻常的种子。
在拥有的孤独足够大的时候,你们就有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