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卡夫卡身体叙事的战略路径

2019-02-09 21:34
沈阳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9年3期
关键词:卡夫卡个体身体

张 红 雪

(安徽工程大学 外国语学院, 安徽 芜湖 241000)

“如果说艺术是以用一种独特的暗喻形式来表现人类意识的话,这种形式就必须与一个生命的形式相类似——关于生命形式的一切特征都必须在艺术创造物中找到,事实也正是如此。”[1]卡夫卡的一生充满了无尽的挫折和迷惘,他大部分作品中的主人公都反映了其本人在现实生存中的忧患与思考。艺术的抽象思维寄于具体的形式呈现,便构成了卡夫卡独特的写作策略。

若把卡夫卡小人物的生存境况称为“卡夫卡现象”,那么,它表现出来的症状就是:个体在日常生活中的举止行为与隐秘内在的自我性情之间的断裂背离, 人们普遍被某种“形式”伤害了。无论是格奥尔格的被判决、格雷高尔的变形,还是卡尔罗斯曼的被逐、乡村医生的被骗,乃至约瑟夫的被捕、饥饿艺术家的执著……大体而言,这些人物都活在惶恐不安的阴影中, “形式”导致的肉体创伤或精神紧绷状态使得个体在面对社会这个庞大的“整体性”时, 自然生发出一种失落感、孤独感和恐惧感。 人们没有能力去融入外部世界和主宰自身命运,他们越是抗争,就越是失败。卡夫卡及其小人物又偏偏是执著坚定、不言放弃的“弱的英雄”, 弱的生存现状与英雄的气概激情, 催生了个体为寻找一个失去的故乡而走出这个世界的难以抑制的要求。 在某种意义上,这些弱的英雄的抗争与毁灭, 为人类提供了一种看待世界的非传统视角, 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个体在生活重压下的人格分裂, 并为自我出路的寻求给出了独特的行动方案。

一、身体蕴意与人格构建

人格是一种复杂的心理结构,人格生成是先天因素与生活环境交互作用的结果。体质孱弱、敏感胆怯、多愁善感的弗朗兹·卡夫卡对自我的认识来自于与其有巨大差距的父亲。在那个坚强健壮、专横跋扈、自视高人一等的父亲的映衬之下,懦弱、隐忍、羞怯、内向便在他的性格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父亲是卡夫卡衡量一切事物的尺度,使他在日后的生活中逐步地禁锢真我、远离真我,而最终成为一个真我的“他者”。天生的羸弱体质、童年遭受的精神暴力及犹太人身份所带来的恐惧感是卡夫卡一生创伤的源头,也触发了他分裂的人格心理。一方面,个人的创伤经历使他无法理清“本我”与“自我”的纠缠;另一方面,他无法协调幻觉与现实、灵魂与肉体之间的矛盾。他既厌恶父亲的专制粗暴,又仰慕依赖他;他渴望正常的家庭生活,却三次订婚三次解除婚约;他厌恶自己所从事的保险公司工作,却尽心尽职、毫不怠倦;他视写作为自己的生命,却从不轻易发表作品。这一切悖论皆是他基于对身体感触、认知的反思和自省。卡夫卡的“躯体写作”绝非一种纯粹身体的自然描写,而是一种抽象概念的具象呈现,勾勒弱质身体与弱势群体及民族之间潜在的错综复杂的历史与文化内涵。

卡夫卡的艺术世界承担着连接和平衡他无法把握的外部世界与暗流涌动的内在世界的重任。人的身体作为联结外部世界和自我意识的中介,注定成为卡夫卡用来表达各种特殊意象的一个“客观对应物”。首先,自然属性的身体作为一种纯粹的生物现象决定着人类的生存质量。人的弱势生存最直接的原因就来自身体上的磨难。身体是生命的物质基础,健康的人往往感觉不到体质、体能的重要性,淡化了身体是决定人们拥有世界的方式;而体弱或生病的人则会强烈地体验到身体的极限及疾病对行为的限制。其次,身体的自然属性直接影响了生命个体的人格建构,又反过来重塑身体的社会属性。卡夫卡大量的书信、日记、作品都曾经详尽地叙述了身体的羸弱、疼痛、受伤与变形带来的不适与不幸。正是“身体”给予“存在”独特的视角和反省,经过最大程度的强调和渲染,就成为书写自我意识与外部秩序冲突的起点,也成为追究人生意义和价值拷问的终点。卡夫卡曾感叹:“这世界和我的自我在难解难分的搏斗中,看来非撕破我的躯体不可。”[2]因为只有肉体,才具有那种否定、制限、集约、紧缩的力,而没有了这种力,就不能设想任何人格性[3]。在卡夫卡的文本中,人格的构建因素源于外部的形象层面,身体意象是心理结构的形式化和外向化。身体的伤痛、受虐和变形多来自于自我意识与世俗秩序的冲突,即在强大的外部法则压力面前,精神的自我规划被挤压,从而不断对身体施虐。于是,身体变成一种有意味的形式。身体形态、身体表现和身体实践自个体出生起,便随着先天因素、生存环境、社会制度的演变而不断地发展变化。卡夫卡正是借助身体这一奇特的物体,使用鲜活的各个器官、组织作为世界的一般象征,以生动震撼的感觉效应来接触世界、理解世界并发掘世界的意义,达成身体形态与艺术形式的相辅相成和相互映照。

当然,卡夫卡的身体叙事不同于西方女性主义思潮下的“身体写作”, 那是女性为走出父权制度和男性传统的藩篱, 聚焦独特的女性意识和女性经验, 试图以身体语言作为斗争手段来获得世界的话语权。 “返归女性躯体写作”的理论主旨带来的后果是彻底放逐女性身体的感受, 以绝对的个人经验大胆揭示身体的原始体验、本能的疯狂燃烧, 甚至导致“下半身写作”的极端实践。这种没有精神深度的“身体写作”极易成为肤浅的情绪性宣泄, 迎合了男性偷窥的目光,而掉进了欲望化、商品化的陷阱。 相较之,卡夫卡的身体叙事是灵魂叙事。 他把身体性因素放入人类追寻本真性存在的精神维度中去把握,在以艺术为媒介的自我认知过程中,寻求着组成身体的物质与精神、自然身体与社会身体的重新整合, 并试图在精神领域里超脱身体苦难。 他说:“自我有思考能力以来, 我就对精神存在的维护问题怀着极深的忧虑,以致其他一切于我全是无所谓的。”[4]因此,研究卡夫卡的作品第一步就是要了解卡夫卡的特殊人格, 了解他精神发展的历史; 而对他个性成长和人格建构有巨大影响力的必然是身体上的苦难。 身体性因素注定成为研究卡夫卡艺术世界的起点。

二、身体形态与世界意向

身体作为社会、文化塑造的产物造就了不同群体之间的外观差异。卡夫卡的独特和创新就是以具体的形象进行思维。无论是甲虫、穴鸟还是猿猴都是身体意识建构的形象化,是逃脱社会“规训”的身体意识外溢的表现。以身体的外在形态作为感受和认知世界的重要方式,隐含着反抗命运安排的勇敢行为。从身体叙事的视角去解读他的变形艺术,不仅仅是寻找小说文本里的身体想象、身体意象,更重要的是从这种身体叙述出发,去发现与思考物质身体背后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万千镜像。所以,“身体是我们拥有一个世界的一般方式”[5]。所谓世界,简言之就是人类的圈子、群体的社会。身体在世界中的具体演绎是政治、经济、技术和社会关系发生转变的一个必然回应。世界和身体是密不可分的,身体就是世界的眼睛、耳朵和意识;世界通过人的身体去感觉、认识、理解并建立与之关联,寻获自身在其间的位置。当然,只有正常的身体才可能拥有完整的世界,确认身体在世界之中的意义有着深层的文化隐喻。身体是具有时间性、空间性的肉身主体,人类借助身体把握外部空间,通过身体的感知去建立和实践关乎个人化与社会性的各种复杂的关系。身体是人类在世界之中存在的依托和根据,人必须置身于以身体性的感觉为轴心的世界之中,世界的空间性呈现只有在与身体的空间性感受中才能得到理解。卡夫卡借助身体形态表达了人物的社会姿态,其意义不仅在于对身体建构的动态书写,也在于对身体建构保持了审视和批判的立场和目光。他把身体看作不断变化、不断生成的实体,呈现为不同阶段、不同境遇的人们在实际生活里的经历和体验,这是他在塑造人物时,喜欢用大量的独白凸显个体内心波动与心灵感悟的原因。

在生活的主宰之下,身体变成了一项可以人为加工、完成的规划。这意味着身体的外观、大小、形体都是可以随着外界的压力或身体拥有者的意志而改变的。变形的身体不是象征化的抽象符号,而是在传递内在感受与外部体验的具体生命过程。因此,以身体形态理解生存境况和对世界的态度,分析具体的人物在当下的感受性和体验性,可以对身体所蕴含的文化属性和时代意义进行具象呈现。无疑,这种身体叙事的理论路径与范式结构,不仅更好地传达出物质身体与精神身体,内部世界与外部世界之间的相互关系,也为透视生活表层之下的社会真相提供了一种基于身体的分析框架。身体本质上是人类生存的自然物质基础,是完成个体实践和社会建构的必备条件。此外,在当代文化中,身体已经成为身份的基础。每个人的“角色意识”是文化传统、社会制度及时代精神的融合,身份经验是一种区分社会分工、等级地位的象征存在,身体亦变成身份的容器及个人的思想情感的表达[6]。因此,身体进化为社会建构的产物。正是基于对世界和存在的内在本质的了解,卡夫卡把身体形态的变化平行对等为一种世界观和人生观的显现。在群体社会中,世俗秩序的规范性决定了个体的生存目标,形成了个体的性格品质,最终塑成了他的存在;但个体选择无法自由自主、不能实现本真存在,亦成为现代人的炼狱。卡夫卡经由身体的形态变化,让独异个体从群体中抽身出来,去寻找被剥夺了的希望和世界应给予的报偿。于是,现实世界在卡夫卡笔下就具体化为小人物生存活动的背景意象,斗室、牢房、地洞、笼子、没有出路的丛林或宫殿演绎了身体或身体意识的各种可能性存在之图。

卡夫卡的身体叙事,不是现代意义上感官体验的写实表达,而是在以身体为核心的各种理性秩序、文明道德定位中,对个体生存境遇的深入探讨。不研究已经发生的现实,而是研究人在世界中的各种可能性存在。他从生命美学的角度探讨了对个体生存的审美关怀。以身体形态为研究对象,从身体意识角度对人性问题进行反思,并进而深入探究身体的社会生产、社会象征与文化建构。变形后的身体已然是一种文化符号,代表“自我”的重新建构,显现受文明社会异化后的身份标志。于是,身体从“社会规划”,即个体生存世界中文化、社会作用的产物,上升成了自我规划的产物,体现灵魂和肉体的综合统一。卡夫卡的变形解除了个体存在的社会身份焦虑和自我危机感,使其接近自身本原力量,重建生活经验。简言之,卡夫卡身体叙事的理论路径以身体为切入点,剥离天生的肉体,还原本真的意识;以一些非同寻常却真实具体的意象将自身与他人疏离开来,追寻属于个体的身份认证,并在社会生活中和人际关系下考察自由个体的境遇,以便更好地认识被生活隐藏的真相和生存实质。同时,身体意象背后的内在人格特点传递出道德伦理、价值观念、政治文化信息、审美情趣等丰富的内涵。

三、身体异化与语言困境

身体是有感觉、有欲望、能言说的物质实体。“身体”本身是一个与世界、与他人处于不断互动和对话中的自然主体。语言揭示思想,思想来自肉身化的心灵。所以,肉身在思想中的主体地位是不可忽视的。身体的灵性化和心灵的肉身化这双重结构使得人的整具身体不是各个器官的单一组合,而是各种变化多端、不可名状、难以界说的内在精神的外部呈现。人是唯一以语言拥有世界的动物,在身体与外界打交道的过程中,语言是传递情感,敞开内心世界的工具。

在高度发达的物质社会,人的精神日益异化。所以,庸众迫于主流社会的法律与道德规范乃至社会舆论的压力,只能过着随波逐流或阳奉阴违的生活,以公共生活中的面具化掩盖私人生活中的诸多渴望,这就使得大多数人被抹杀了个性,越来越麻木和顺从。然而,卡夫卡本人及其小人物都是独异的个体,是流浪汉卡尔·罗斯曼或大甲虫格里高尔、是无法确证自我身份而焦虑不安的K、是苦苦表演饥饿而不被观众认同和肯定的潦倒艺术家、是日夜停留在秋千上的杂技演员、是惶恐不安的小动物,而他们在斗室、牢房、地洞、笼子里的生活其实是主体远离或脱离日益物化的社会现实,返归自己主观精神世界的一种生存策略。身体的变形把他们从一种日常生活的习惯化、自动化中救赎出来,主体最终得以保持精神的丰富性和充实性,不被那日益增长的物化世界征服;但脱离群体后,变形了的身体意味着碎裂、异化和距离,导致独异个体的心中一片空虚迷茫, 像一只只失群的羊,在夜里,在大山中……失落孤独,却又没有诉苦的力量。 其实,生存空间不仅是人们的活动场景, 亦是主人公存在状态的一种象征。身体异化带来的空间距离使独异个体与他人的隔膜达到了极点,即便在最友好、最亲近的人们中间,也只能是一个陌生人。卡夫卡曾经在给未婚妻菲丽丝·鲍尔的信中说过:“我一点都不喜欢讲话。 不管我讲什么,总是与我的本意背道而驰。”[7]《变形记》在表现人类身体异化的主题之外, 实际上还隐含着另一个同样具有现代性和哲理性的主题, 那就是语言的焦虑。 从语言是表意的功能来看,格里高尔变形前就处于失语状态而不自觉; 变形后,尽管他自己觉得他的话说得相当清楚, 但是,人们却再也听不懂他“牲畜的声音”。 语言的失调折射出人类的沟通困境和孤独状态。

语言和身体存在着不可分割的关系,语言是身体的一种表达能力。语言蕴含在人类的身体中,身体本身就体现着语言的力量。因此,语言和身体的蕴含结构体现了辩证的关系。身体的强弱、身份的高低决定着思想的广度和深度。语言是思想的外壳与载体,语言把思想表达出来,其意义才能实现。所以,语言和思想、身体与世界是休戚相关的两种存在。语言揭示思想是将世界与身体作内在化沟通,但沟通又是以知觉即身体的意向性为基础的。语言描述现实具有客观真实性,使现实的纯粹事实尽可能地展示在人们面前;同时,语言又通过不同人物的视角,呈现出各种丰富而深刻的心理世界和对于现实生活的不同主观感受。因此,心灵与言语之间存在着一层难以逾越的障碍,让语言具有模糊性,在真理和现实之间来回游移。海德格尔称语言为“存在的家园”,今天的人们已经失去了家园,生存在一个由历史瞬间决定的、变化着的状况之中,存在的基础仿佛已被打碎[8]。家园没有了,如卡夫卡既不懂捷克语,又不懂希伯莱语。虽然两种语言都学过,但都好像梦似的虚无。语言是故乡的有声的呼吸,流浪在外面的人们怎么能找到应来自内心的东西呢[9]?无法利用言语与他人达成共识,人们也理解不了独异个体的心灵,他们失去了与同伴的精神世界维持联系的工具,就走进了生活阴森恐怖的深渊。卡夫卡用身体与语言的这种分合关系引发了全人类思考的高度。毕竟,“个体的变形和集体变化进程之间可以找到重要的类似之处。”[10]

四、结 语

家园的失落、身体的异化、语言的失调,构成了现代人的生存困境。卡夫卡及其“英雄们”都在试图走出生存的焦虑,却都孤独地在被抛弃或被鄙视中死去。世界的荒诞已然是常态,人们亦熟视无睹。卡夫卡清醒地意识到这个世界的荒诞性和独异个体挣扎的徒劳性,可他并不因此放弃希望。他在思想的王国里把病痛感受和变形体验转化为文字,记录思想和心灵的炼狱。在很大程度上,卡夫卡是按照自己的心理模式来塑造他笔下的主人公的,他的小人物都具有和他相同或相似的人格属性。他以自己对人生的体验与感悟来定义生命美学,并在世界与他的自我难解难分的搏斗中,用身躯这一物质实体来客观对应特定情感和情绪的表达。身体叙事是卡夫卡常用的写作策略,身体变形和精神焦虑促使他打破现实社会的形象尺度和客观逻辑关系,运用情感的流动和思想的逻辑对现实的形象要素进行重新组合,从而达到本质的真实。

卡夫卡身体叙事的战略路径是把身体的存在作为生命的基础,且以身体决定认知的视角和可能的限度。他用绝食的表演、肉体的自虐、灵魂的流放、边缘化的处世等揭示了身体与精神、自我情操与公众趣味的对立。他的身体写作在切入人性、生死、时代精神等诸多现实主题的同时,也在验证着文学的真实性与艺术性的关系。卡夫卡的变形、扭曲、疯狂虽用个人的视角,脱离常规的思维轨道去审视现实秩序和传统伦理,但众多身体意象的背后具有普世的内在逻辑性和诗学意义。卡夫卡以一种分裂亦统一的思维方式,书写着“深渊与拯救”这一西方精神中涉及个体和社会的生存意义的恒长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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