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永春
(上海理工大学 外语学院,上海 200093)
查尔斯·哈珀(Charles Harpur,1813—1868)是殖民主义时期一位重要的诗人,自称为澳洲第一位游吟诗人。他的诗歌带有浓郁的澳洲气息,散发着澳洲土地所特有的清香。他还效仿华兹华斯,在蓝山脚下和霍克斯伯里河畔搭起帐篷牧羊,仔细观察大自然,领略了“大自然的风貌、声调和奥秘”[1]。他以浪漫的笔调努力描述澳洲这片土地的多姿多彩,澳大利亚丛林的悠远寂静、原野的色彩斑斓和自然界的诗情画意。
国内外对于哈珀的研究主要集中于他对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柯勒律治、雪莱和拜伦等人的风格借鉴,他的共和民主思想以及为他在澳洲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遭到忽视鸣不平。在伊丽莎白·威比(Elizabeth Webby)编写的《剑桥文学指南:澳大利亚文学》中,诗歌评论章节作者迈克·奥克兰(Michael Aukland)直接从1890年代开始讨论澳洲诗歌,跳开了殖民主义时期诗歌,倒是在利昂妮·克莱默(Leaonie Kramer)编写的《牛津澳大利亚文学史》中,诗歌章节作者薇薇安·史密斯(Vivian Smith)才对他的创作历程做了较为全面的阐述。朱迪斯·赖特(Judith Wright)是第一位深入研究哈珀的学者,全面而公正地评判了他对澳洲诗坛的贡献和在澳洲文坛的地位。
正是叙事学的兴起,尤其空间叙事理论的发展,给了本文以理论支撑和批评视角。因为大多数的经典叙事理论的对象都是小说,后经典叙事理论将之拓展到电影、绘画、音乐、建筑、媒介,甚至是赛博空间等领域。诗歌的空间阐释还是叙事理论的一个薄弱环节。“迄今为止,除巴什拉在《空间诗学》中对诗歌中的房屋、巢穴、贝壳、盒子、抽屉、角落等单个的空间意象进行了现象学解读之外,对于组成一首诗歌的意象群,很少有人从空间叙事的角度予以关注。”[2]因此对于哈珀诗歌的空间阐释还是一个空白点。本文拟从空间意象、空间叙事和诗歌节奏等方面解读哈珀的诗歌,以期还原他的诗歌的独特意境和他对神秘壮美的哲思。
“从瞬时空间并置、物理形式及精神空间的构建来看,诗歌是一门空间艺术,是一系列意象的有机组合,每一个意象既是一个相对独立的诗性空间,又是诗歌空间叙事的基本单元。”[2]诗歌意象分为情景意象和主体意象。情景意象就是空间意象,它与主体意象紧密联系,交相辉映。诗歌不仅简单地反映物理空间,还要反映诗人的精神空间。“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不仅言野况,更言作者羁旅之愁;“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描写大漠的壮美,也反映诗人的禅意之境;“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着眼点在“孤舟”和“寒江雪”上,体现诗人的空灵之意。这些诗句音韵铿锵,意象丰富;“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不在于虫鸟的互动,而在于作者的幽思。这样的空间意象和主体意象的互动在哈珀的名诗《澳洲丛林仲夏的一个晌午》中同样出现,容后详述。
意象自古以来一直是诗人和评论家关注的诗歌创作的核心问题之一。从《诗经》中的“赋比兴”说,到孔子《论语》的“兴观群怨”说,再到后来陆机的《文赋》和刘勰的《文心雕龙》都做过阐述。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引《诗经·小雅·出车》中的话来解释情景意象和主体意象互动:“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执讯获丑,薄言还归。赫赫南仲,猃狁于夷。其妙正在此。训诂家不能领悟,谓采蘩而见师归,旨趣索然矣。故迟迟之日,萋萋之草,鸟鸣之和,皆为助喜。”[3]这里的春日芳草和鸣鹂采蘩等空间景物是为了欢迎凯旋的王师助兴而出现的。
哈珀的诗歌主要分为风景诗歌、叙事哲理诗歌和政治讽喻诗歌。风景诗歌主要描写壮美独特的南方大陆,有《澳洲丛林仲夏的一个晌午》《山中暴雨》《致彗星》以及《丛林大火》等脍炙人口的名篇。叙事哲理诗歌讲述殖民者开拓的艰辛以及对事物的哲思,有《奈德·康纳》《四坟河》和《泉边梦》等诗歌。政治讽喻诗歌是为了表明个人政治志向和反击文坛对手的作品,有《生活的战斗》《和平之家》《东方之梦》《变化与死亡》和《巴比伦之囚》等诗作。在哈珀的风景诗歌和叙事诗歌中,空间意象和主体意象交相辉映是其诗歌的突出特色。
《澳洲丛林仲夏的一个晌午》是被各类文集广为收录的一首诗歌,并且被奥斯卡·王尔德称赞为哈珀的“一首漂亮和优雅的诗”(www.austlit.edu.au:澳大利亚文学研究网)。描述的是作者夏日里细心观察澳洲丛林花鸟虫鱼,远山近水被巨大的正午阳光炙烤,笼罩在无边的寂静之中的景象。最后作者在溪岩边小憩,昏昏然中体会这份难得的夏日清凉和无边的宁静。前面的风景描写,无论忙碌的蚂蚁和蚱蜢、寂静的知了,还是嗡嗡响的金甲虫、鲜亮的黄蜂;无论是远处的澙湖、山脊和平原,还是近处的溪流、丛林,最后尽收诗人的法眼,成为他“在绿草荫里,品味静谧”的内容和含英咀华的材料。
这首诗里面空间意象的叠加和重复大大增强了诗意效果。标题中“正午和仲夏”都是时空的顶点,一年和一日最高空间和笼罩大地的高温形成并置的空间意象结构。丛林和澳洲从纵向和横向上形成了空间关系,限定了主体意识的生成模式。在哈珀的这首诗里形成了一个倒圆锥的空间结构。即在纵向形成一个无尽视野,横向上形成一个有限视野。斜面就由“倾斜的阳光”和“松涛海浪”补全了。纵向上有:“笼罩无边的寂静、一个炙烤的眼睛(太阳)、昏昏欲睡的气息、山野平原上空的静谧。”横向上有:“鸟虫林溪、诗人、树荫、卵石堆和女性化的夏天。”加上远处的“澙湖、午间海浪”,近处的“粗壮的树枝、阴凉的休憩处”,这就是一幅栩栩如生的诗画。汇在一起,成为尾句文眼“在阴凉的草憩处,对静谧无尽的幽思”的铺垫。可谓诗人发思古之幽情皆因一幅诗画起。康瑞把纸张看作是诗歌创作的画布,诗歌创作的过程就是在纸张画布上建构视觉意象的过程[2]。
米克·巴尔在《叙事学》一书中认为,空间的首要方面在于人物所产生的意识与空间中表现的形式。通俗地说来,就是空间意象和主体意识之间的互动。巴赫金的时空体概念(Chronotope)也提出:“文学作品中的时空,空间与时间的标示被融合在一个精心布置而又具体的整体中。时间,往往在叙事过程中变得厚实、具体,通过艺术构思显得清晰可见;同样,空间变得充满内容,与时间、情节和历史发展相呼应。这两个轴的叠加及其标示的融合显示了小说世界的时空特点。”[4]唐代的“景意相兼”发展到宋明两代,形成了“情景交融说”。“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说的是景中之情;“卷帘唯白水,隐几亦青山”说的是情中之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则情景交融[5]。
哈珀风景诗歌和叙事诗歌中时空并置,产生出一种独特的叙事效果。例如,在叙事诗歌《四坟河》中,空间意象的出现与人物的命运和叙事进程息息相关。该诗讲述的是一位叫做埃格蒙特的白人牧场主带领一行五人的探险队深入蓝山深处,“寻找新的溪流和宽大的牧场供日益壮大的牲口群放牧”。不成想在宿营的第一个夜晚,遭遇土著人的袭击,同伴遇害,放哨的牧场主仓皇出逃,慌乱中游过一条小河并躲在河边树洞里,侥幸脱险。
出发后不久,落日余晖中,探险队看到的景象充满了浪漫色彩,景物的描写都是衬托人物的信心满满和志在必得的心理状态的。诗歌的第三节这样写道:
在他们面前,展现出一片景色,
每时每刻在变得荒芜,也变得美丽,
因为当夕阳西沉的时刻,
被树木像羊毛似的覆盖着的山峦叠嶂,
微风吹拂着它们粗糙巨大的脊梁,
斜阳中,飘动的树叶所汇成的宽阔倾斜的大海,
轻轻耳语着向下涌来,
眼花缭乱地舞着,颤动着,
仿佛树木兴奋得连根子都激动起来。
而当太阳完全消失在那些山峦后面时,
呵,什么样的词汇,什么样的色彩,
才能描绘出西边粗犷的辉煌景象。
这一节不仅反映澳洲丛林在晚霞映照下“粗犷的辉煌景象”,人物在这样的空间结构中的精神状态饱满,在他们的眼中“仿佛树木兴奋得连根子都激动起来”,以此表达人物的激动心情和浪漫色彩。
杰拉德·普林斯在《叙事学词典》中给“空间”做了定义:“空间在叙事中仍能起到重要的作用;叙事特征和地点之间的关联具有重要意义,并具有主题和结构意义上的功能,或可当作人物塑造的方法。例如,假如某叙事者在医院病床上进行叙述就可能意味着他/她濒临死亡,不得不匆匆忙忙地说,以便能完成叙述。”[6]在前一词条“场景”里面,他说:“场景就是叙事事件发生的时空环境。场景在文本中可能地位显著,也可能无关紧要、前后一致或不一致、模糊或精确、客观或主观呈现,有条理也可以无条理。”所以空间在叙事中的作用完全不同于场景的作用。诗歌的空间叙事,是以意象作为叙事因子或叙事单元、并通过意象来呈现“故事”的一种叙事方式[2]。空间意象作为叙事因子主要体现在奠定叙事基调、影响叙事节奏和进程上。
第一,奠定叙事基调。叙事基调的奠定由一组意象的对照和切换来完成,突出叙述的故事打动人心之处。比如,李煜的“春花秋月”“雕栏玉砌”这些空间意象是为凸现作者的丧国亡家的悲愁基调,并非词人吟花弄月的悠闲自得。
叙事诗《奈德·康纳》讲述的是一群牧场工人围坐在篝火边上讲故事,奈德讲述的故事令人惊骇。原来他在林中迷路,请求一位黑人少年带他回家,给他一把小刀作为回报。在家门口,奈德爽约,并枪杀了这名黑人少年来取乐。众人齐声谴责他做得不对,并派他到河边取水。冤屈的鬼魂如影随形,吓得奈德卧床三天死去。随后同伴将之草草掩埋。故事的开头场面欢乐,大家围坐篝火边,醉醺醺猜拳行令,讲故事自娱自乐。欢快的基调由这样一些空间意象组成:“潺潺河水声、啪啪作响的篝火、燃烧的更为欢快的原木。”这些意象又与下文的“长长的朦胧云彩划过暗无星星的天空、怪异的声响、狂乱呻吟的小河水声”组成的忧郁意象形成对照。这样的对照是为了奠定叙事基调,为了突出奈德的黑暗内心和遭受的惩罚。即使在黑暗的夜晚,奈德看到的鬼魂也“绝不是错觉,他就站在闪闪发光的溪流中”。这里“闪闪发光的溪流”和周边黑暗的树林、暗无星星的天空和长长的朦胧云彩形成对比,好让奈德对冤魂看得更加清楚,加重对他内心的谴责。
第二,影响叙事节奏和进程。“诗歌的叙事进程有赖于意象之间的过渡和切换。”[2]叙事单元的空间意象的转换、递进可以直接推进和延宕故事的进程。
哈珀诗歌《四坟河》中出现的空间意象“奇怪的声响、黑暗、独云、像硕大蜘蛛的依稀云彩”等并不是作为场景而出现的,这一组空间意象是为后面的同伴遭土著人杀戮的悲惨场面奠定基调的,正如同刚刚出发时看到的“野生垂柳、羽毛般的沼泽橡树叶、山峦叠嶂、西边粗犷的辉煌景象”奠定了前半部分的浪漫基调一样。这里“奇怪的声响”实际上是土著人潜伏在丛林里碰断树枝而发出的。“依稀的云彩像硕大的蜘蛛”预示着不详的征兆,很快白人同伴就会在“蜘蛛爪下”命丧黄泉。这些异象和空间意象的切换都是作为叙事进程的推进转变的手段。从信心满满地出发,到欢歌笑语的篝火宴饮,再到危机四伏的河畔安眠,这里的空间意象随着叙事进程推进而变化,对理解诗歌的内涵起到了重要作用。前面欢快基调“仿佛树木兴奋得连根子都激动起来”,变成了后面忧郁的基调“危机四伏的广袤荒野,像一个鬼影憧憧的世界笼罩着他们周围”。
并且云影下巨大的群山,
它们陡峭的山眉悄无声息地耸立着,
凝重地看着他们平静的熟睡:
啊,环顾四周,宇宙看起来
在无边的寂静中盘卷起来——
只有那一片依稀的云彩,
散开来像一只硕大的蜘蛛,
用爬动的巨爪潜行在天上;
那些星星,秩序井然,依然
一簇接一簇照耀着,
随着这片云彩慢慢移动——高高在上,
——睡眼惺忪地看着——啊,
若有所思地平静地看着。(笔者自译)
通过浪漫和忧郁的两组空间意象的对比和切换,作者将故事一步步向前推进,这样的空间意象与悲剧的发生和悲剧色彩的浓烈相吻合。
诗歌的节奏和音节的快慢以及韵脚的运用密切相连,体现出诗歌的音韵美和意境美。诗歌的叙事进程在很大程度上也受到音韵节奏和韵脚变化的影响。这样诗歌的内在空间结构就有了叙事学意义。例如,《四坟河》中叙述白人遭袭时候,作者就运用了头韵/d/相连的方式表达死亡的惨烈和土著人的凶残。“Of wasted breath,because of woe and want/And disappointed hope,— and now,at last/To die thus desolate,is horrible!/…Tremendous blow,dealt down upon his head/As if in mercy,gave him to the dust.”(摘自“TheCreekoftheFourGraves” inCross-country:ABookofAustralianVerse,2ndedition,1988:18)这里的头韵/d/连用凸现的是“死”(die)的“恐怖”(horrible),/d/音节的快节奏表明这位可怜人迅速“倒地”(to the dust)。前面三个长音节/w/头韵连用不仅表明这次遭遇的不幸,缓长的音节还叙述可怜人“气息”(breath)尚存。这两组长短音节的变换推进了后面叙事的进程,为主人公的逃亡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查尔斯·哈珀多年来被指责模仿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等人,在世时诗作常被编辑大幅改动,甚至被对手詹姆斯·马丁称为“伪诗人”。但是他的诗作不仅反映澳洲的风景,也表达了他对于这片陌生大陆的接纳和钟爱而流露出的“强烈感情”。有人将他归为“自然交流派”诗人(school of nature communi-cation),A.D.霍普也说他的诗歌并不是描绘诗歌,而是冥思诗歌,召唤诗歌。(www.austlit.edu.au)所以他的诗歌中反映出的神秘和壮美值得关注。
本文结合中外叙事学理论发展,从空间意象与主体意象的互动,作为叙事因子的空间意象以及诗歌的节奏等方面,探讨了哈珀诗歌的空间阐释,以期揭示其诗歌的空间意象的塑造与叙事推进之间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