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全球化背景下当代资本主义发展阶段再思考

2019-02-09 08:41:17
山东社会科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资本主义全球化资本

刘 儒 王 换

(西安交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陕西西安 710049)

当代资本主义的发展阶段问题一直是政治经济学研究的热点问题之一。20世纪80年代以来,在国家垄断资本主义这一主流观点的基础上形成了一系列新观点。其中,当代资本主义已进入国际垄断资本主义发展阶段这一观点具有广泛的影响,并有日益成为主流观点的明显趋向。例如,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和建设工程重点教材《中国马克思主义与当代》就指出,20世纪以来,尤其是20世纪90年代以后,在经济全球化的推动下,资本主义逐渐向国际垄断资本主义过渡和发展。①《中国马克思主义与当代》编写组编:《中国马克思主义与当代》,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135页。但是,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之后,面对世界经济的持续低迷和深度调整以及全球治理出现的巨大风险与挑战,以少数发达国家为策源地的保护主义、孤立主义、保守主义和民粹主义在全球蔓延,一股逆全球化思潮汹汹而来,以发达国家为主导的经济全球化日渐式微和终结,发展中国家主导的全球化尤其是“中国式全球化”在世界舞台上的作用愈发凸显。在这一背景下,以经济全球化迅猛发展为主要论据的国际垄断资本主义的观点就面临现实的挑战和理论的追问。本文认为,在缺失公正合理的国际经济关系和秩序的条件下,以发达国家为主导的经济全球化发展,无论从理论逻辑还是从现实状况看都不可能最终实现所谓的垄断资本的国际化和全球统治,也就不可能把当代资本主义带入所谓的国际垄断资本主义阶段。当代资本主义的发展演变并没有突破国家垄断资本主义的基本框架而步入新的历史发展阶段,而是仍然处于国家垄断资本主义发展阶段,只是在逆全球化背景下,国家垄断资本主义获得了进一步的发展。

一、逆全球化:以发达国家为主导的经济全球化日渐式微和终结

自15世纪地理大发现开启人类社会第一次全球化伊始,资本主义就以此为名义大肆进行资本扩张和海外资源掠夺,统领和主导经济全球化的发展进程。二战以来,随着新技术革命的悄然降临和迅猛发展,劳动生产率和社会生产力水平获得极大提高,资本国际流动的时空界限进一步被打破,客观上促进了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加快经济全球化的步伐。尤其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欧美等发达国家凭借经济、军事、科技与金融的世界统治地位,以新自由主义为旗帜主导了这一轮经济全球化。可以说,这一轮经济全球化是资本主义五百年来进行资本扩张的延续,是西方发达国家垄断资产阶级尤其是跨国资产阶级利益的全球化。

然而,在新自由主义鼓噪的政策推动下,以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为策源地的新自由主义全球化在促进经济持续快速增长的同时也引发了重重的资本主义矛盾。一方面资本全球化与资本盲目扩张之间的矛盾导致虚拟经济与实体经济脱节,资本虚拟化加剧,产业空心化盛行;另一方面,价值越来越不采取活劳动的形式导致资本与劳动之间分裂,结构性失业问题不断恶化,不可避免地加剧了收入分配两极化和工人阶级的相对贫困化。随着矛盾积累和激化所引发的资本主义周期性危机的爆发,国际垄断资产阶级所倡导的资本全球化神话宣告破灭,支撑资本全球化扩张的制度基础、意识形态基石和民族经济根基也不断瓦解和崩溃。

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以来,全球经济增长乏力,投资贸易低迷,反全球化运动出现了向政府层面演进的新动向,一股以个别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为策源地、以“民族利益优先”为旗号的逆全球化浪潮在全球蔓延开来。贸易投资保护主义不断升温,区域性协定更加碎片化,分离主义日渐泛滥、民粹主义抬头,传统国家主义回归,西方大国推进全球化进程和参与国际化合作的意愿不断减退,出现内顾化倾向。特朗普当选、英国脱欧、美国先后退出TPP和《巴黎协定》等多个国际协定和组织、意大利宪政公投失败等“黑天鹅”成群起飞,世界范围内出现了各种形式的新自由主义全球化替代方案。“原本美国主导和创建并维护着一种最高效的资本增值体系和社会模式已经趋于瓦解……以往由美国主导的全球化正在走向尾声。”①汪晖、王湘穗、曹锦清等:《新周期:逆全球化、智能浪潮与大流动时代》,辽宁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66页。美国学者沃勒斯坦曾作出这样的结论:2008年是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的死亡之年。②伊曼纽尔·沃勒斯坦:《资本主义的新自由主义全球化阶段正走向终结》,路爱国译,《国外理论动态》2008年第5期。而特朗普上台更是加速了美国主导全球化的终结。③陈平:《特朗普上台将加速美国主导全球化的终结》,观察者网2016年11月14日。萨米尔·阿明认为,我们必须通过发展另外一个全球化的人类方案——服务于世界人民经济的一种方案来回击市场的全球化。④Samir Amin,Capitalism in the Age of Globalization,London and New York:Zed-Books,1997,p5.

近年来,以中国为代表的发展中国家和新兴经济体在经济全球化进程中后来居上、不断崛起,在经济全球化进程中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在全球化这一客观趋势面前,中国顺势而上、主动作为,创造性地提出“人类命运共同体”建设理念,接连启动“一带一路”“丝路基金”和“亚投行”项目,为推动构建合作共赢的新型国际关系和更加公平合理的新型全球治理体系贡献中国智慧和中国力量。

二、以发达国家为主导的全球化不可能实现垄断资本的国际化和全球统治

伴随新科技革命和经济全球化,自由贸易、跨国公司和世界资本市场迅猛发展,资本社会化由国内扩展到全球,国家垄断资本已经不能完全适应生产社会化程度进一步提高的要求,垄断资本要求摆脱国家干预和民族国家疆域限制,极大地推动了垄断资本的全球化,以巨型跨国公司为代表的国际垄断资本逐渐成为世界经济活动的主体和全球资源配置的重要承担者。这使得一些学者认为:资本主义在经历了自由竞争、私人垄断和国家垄断三个历史阶段的基础上,如今已经发展到了国际垄断资本主义的新阶段。在他们看来,国际垄断资本主义的实质是垄断资本全球化,国际垄断资本取代国家垄断资本是资本攫取高额利润本性使然的必然逻辑,而且这种垄断资本是超越国家主权的。⑤靳辉明:《国际垄断资本主义的本质特征和历史地位》,《马克思主义研究》2016年第1期。

关于资本主义发展阶段,列宁早在一百多年以前就明确指出,垄断代替自由竞争,是帝国主义的根本经济特征,是帝国主义的实质;⑥《列宁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04页、第561页。帝国主义是垄断资本主义转变为国家垄断资本主义的时代;⑦《列宁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37页。是资本主义发展的最高阶段。那么,20世纪80年代以来发达国家所主导的新一轮经济全球化是否可以实现垄断资本的国际化和全球统治,并将当代资本主义带入所谓国际垄断资本主义阶段呢?

首先,以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主导和推行的新自由主义全球化从根本上不可能实现自由竞争基础上的垄断资本国际化,垄断资本仍然高度集中于少数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国家垄断资本仍然是当代资本主义的经济基础。

纵观全球化进程,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华盛顿共识”大张旗鼓的推行下获得了空前的发展高度,作为资本主义生产资料本质的资本已将触角伸向全球各个角落。马克思曾指出,创造世界市场的趋势已经直接包含在资本的概念本身中。资本越发展……也就越是力求在空间上更加扩大市场,力求用时间去更多地消灭空间。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33页。不争的现实是,跨国资本全球化,代表国际垄断资产阶级利益的国家联盟和国际联合空前加强,大型跨国企业为主宰的跨国垄断经济初具规模,这些相较于一百多年以前列宁所处的“帝国主义”时代已今非昔比。“国际垄断资本主义”观点敏锐地捕捉到了新一轮全球化进程中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发展变化所引起的资本形态的变化,具有一定的现实合理性。然而,从根本上看,由发达国家主导经济全球化的推行方式所决定的垄断资本国际化,本质上是发达国家垄断资本的国际化,国际垄断资本仍主要集中于发达国家,真正意义上的资本自由化和全球化还未形成。垄断资本全球化是发达国家以垄断资本为权杖、以跨国公司为主要载体力图实行全球资本垄断和控制的资本全球化,内在逻辑上并不会形成资本积累从先进国家向发展中国家大规模转移。相反,全球生产与尖端技术、国际贸易投资等都主要由发达国家的工业经济体所掌控,大多数发展中国家仍处于以发达国家为中心的国际经济秩序的边缘。联合国贸易和发展会议发布的《世界投资报告》有关数据显示,2015年发达经济体的外国直接投资(FDI)流入量超过了全球比重的一半,高达55%,并且发达国家在全球FDI的来源中居于主导地位。2016年,美国仍然是FDI的最大接收国,资金流入达3910亿美元。而中国对外投资存量仅为美国的六分之一。②参见联合国贸易和发展组织:《2017年世界投资报告》。

此外,资本主义全球化进程中垄断资本国际化及其形成的国际垄断同盟仍属于国家垄断资本的性质。一百多年以前,列宁就深刻揭示了资本国际化的帝国主义性质和国际垄断同盟的资本家同盟的本质。他认为,在商品生产和资本主义条件下,“按资本”“按实力”是资本家瓜分世界的唯一方式,考茨基等庸俗资产阶级所溢美的资本国际化能实现各民族和平繁荣之词,无论是在理论上还是在实践上都是一种带有欺骗的机会主义。他指出,随着资本输出不断增加,资本家的垄断同盟必然在瓜分国内市场之外结成世界性的垄断同盟——国际卡特尔。③《列宁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38页、第631页。因此可以说,国际垄断同盟作为资本国际化的内在衍生品,是各国垄断资产阶级以加强垄断资本的国际联合来寻求超额剩余价值的必然选择,是资本家垄断同盟由国内市场向国外市场的进一步延伸。随着经济全球化潮流的涌动,打着平等竞争旗号的经济霸权主义进一步巩固和加强,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不仅通过经济私有化和自由化改革为资本扩张开辟道路,而且还建立起与此相适应国际条约或协定、全球经济区域集团和国际性经济组织等一整套完备的国际协调与合作机制,加强国际垄断同盟之间的联系,促进全球利益天平大幅倾斜,抢占世界发展的“控制中心”。这一现实表明,当今的全球化及其推行方式仍未超出国家垄断资本主义阶段资本主义发展的帝国主义框架,与此相适应,如今的资本国际化还没有发展为“国际垄断资本主义说”所认为的建立在自由竞争基础上的资本国际流动,国家垄断资本仍是主导当代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主要形态。

其次,在全球化推动下,跨国公司的迅猛发展无疑对世界经济有着巨大的影响和推动作用,但这种作用还未甚至也不可能形成主导全球经济发展的决定性力量。

伴随国际分工和世界市场的扩大,在国家垄断资本的支持下,跨国公司的发展势头空前加快,如今已形成数量众多、规模巨大、分布广泛的全球网络,成为资本国际化的主要载体。“全球资本主义论”代表人物威廉·罗宾逊认为,世界各地资本相互渗透的形式主要有两种:跨国资本和跨国公司巨头。④威廉·罗宾逊:《全球资本主义论》,高明秀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88页。据统计,2015年“全球80%的贸易是由跨国企业一体化生产网络,也就是由跨国企业的对外投资所推动的”。⑤联合国贸易和发展组织:《2016年世界投资报告》。对于跨国公司在数量、生产和经营规模上的发展事实,“国际垄断资本主义说”给予了充分肯定,并认为跨国公司主导着世界经济发展,是当代资本主义迈入国际垄断资本主义的基本特征之一。⑥刘昀献:《论当代资本主义的发展阶段及其基本特征》,《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6期。然而,能否用跨国公司迅猛发展的事实来论证当代资本主义已经由国家垄断资本主义过渡到国际垄断资本主义呢?本文认为这方面根据不足。从考察跨国公司的形成原因来看,受“资本输出”驱动的跨国公司具有内在悖论,决定了跨国公司主导世界经济发展的局限性。对于资本输出的内在动因,列宁指出,只要资本主义还是资本主义,过剩的资本就不会用来提高本国民众的生活水平(因为这样会降低资本家的利润),而会输出国外,输出到落后的国家去,以提高利润。①《列宁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27页。跨国公司作为全球化的重要承担者和推动者,资本的自然和社会属性决定了跨国公司具有双重属性。在资本主义条件下,作为生产关系的资本社会属性常常让位于和屈从于资本逐利的自然属性,一切服从于“利润最大化”的资本逻辑。马克思也指出,资本只有一种生活本能,这就是增值自身,获取剩余价值。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60页。以倡导私人利益最大化的新自由主义为理论信条,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纷纷大刀阔斧地削减公共福利开支,取消诸如关税、国家计划和管制、环境控制等一切自由资本壁垒,极大地推动了资本逐利由国内向全球的拓展,恢复“市场原教旨主义”在全球体系中的权威。也正是获得理论和实践上的双重作用,跨国公司飞速发展,其资本输出构成世界经济发展的主要动力。然而,由于市场占支配地位,资本盲目扩张与公共服务滞后、就业岗位严重缺失等社会发展状况严重失衡,使得资本主义内部的“跨国公司与民族国家之间矛盾开始由次要矛盾上升为主要矛盾”。③郭强:《逆全球化:资本主义最新动向研究》,《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13年第4期。这在一定程度上又要求“国家之手”对犹如脱缰之马的跨国公司进行引导和管束。

资本的内在逻辑悖论进一步表明,“跨国公司主导世界经济发展”的趋势在资本主义制度下是不可能实现的,跨国公司的发展并未削弱和取代其他影响世界经济发展因素的作用,如国家对于“市场失灵”的干预与调节。相反,这些因素的作用正是推动跨国资本发展必不可少的。

再次,在经济全球化影响下,民族国家无疑在有些方面、不同程度地受到了削弱和侵蚀,但根本上民族国家及其所赖以存在的阶级基础并未发生实质改变。

经济全球化和民族国家的关系一直是研究当代资本主义发展阶段绕不开的话题。早在一百七十年以前,马克思恩格斯就具有前瞻性地揭示了民族国家在“世界市场”整合作用下的生存形态,指出随着贸易自由的实现和世界市场的建立……各国人民之间的民族分隔和对立将日益消失。④《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91页。如今,全球化已经步入这样一个发展阶段:经济一体化趋势加快,民族国家已经逐渐让位于国际资本市场。因此,有学者认为,一种新的垄断资本形式已经形成,即国际垄断资本,相对于国家垄断资本,国际垄断资本在形式上和某种程度上是超越国家主权的。⑤靳辉明:《国际垄断资本主义的本质特征和历史地位》,《马克思主义研究》2016年第1期。

虽然全球化从地域上打破了以往封闭的、孤立的传统民族格局,世界性取代了民族的片面性和狭隘性,使各民族之间形成普遍的世界交往关系,但这种关系的建立并不以消除民族国家来实现,而必须以民族国家为前提和基础。在世界历史时代,世界市场与民族国家的结构性关系不是被掩盖了,而是日益被凸显出来。马克思恩格斯曾明确指出,世界市场分割成各个部分,其中每一部分都由单独一个国家来经营。⑥《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13页。列宁更进一步强调,世界历史是个整体,而各个民族是它的“器官”。⑦《列宁全集》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273页。此外,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条件下,作为经济基础的资本与作为上层建筑的民族国家利益具有内在一致性。资本主义全球化是以资本扩张为核心,一方面资本在全球范围内攫取超额剩余价值必须以民族国家为基础,资本扩张的广度和深度直接取决于该民族国家的生产力水平。“各民族之间的相互关系取决于每一个民族的生产力、分工和内部交往的发展程度。”⑧《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8页。另一方面,资本扩张中资本规模的扩大、垄断资本的集中也同时促进民族国家国际地位和国际竞争力的不断提高和增强。这也正是罗伯特·吉尔平在《跨国公司与美国霸权》一书中历史地考察市场力量与国家权力相互关系之后所得出的重要结论:当前国际关系受跨国公司和国家权力两种力量的双重驱动。

必须强调的是,在新一轮全球化发展进程中,民族国家存在的阶级基础并没有发生实质性改变。伴随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的资本扩张,“福利国家”“职能社会主义”“共同决策制度”也普遍兴起,资本主义的阶级关系似乎出现了由对抗向“妥协合作”的转变,对立阶级之间的边界日渐模糊化。但从根本上来看,“进入现代阶段,全球资本的积累也仍旧还会在特定的国家与社会之间以及国家内部产生政治的和社会的分裂,这些分裂是以阶级的形式呈现的。”①Mark Rupert and Hazel Smit,Historical Materialism and Globalization,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02,p191.在发达国家主导的全球化条件下,资本主义社会的资本与劳动之间的对立不仅在一国内发展,更是演变为全球性阶级矛盾,即跨国资产阶级与全球无产阶级之间的矛盾。显然,民族国家存在的阶级基础并没有在全球化进程中消解和发生实质变化,而是呈现“全球化”的新特点。因此,从全球化发展以及现实实践来看,垄断资本国际化在以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为主导的全球化格局中是根本无法实现的,当代资本主义在新一轮经济全球化过程中出现诸多近乎于质的新变化仍是在国家垄断资本主义框架内的发展演变,当代资本主义仍处于国家垄断资本主义阶段。“国际垄断资本主义”观点的形成,在逻辑起点上忽视了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主导全球化的实质,未能从根本上回答在发达国家主导全球化的条件下垄断资本国际化能否真正实现这一根本问题。

三、逆全球化背景下国家垄断资本主义的新发展

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以来,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纷纷改弦更张责难于新自由主义全球化,掀起了一股强劲的国家干预和保护主义浪潮,资本主义出现了二战以来持续时间最长的“逆全球化”周期。伴随资本主义国家纷纷采取国家干预主义和保护主义的政策与措施,国家垄断资本主义获得了发展与深化。

(一)国家垄断资本主义理论基础——国家干预主义复归和加强

2008年金融危机的爆发给在西方社会思潮中称雄30年的新自由主义致命一击,尊奉“市场原教旨主义”的市场万能神话破灭。面对“百年一遇”的宏观经济事件和经济灾难,新自由主义既陷入无法解释的理论危机,又无法提出应对和摆脱危机的有效措施。资本主义的主流意识形态和经济政策都出现了由新自由主义向国家干预主义的全面转向。在美国陷入危机泥潭时,信奉新自由主义基本理论并大力推行新自由主义政策实践的布什政府也将目光转移到凯恩斯经济学之上,极力向政府寻求社会保护,为犹如脱缰之马的市场机制戴上枷锁。伴随各国政府不约而同地采取各种形式的经济干预措施,大力加强国家对私人垄断资本的控制与引导,国家干预主义得到了进一步加强。英国《金融时报》在《如何承认国家资本主义的现实》一文中毫无隐晦地说:“实际上,20世纪80年代所巩固和形成的自由市场时代正在渐行渐远。取代放宽控制和私有化的是政府试图重新撑控经济,并利用这一控制权增强其全球影响力”“‘国家资本主义’已经兴起”。②杰弗里·加滕:《如何承认国家资本主义的现实》,《金融时报》2008年1月15日。

与新自由主义经济理论的式微和终结相适应,以新自由主义为圭臬的资本主义全球化也发生了极大逆转。近年来,面对金融危机引发的经济冲击和社会灾难的持续发酵,保护主义、民粹主义对于全球化的声讨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全球化战略和治理范式都出现了由市场逻辑向国家逻辑转变的政治诉求。以往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的倡导者和支持者正在被日渐增长的孤立主义、民粹主义的逆全球化倾向所取代,曾经的自由贸易倡导者也纷纷走向保护主义,从强调自由化、市场化的新自由主义范式向主张加强国家干预和社会保护转变。美国民粹主义代表特朗普的成功当选,标志着经济自由化和全球化正在向经济民族主义转变。③陈伟光、蔡伟宏:《逆全球化现象的政治经济学分析——基于“双向运动”理论的视角》,《国际观察》2017年第3期。伴随全球化退潮和发达资本主义国家逆全球化暗流涌动,通过国际协调机制稳定世界市场和国际经济政治秩序已经失去国际信任和国家意志基础,退守孤立、重塑国家的国家干预主义在资本主义全球化体系中获得进一步加强。美国《时代》周刊发表封面文章“中国赢了”中称:如今俄罗斯、土耳其、印度等国领导人都追寻中国的脚步,政府一方面拥抱商业,一方面加强政治定力、经济竞争力和信息管控力。……欧美国家深信人类发展的长期弧线会转向自由主义民主,但它们都错了。”④伊恩·布雷默:《中国经济是如何赢得未来的》,《时代》2017年11月13日。

国家垄断资本主义以国家干预主义为理论基础,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的式微和逆全球化的广泛蔓延势必为国家垄断资本主义提供强大的力量源泉,并推动其向更深层次发展。

(二)宏观调控和微观规制获得空前加强和发展

金融危机爆发以来,世界头号强国美国作为此次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的罪魁祸首,也遭受到经济萧条的考验,工业生产大幅缩减,失业率不断攀升,经济陷入严重衰退。为挽救经济,美国历届政府接连出台一系列的大规模财政刺激计划。布什政府紧急推出了7000亿美元的救市方案《2008年紧急经济稳定法案》;奥巴马政府拿出美国自二战以来力度最大的金融救助和经济刺激计划,几乎涵盖美国所有的经济领域。特朗普政府一上台就提出了总额逾5500亿美元的财政刺激计划,继续加大基础设施的建设与投资。2018年2月12日,特朗普总统发布了1.5亿美元的基建计划。2018年3月23日,特朗普总统又签署了总金额达1.3万亿美元的政府拨款法案,其中将5910亿美元用于基础设施建设等非国防支出。

在货币政策方面,为挽救濒临崩溃的美国市场,摆脱经济低迷,刺激国内投资和消费,美联储多次下调联邦基准利率,长期将基准利率维持在0~0.25%的历史低位,同时实行量化宽松的非常规货币政策,扩大基础货币供给和购债规模。随着治理措施见效和美国经济企稳好转,2014年10月美国退出了为期六年的量化宽松政策,转而实行货币紧缩政策。2015年12月美联储启动了金融危机以来的首次加息,并于2016年、2017年分别完成了一次和三次加息计划,将基准利率在以往的基础上上调至1.25%~1.5%。2018年3月和6月美联储又分别两次将联邦基准率上调25个基点,至1.75%~2%区间。

面对虚拟经济与实体经济严重失衡的发展困境和新兴经济体的崛起,美国政府一方面通过加强金融监管和金融体制改革推动虚拟经济健康稳定发展,防范系统性金融风险,另一方面制定包括降息减税、财税补贴、产业扶持、贸易保护和政策引导等在内的全方位、多层次的“再工业化”战略,将重振以制造业为核心的实体经济作为金融危机以来美国政府扭转经济颓势的长期的重要举措。特朗普政府自上台起就致力于实施具有保护主义和孤立主义的“再工业化”战略,大幅降低企业所得税,引导制造业投资回流,同时提高进口关税,实行美元贬值,促进制造业出口,减少贸易逆差。2017年12月,特朗普签署了1.5万亿美元的大规模减税法案,将联邦企业所得税率从35%大幅缩减至21%,远低于经合组织国家25%的平均水平。此外,美国政府还大力加强投资贸易、人口流动、边境等方面的宏观干预与管制,一反金融危机爆发前的各种新自由主义全球化主张,大力推行贸易投资保护主义,加强国家边境管控,紧缩移民政策。2008-2016年,美国采取的包括提高进口关税、制定反倾销反补贴条款、政府采购本土化等在内的贸易保护和限制措施达600多项。2018年,美国单边贸易保护主义政策进一步升级,分别对钢铁和铝产品大幅加征25%和10%的进口关税,重振国内工业和提升国家安全。然而,这一举措引起了北美、欧洲等地区报复性贸易保护主义的“连锁反应”。与此同时,美国针对中国的“贸易战”也打响了,对价值高达600亿美元的中国进口商品加征关税。为阻止“难民潮”,维护社会稳定,特朗普政府强制推行严格紧缩的新移民政策,通过“加强难民入境手续”“提高审查标准”、严格限制难民人数等措施控制外国非法移民并斥巨资在美墨边境修筑隔离墙。

资本主义国家的宏观调控和微观规制是国家垄断资本主义的重要形式。金融危机爆发引致逆全球化不断蔓延,不仅加强了国家运用财政政策对整个社会经济发展的外部性干预,而且还以大量的国家直接投资、国家采购介入社会生产、分配和消费等各个领域,并进一步促进了国家通过各种形式与垄断资本的融合,即国家垄断资本主义的发展。日本学者中西辉政强调说:“在我们不得不面对全球化带来的混沌局面时……我们只能通过‘再国家化’的方式澄清全球化造成的‘混沌’,让‘国家’出面承担解决问题的重担。”①中西辉政:《麻生太郎首相待望论》,《呼声》2008年第7期。“后全球化时代是重新突出国家作用的时代。”②中西辉政:《残缺的外交焉能让日本在大国游戏中胜出》,《正论》2008年第8期。

(三)国家垄断资本获得明显发展

纵观19世纪末20世纪初以来的资本主义发展史,实行国有化措施、加强国家垄断资本是资本主义应对经济危机、实现经济快速恢复的重要手段。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后,为拯救在危机中大量经营困难和濒临破产的企业,发达国家一夜之间放弃了上个世纪80年代以来的私有化政策主张,实行快速有效、交易成本低的国有化举措,通过股权交易购买不良资产、企业重组、政府担保和股权注资等手段,将私有企业的部分或全部资产国有化,同时适度参与企业的重大生产与经营决策对其进行监督,掀起了自二战以来资本主义又一轮国有化浪潮。

其中,美国的国有化规模最庞大,涉及范围最为广泛。金融危机爆发后,美国财政部向受到危机重创的房利美和房地美分别注资10亿美元,获得“两房”各79.9%的所有权权益保证;通过最大规模的 国有化救助计划(CPP计划)为707家金融机构注资,购买其优先股、普通股和认股权证;通过以优先股转为普通股的方式为濒临破产的花旗集团注资,获得其34%的股份;通过贷款换取股份的方式,获得破产重组后通用汽车公司60%的股份;向在危机中流动资金紧拙的全球最大保险巨头——美国国际集团提供850亿美元巨额紧急贷款,持有该集团79.9%的股份。面对美国经济仍未走出泥潭的困局,特朗普政府又迅速推出以“美国利益优先”的经济国有化措施,对国家安全至关重要的钢、铁、铝等部门实施国有化,确保美国即使在经济困难时也具有关键基础设施、民用设施和国防需求的有效供给。除美国之外,国有化也以大致相同的方式和目标,在英、德、日、意等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相继上演。国有化不仅是资本主义重要的宏观经济调控形式,也是国家垄断资本主义最重要的内容。毋庸置疑,资本主义在应对经济危机、刺激经济增长的过程中,以国有经济为经济基础的国家垄断资本主义获得了空前发展和深化。

总之,无论是从理论逻辑还是现实实践来看,以发达国家为主导的全球化不可能实现垄断资本的国际化发展,不可能将当代资本主义带入国际垄断资本主义的新阶段。经济全球化进程中当代资本主义仍处于国家垄断资本主义的发展阶段。随着金融危机爆发后逆全球化的兴起和发展,国家垄断资本主义获得了进一步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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