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雁蓉,秦 琰
(山西大学文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6)
远藤周作(Shusaku Endo,1923-1996)是日本战后“第三代新人”作家,代表作有《海与毒药》(1957)、《沉默》(1966)、《武士》(1980)、《深河》(1993)等。他生于东京巢鸭的一个天主教家庭,少年时代在家人的影响下开始信仰基督教,其作品“渗透着关于文化、社会、历史、宗教的浓厚思考,以及对于现代人生存困境、信仰危机的深切关怀”[1](P31)。创作于1993年的《深河》是远藤最后一部长篇小说,这部小说包含有他对自己人生经历的回顾和本人宗教思想的总结。小说故事发生在20世纪70 至80年代的日本,以矶边此人悼念亡妻开始,为了寻找亡妻可能转世的地点,他与几个原本互不相识的人组成了一个印度旅行团。旅行团中的每个人都怀有各自不同的诉求而远赴印度,包括为了看犀鸟和鹩哥的故乡的童话故事作家沼田,想要吊唁二战战友的木口,新婚的三条夫妇以及结婚不久就离婚、不知爱为何物的虚无主义者成濑美津子。小说共十三个章节,印度之行前的每一章以一位人物为中心着重讲述其过往经历,章节名称如“矶边物语”、“美津子物语”、“沼田物语”等。旅行开始后旅游团的成员在每章中都出现,在导游江波的带领下参观印度的代表性景点。此外,美津子的大学同学大津是整部小说的核心人物,他是一个信仰基督教的日本人,为了探索适合东方人的基督教,只身前往印度。美津子也正是为了追寻大津的踪迹而踏上了印度之旅。与其他人物不同的是,关于大津的独立章节“大津物语”出现在小说的后半部分(第十章),之前对于大津的叙述多来自于美津子的回忆,显然是作者的有意安排。
作为日本基督教文学的先驱,远藤通过小说文本来表达本人的宗教观,这也是国内外学者研究的热点。具体到《深河》而言,国内学者如路邈、史军等指出远藤在小说中探讨了一神教与多神教融合的问题,间接表达了宗教信仰的核心在于宗教包容性,并希望以此来消解各宗教之间的冲突,其视野进而扩展至对整个东洋文明以及人类生命本质的探索。[2]本文承接以上研究者的观点,通过大津的经历探讨宗教之间冲突与融合,进而透过美津子的“元视角”叙事进一步探讨战后日本的“文化定位”和民族道路发展。
同远藤周作一样,大津也出生在日本的一个天主教家庭,自小就虔诚地信奉天主教,但他又受到日本本土宗教——神道教中泛神论思想的影响,不能完全理解和认同一神论的基督教。大学毕业后,大津远赴欧洲留学,第一次接触到了日本之外“正统”的基督教思想,却发现自己与西方基督教在“一神”还是“多神”这一根本性问题上存在着巨大的分歧。法国里昂修道院的神甫们告诉大津,神只存在于基督教世界里,可是带有泛神论思想的大津却越来越认为“神拥有各种脸”,认为“神不只是在欧洲的教会、小礼堂中,神也在犹太教徒、佛教信徒、印度教信徒中”,[3](P152)“洋葱(指神)是爱的作用的集合”。[3](P75)大津的泛神论思想被欧洲教会斥责为异端邪说,大津最终也被修道院判定为不适合成为一名神甫。但大津并未就此放弃追随神的脚步,他只身前往印度,和成千上万的“弃民”们一起经受苦难的过程,不断思考适合日本人、适合东方人心灵的基督教。
需要关注的是,生长在日本的大津从未对自己的信仰产生怀疑,即使面对强烈排斥基督教文化的美津子的诱惑和诘问也始终坚定,但如此虔诚的基督徒在赴西方学习时却被认定不适合成为一名神职人员。面对来自东方的泛神论思想,法国里昂修道院的神甫和学生们态度高傲而轻蔑。大津多次与他们交流后却陷入更深的困惑,西方的思考模式“对于东方人来说,太沉重了,我无法与他们打成一片”[3](P148),可大津的苦恼却被认为是他“神经衰弱或自卑感的关系”[3](P148)。代表着正统和权威的欧洲基督教会极度排斥大津“非正统的”、“邪恶的”泛神论思想,而大津在其面前缺乏表述自我的能力,始终无法拥有与之平等对话的权利,最后只能黯然离开法国。大津与里昂修道院的冲突表面上看是泛神论和一神论之间的冲突,也即两种不同宗教观之间的冲突,这是大多数学者都认同的观点。但笔者认为,掩盖在宗教矛盾之下的是长久以来被置于二元对立位置的“东方”与“西方”之间的隔阂和排斥。
萨义德(Eaward Waefie Said,1935-2003)指出所谓的“东方”与“西方”并不只是地理上的划定,更是人为建构起来的权利等级的划分,东方作为“欧洲最强大、最富裕、最古老的殖民地,是欧洲文明和语言之源,是欧洲文化的竞争者,是欧洲最深奥、最常出现的他者(the Other)形象之一”。[4](P2)而在以西方欧洲中心主义为主导的文化霸权(hegemony)之下,东方代表着一系列“非理性的,堕落的,幼稚的,不正常的”思考和行为方式,从而由此凸显欧洲“是理性的、贞洁的、成熟的、正常的”。[4](P49)萨义德指出,将东方视为“他者”的目的是巩固和强化西方逻各斯中心主义,并将除欧洲(主要是两个最大的殖民帝国英国和法国)以外的东方(主要是亚洲和非洲)纳入到这一意识形态之中。所以,东方主义并不是只停留在话语表层,隐藏其后的是西方殖民体系下的操控机制,这种操控在二战后逐渐从显性的政治、军事控制不断转向文化、宗教等更加隐性的领域。而先将大津纳入后又将其排斥的正是作为现代东方主义变体(或者称之为替代品)的基督教,它并非为了弥合“信教人与野蛮人之间深不见底的鸿沟”,[4](P157)相反是为了实现意识形态领域的操控,所以“正统的”基督教势必会固守其宗教思想,进而导致了东西方更加鲜明的二元对立。基于此,宗教的包容性也就无从谈起。至此,便可以充分解释里昂修道院为何对大津从规劝到排斥,在多次训诫大津摈弃“邪恶思想”、皈依“正统”基督教无果后便将他逐出了教会等一系列行径的原因和动机了。在某种程度上,大津的困惑、思考和理想追求也正是远藤本人的心声和诉求,而远藤本人的宗教观也主要是依托大津这一人物形象来表征的。
《深河》中似乎不只是大津所代表的日本被欧洲“他者化”了,在日本与中国、印度等亚洲其他国家的接触之中也充满着东方主义色彩。日本在明治维新之后逐渐发展成为一个“欧美立宪式”的现代化国家,在思想统治上明治政府给本国人灌输一种“‘万世一系’的天皇统治观念,在血统上是与天皇一脉相承的、均质的优等‘大和民族’意识”,[5](P323)日本学者网野善彦指出,“基于这种意识,他们无视阿伊努和琉球人的‘民族’特性,进而蔑视中国大陆和朝鲜半岛的人民”,[5](P323)这种意识长久以来在日本民众的脑海中深深扎下了根。虽然二战失败使得日本经济几近崩溃,但日本人面对亚洲其他国家时思想上的优越感却并未消除。用这一眼光观照《深河》这部小说,可以发现其中有许多“东方主义”的直接书写:沼田的幼年在中国大连度过,作者通过少年沼田的视角描绘了当时社会的普遍现象,“那里住着带有暴发户心理、低俗而又蛮横的日本人,他们轻视那里的中国人”。[3](P85)再如新婚的三条夫妇,作为新闻记者的三条先生一门心思想拍到些神秘古老的异域照片以满足国人的猎奇心理,而原本想去欧洲旅行的三条夫人不断抱怨印度的肮脏和混乱,认为印度各种神明的雕像是肮脏的雕刻,将印度的母亲河恒河称为“那么脏的东西”,[3](P256)丝毫不掩盖对印度的轻蔑和鄙视。上述几位主人公的经历作为当时日本社会的几个横截面,从中可以发现,中国、印度所代表的古老亚洲之于日本显然已不仅仅是异质文明间的隔阂与误读,而是潜藏在无意识中一种以他者为参照来凸显和巩固自己中心地位的思维模式和行为方式。而与此相对应的是,天皇统治在将亚洲其他国家视为“他者”的过程中得到了进一步的实现和巩固。这种思维模式和行为方式势必导致自我(日本)与他者(亚洲)无法和谐共生,萨义德称之为“一种几乎是恒在的冲突感”。[4](P257)
所以,一方面作为战败国被美国操纵,一方面又是优等的“大和民族”,战后的日本处在一个尴尬的历史境地中。正如学者孙歌所言:“这样一个复杂的结构,我们很难给它一个准确的说法,它似乎是一个国家民族的历史,很快拥有了自己的合法政权,但它同时又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独立的民族国家的历史。”[6](P5)日本将自己置于东西方二元对立的夹缝之中,进而导致本民族的位置和发展道路无法得以确认。
远藤在《深河》中展现了当时日本社会混乱无序的状态:一方面主张抵触西方文化、民族主义情绪高涨,另一方面主张西化、鄙弃东方文明。而作为小说的核心人物之一的美津子,她既不是一个狭隘的民族主义者,但同时又非常排斥西方的基督教文明,她说“西洋的基督教借传教之名夺取广阔的土地,还杀了人”,[3](P48)一针见血地揭露了现代基督教的东方主义本质。因为信仰的失落,印度之行前的美津子是一个善恶并存的矛盾体,她无法确认自身价值和人生意义,总是在行善和作恶的两端游移徘徊,时常感到“一股有如冷得透骨的空虚感袭来”,[3](P44)也在不断思考“我究竟需要什么?”[3](P81)。美津子在不断追随和观察大津的过程中找到了这些问题的答案。如果说大津的经历代表着远藤对宗教信仰之间冲突与融合深沉思索,那么文本中总有一个不断追随和观察大津的“元视角”,这个“元视角”便是美津子。宗教信仰坚定而明确的大津对美津子有难言的吸引力,她总会不自觉地追寻大津的踪迹以至于远赴印度,在参观查达姆女神像、恒河等景点的过程中,尤其是看到衣衫褴褛的大津坚持背着尸体来往于恒河边时,内心不断受到触动,逐渐明白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可以说,美津子的迷茫是战后大多数日本人的迷茫,或者说是战后作为国家的日本的迷茫。日本前首相吉田茂曾在其著作《激荡的百年史》中说:“今天,对于日本最重要的是:怀有理想,将自己置身于世界舞台中,找到自己的位置。”[7](P1)而美津子作为迷茫空虚、处于东西二元对立夹缝中的日本的能指,蕴含着远藤周作在宗教叙事表象之下对民族文化定位问题的深沉思索。战后的日本如何再次体认自我并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国家?作为一个具有深厚历史积淀和国家责任感的作家,作为一个生长在东方的基督教信徒,这正是远藤周作通过《深河》想要言说的深层问题。
除了大津和美津子之外,《深河》中还有其他多个人物。将这些人物归纳整合后可以发现,虽然他们均为日本人,但除三条夫妇外,其他主人公都有在国外生活或暂时居住的经历。这些人物的共同特点是都有着跨越单一国界、单一种族的双重或多重文化视野。而与旅行团中其他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三条夫妇,一直想去欧洲旅行的三条夫人被三条先生带到了印度,可三条先生并非向往印度文化,而是想要违反禁令、偷拍到印度教徒送葬的照片以获得报纸头条和奖金。三条夫妇的形象很具有典型性,他们代表着现代日本社会中部分精神空虚、信仰失落、自私浅薄、极端功利主义且一副西式做派的年轻人群体。旅游团的各个成员都是具有自主意识的独立个体,承载着不同的文化背景,性格的差异性也非常明显。远藤周作将自己隐匿在文本背后,让“书中人物根据各自的阶层、宗教、职业、性别等说着与自己身份相符的语言”,[8](P141)从小热爱动植物的沼田被印度的自然风光所吸引,旅行的过程中逐渐意识到众生平等,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明自己希望和所有有生命的东西结合在一起的愿望”;[3](P94)美津子被印度的查达姆女神像所吸引,在雕塑中找到了自己的影子;三条夫人一路上都在抱怨印度的混乱和肮脏,认为“这个国家(印度)真是太离谱了”,[3](P131)疾呼“我不想看那么脏的东西(指恒河)”;[3](P142)江波非常热爱印度文化,虽然身为导游始终和颜悦色地为日本游客介绍景点,但他内心对豪无信仰的日本人嗤之以鼻……旅行团成员们以不同的思维方式、话语方式和行为方式在小说之中形成“对话”,构成人间之河中的一幅百态众生像,也是远藤在创作方式上体现其“包容”的思想。
“包容性”不仅体现在小说的多声部上,也是远藤在探讨宗教问题甚至是异质文明的碰撞时反复强调的核心。书名“深河”可以理解为包容着普罗众生的“人间之河”,同时也指向被印度人誉为母亲河与生命之河的恒河。恒河位于印度瓦拉纳西城(Varanasi)——印度教教徒巡礼的圣城,它是印度的圣河,“在印度教徒的眼里,恒河是净化女神恒迦的化身,而恒河里的水就是地球上最为圣洁的水,只要经过它的洗浴,人的灵魂就能重生,身染重病的人也可以重获健康生命。每年都有众多的朝圣者虔诚而来,在恒河水里举行自己的重大宗教仪式”,[9]许多印度教徒在河中沐浴、洗漱、抛洒骨灰,甚至将尸体浸泡其中,相信恒河能洗涤罪孽、净化灵魂。后殖民理论家霍米·巴巴(Homi K.Bhabha,1949-)曾提出“第三空间”(Third Space)这一概念,认为处于后殖民时代的国家、民族的文化,既不是定位在后殖民宗主国的文化的普遍性意义上,也不是完全定位在抹平差异的所谓多元话语的问题上,而是定位在“处于中心之外”的非主流的文化疆界,[10]在第三空间中一元中心论被打破,多元文化能够相互交融、平等对话。虽然并不能完全将《深河》定义为一部后殖民小说,但“第三空间”的涵义与远藤本人的思想在某种维度上相契合,《深河》中的印度恒河便可以看作是“第三空间”的象征,都以包容性、流动性和不确定性为显著特征。
和美津子一样,旅行团的其他成员承载着不同的文化背景和精神诉求踏上印度之行,最终都在包容一切、接纳一切的恒河之滨(或者说印度教中)找到了各自一直追寻的问题的答案,内心重获平静。旅行团成员们(除三条夫妇外)之所以能在印度教中汲取精神力量,一方面得益于自己开阔的文化视野,他们在印度之行的过程中对于印度的文化和宗教的接受和认同程度颇高,更懂得在保持差异的基础上尊重和理解异质文明;另一方面因为印度教的多元性和包容性,其本身是一个“清净与污秽、神圣与猥亵,慈悲与残酷混合共存的世界”。[3](P192)当美津子将全身浸在包含有垃圾、尸体和骨灰的浑浊的恒河水中时,她仍声称自己并无信仰,可此时她的内心显然已经发生了某种深刻的转变。她被一种“巨大永恒的东西”所感化并产生了向其祈祷的冲动,这种“东西”可以是基督教、印度教或是任何宗教。透过美津子,我们可以理解远藤宗教思想的旨归,比起外在的名字和刻板的形式,所谓信仰更重要的是发自内心的对“神”的追随和信奉;换句话说,比起因隔阂与排他而导致的流血与冲突,异质文明之间更重要的是理解与包容。
阶级、种族、宗教或许是当今我们谈民族文化定位时无法回避的三个问题。远藤在创作中也始终把对宗教问题的思考和对民族发展的思考紧密相连。《深河》是从宗教书写到民族书写的双重复合结构。大津始终作为美津子的引导者,不断身体力行引领着美津子踏上自我救赎之路。在远藤看来,日本在确定民族位置之前,必须要解决宗教问题。如何解决日本的宗教问题?远藤给出的答案是:多元的宗教派别和宗教观念应该在保持差异性的基础上共生共存于日本,甚至于全世界。这一思想集中体现在大津身上,大津可以说是远藤周作精神的化身。小说的最后,大津像背负十字架一般背负着尸体来往于恒河边,他衣衫褴褛、遍体鳞伤、贫穷而病弱,在世人嫌恶的眼光下却依然淡然处之,坚持与“弃民”们共同分担痛苦:
他无佳形美容,
我们看见他的时候,也无美貌使我们羡慕他。
他被藐视,被人厌弃,
多受痛苦,常经忧患。
他被藐视,
好像被人掩面不看的一样,
我们也不尊重他。
他诚然担当我们的忧患,
背负我们的痛苦。
以上是《圣经·以赛亚书》第五十三章中描绘耶稣的一段话,在《深河》中完整出现过三次,“他诚然担当我们的忧患”和“他无佳形美容”分别作为第十一、十三章的章节名,作者反复强调的用意在于暗示耶稣和大津之间的关联性。经历了困惑、失语并被驱逐的大津对自己的信仰有了更加明晰的认识,此时的他俨然已是远藤周作理想中耶稣的化身。再反观小说前半部分,如此虔诚信仰耶稣的大津却被里昂修道院判定为不适合成为一名神甫,致使大津“背叛”了基督教而对印度教产生认同。但正如日本学者三浦朱门指出的那样:“这种‘背叛’却恰恰表明了主人公对神的强烈信仰”[11](P198)。而这一反讽意味颇浓的情节也曲折表达了远藤对于欧洲基督教所包含的东方主义色彩的抵制和批判,同时也再次重申了他本人倡导的宗教思想。远藤借大津之口说:“各种各样的宗教,它们从不同的道路聚集到同一地点,只要能达到同样的目的地,即使我们走的是不同的道路也无妨。”[3](P245)更进一步来说,对于战后身处东西方夹缝中的日本社会,远藤希望能打破异质文明之间的对立与偏见,像美津子、矶边、沼田、木口等人在包容一切的恒河之滨得到灵魂的洗涤一样,多元的文化应该以平等对话的方式进行杂糅与融合,共生共存于处于流动状态的人间之河。
虽然远藤用积极的态度看待和描述不同文化的差异性,但他仍在小说中流露出隐忧。20世纪后期是民族、宗教问题备受瞩目的时期,书中一笔带过的两伊战争、阿富汗战争、英迪拉·甘地遇刺、黎巴嫩战争、恐怖分子袭击等事件使读者窥探到当时动荡不安的世界局势之一角。远藤在小说结尾借美津子之口不无悲观地说到:“在这样的世界里,大津所信仰的洋葱的爱既无力又卑微。”[3](P268)晚年的远藤或许意识到,人类社会离真正抛却对立与偏见,到达爱与和平的理想国度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深河》所讲的故事并非宏大叙事,但却有着复杂而深刻的主题。小说中多个人物形象有着丰富的隐喻性,他们共同构成了一个具有复合结构的政治寓言,即远藤周作透过对宗教问题的思考进而探讨战后日本的“文化定位”和民族道路发展问题。他反对欧洲中心论的同时也贬斥狭隘的民族主义观,希望能在平等对话中打破一元中心论,构建出处于流动状态的不确定世界,也即“第三空间”。这一文化策略可见于许多后殖民作家的作品中,印度裔英国小说家萨尔曼·拉什迪在长篇小说《午夜之子》(Midnight's Children,1981)中同样探讨独立后的印度其国家建设和民族道路发展的问题。与远藤不同的是,拉什迪作为一个加入英国国籍多年的离散作家,其作品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为了迎合西方主流话语而对母国进行想象性的回溯,笔触间多少带有优越感和审视意味,所以有些研究者将拉什迪及其作品称之为“新东方主义”。[12]相较于《午夜之子》,《深河》更多了一份悲悯与人文关怀,就像日本作家安冈章太郎评价的那样:“远藤周作不是凭借文字取胜,他的作品整体拥有让人感动的力量。”[3](P1)这或许与远藤本人的宗教信仰密不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