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一位作家说:“写作是搭救人生虚无的一条船。”其实,一个在深夜里提起笔来写作的人,心中一定是有隐痛的。因为,生命的痛苦与忧伤无处安放。一个人精神的痛苦,其实没有任何人能分担,似乎只有文字可以担当。
常有读者问我,你的文字如涓涓清流,那样洁净和温情,难道你的生活中不曾遇见污浊和冷酷?我说,是写作教会我怀着一颗对万物敏感之心,我用这颗心感受生之美好,在平淡的生活中寻找一点点诗意。
岁月的沙漏里,细沙流走的是丑陋、邪恶、寒冷,留下来的,永远是美好、至善和温暖。不是吗?
我对于文字的情感,仿佛一段不能割舍的恋情,一直深爱着,迷恋着,痴情不悔。如同此刻,翻阅这本书中的文字,那些远去的时光一时间又重回心底,我看见了自己埋藏在文字里深深的情感。那些文字表达了我生命里不同瞬间的呼吸,那也是我对理想真实的追求,我珍爱它们。
《幽梦影》中言:“花之娇媚者,多不甚香。”其实,文字也是这样。我追求自己的文字里少一份姹紫嫣红,多一份雅洁、闲逸。与几年前的文字相比,如今的文字渐渐在做减法,删繁就简三秋树,把枝头的繁华慢慢卸下,简洁不芜,沉静从容,留下清瘦的枝丫伸向天空,不再绚丽缤纷。如一幅水墨丹青,山寒水瘦,有了秋水长天的开阔和静气。
一直认为,真正的写作其实是谋心,而不是谋生。一个写作者不为迎合任何人的口味,不为功利的写作,才是心灵泉水的自然流淌,灵魂的自由呼吸。一个人写作的高度来自广阔的视野与精神的自省,只有忠实自己内心的写作,才有意义。
大师齐白石说:“作画要形神兼备,不能太像,太像则匠气,不像则妄。”写作和绘画一样,文字不能匠气,匠气就缺少灵性,没有了飞翔感,好文字从来都是云端上的紫燕。
霜严雪寒的季节,我在中国美术馆看“搜尽奇峰”二十世纪中国山水画展,徘徊在吴昌硕、齐白石、林风眠、吴冠中等大师的画前,我才明白,唯有对尘世怀着深深眷恋的人,才能如此细腻传神地表现俗世之美、自然之美。似水流年里,他们远去了,但是,每一幅作品里依然有一个跳动的灵魂。
文字有着穿透光阴、超乎寻常的力量,它引领我,躲避俗世的浮躁和喧嚣,寻找到灵魂的安宁,令我在文字的芬芳里自由地呼吸。而我的世界,因为写作和阅读变得如此丰盈和美好。
文字馈赠我的,大概也是任何人、任何物质都不能馈赠于我的。那些时光深处细腻的感受,弥足珍贵。我怀抱着文学的梦想,走在孜孜以求的路上。
早春时节,迷恋在法国画家米勒的画里。这位一生贫困交加、食不果腹、步履艰难的农民画家奉献给尘世的,却是一幅幅温情、静谧、圣洁、安详的画卷。他這样说:“生活是悲苦的,可是我决不忽视春天。”
我仿佛是那幅《拾穗》里的妇人,低着头,弯腰在收割后的麦田里,无比虔诚地拾起一个个麦穗。
生活给予我的都是金黄的麦穗。似水流年里,所有的过往、疼痛、欢颜、善美、温暖都是沉甸甸的麦穗,我以一支笔,俯身拾起它们。因为,我决不忽视美,如同决不忽视春天。
(选自《光阴素描》,有删改)
赏析
作者把日常生活中沉淀出的美好和温暖写进了作品,与此同时,写作回报给了她一个诗意、丰盈、闲逸的内心世界。作者虔诚地行走于生活与写作的阡陌之上,左手捡拾俗世生活中的“麦穗”,右手描绘内心世界的“春天”。泰戈尔说:“世界以痛吻我,我要回报以歌。”真正的歌者,无论是画家,还是作家,都始终忠于自己的内心,“岁月的沙漏里,细沙流走的是丑陋、邪恶、寒冷,留下来的,永远是美好、至善和温暖”。比如齐白石先生的画作里的那份“拙”,可谓艺术表达的一种至高灵性,引领艺术家和读者回到儿童的至真、至纯、至美的世界。日常生活,永远是写作的活水,唯有对尘世怀抱一份深深眷恋的人,才能传神地表现出一种纯稚之美和自然之美,而这就是作品的灵魂,可以经世而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