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遥想

2019-01-31 02:13顾绅楠
野草 2019年1期
关键词:兰亭序兰亭王羲之

顾绅楠

兰亭的故事,我们听过太多了。关于王羲之和《兰亭序》,历史还在那里闪光,历史也总是在说话,偶尔搅扰心灵。兰亭在“误读”中走到今天,也是因“误读”再“误读”而终未淡出历史和人们的视线。想来世事大抵如此,皆逃不过这个二律背反——我只是怅然,兰亭本不是如此的,但若要我勾勒出兰亭在现世的理想图景,却又没有言辞了,我想兰亭和他背后的一切,本也该如此。而于这两者之间的,便成为我言说的来由了。

但是开笔,还是从自己说起。我与笔墨结缘,是在七岁,迷恋《兰亭》,是在十岁。懵懂岁月里,结束幼儿园的那个暑假,家人带我去见一位工于书法的老先生。在绍兴齐贤相遇,“齐贤”不就是兰亭盛会“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之遗风?由种种机缘造成的这偶然,使我与兰亭在冥冥中相会。先生清瘦,精神矍铄,如他独好的清健的柳体,他便也教我公权之书。那时正值年少轻狂,放浪形骸,面对这初学的柳字,严谨中见僵化,我已觉它暮气沉沉了。十岁的一天,我在一把扇子上看到一幅字,便嚷着要学,那上面正是《兰亭序》神龙本。仿佛打通任督二脉,又好似前世修得,学书立刻进展神速。我由《兰亭序》散射开去,克服了柳体的呆板与程式化,尚未接触者如欧阳询、赵孟頫、褚遂良等,一经上手便都一一写活了。那时的我感叹相见恨晚,如今想来该是多庆幸,自己在幼学之年便发现了这条通往书学峰巅的唯一的隐秘路径。这条路遮蔽太久,有多难寻?有的人终其一生都未尋到。听说碑派大家陆维钊在弥留之际,感慨“学王”太迟,是一生最大之遗憾:“《兰亭》高不可攀。我现在书法上所希望追求的境界,在《兰亭》中全部都有了,可惜我现在可望而不可即了。”

原因为何?其实简单,《兰亭》是一个源,往后的任何书家都难逃其远代流注;《兰亭》是一个峰巅,理解《兰亭》,再将目光放到整个中国书法,就有“一览众山小”之畅快;《兰亭》是一片汪洋,学书者只顾捡拾岸上的贝壳,于大海之水却未取一瓢,视而不见。

我与老先生道别,又辗转数地,拜访了多位当代书坛崭露头角者。不出所料,在浮躁功利的当下,《兰亭》难逃寂寞的命运,它终于湮没在以丑为美、空泛欺世的书风里。使我震惊的,却是有志于潜心修习书道之人,他们几乎给了我一个不谋而合的解释:“《兰亭序》登峰造极、过于精致了,因而不适临学。”也许悟不透这其中逻辑,也许《兰亭》所遭冷落使我不安与疲倦,也许生命还需打开、容纳更多东西,年及弱冠,我进入大学的中文系,从此这个由笔墨搭建的精神家园里,书法占据一半,文学占据另一半。

文学也有高峰,我摸索着前行,忽而明白了这条路,与攀登《兰亭》是何其相似!读鲁迅,听到这样一句话:“读鲁迅的人,是不会幸福的。”我不解,一头钻进《鲁迅全集》里,渐渐理解了此话的涵义:鲁迅以文学抵达罕见的宗教性。读懂鲁迅,意味着直面幽暗,直击虚无,这是尘世的“幸福”无法承载的。而《兰亭》高不可攀处,在于书写者必须将自我的火种掐灭,正因《兰亭》的技术性近乎无可挑剔,我们务必自废武功,将整个人置入其中,置之死地而后生。《兰亭》让人明白渺小,摧毁自身的规范体系后,抵达它又是多么无力,只有懊悔万分,后一段路否定前一段路。再读三岛由纪夫,《金阁寺》里的沟口是生活的弱者,他通过对金阁之美的耽溺得到补偿,美却又囚禁他,使他与人生彻底隔绝。沟口终究摧毁了金阁,美在毁灭后,为美而生的他也无法继续生活。如此想来,《兰亭》不也是一座金阁么?笔墨已失去广阔的社会性,成为无限的少数人刻意维修的幽径。在《兰亭》里的人,也应和人间彼此接纳,偶有对立,终于言和啊!

“《兰亭序》登峰造极、过于精致了,不适临学。”走过一段路再回首,领会这句话的时候,也明白了,这其实是在说人生。书法与文学,原来是与人生等价交换的,我们又以书法与文学为荫庇,拿起笔来,在突入生活的同时突围。然而生活永是歌舞升平,岁月静好,如同一滩潮水,有精致的繁华与普遍的平庸,有多少人愿直面生活的真,任凭自己的精神洪流向着黑暗的深渊奔涌而下呢?要走到何等深处,怎样的谷底,在那儿,又真会有让我们心服口服,涕泪和解的答案吗?

《兰亭》就是一面镜子,拿起这面镜子的人,都是生活的勇者。我想《兰亭》一定在讲述着它的故事,从中折射出百态人生。这个念头,不由得使我兴奋起来,想要一探究竟,正好,耽溺于《兰亭》也一度使我不安了,说得更大胆些,美,已使我迷惑且疲倦了。

我想,还是去兰亭走走。家和兰亭并不算远,只半个小时的车程。在变与不变之间,兰亭也还是那个兰亭,那个儿时游玩过的兰亭。又想起鲁迅笔下的“百草园”,百草园是温情诗人用文字搭建的,即使大地上的百草园消失了,留在心里的百草园,也能时时让人做着精神的朝圣。我要追寻的兰亭,也是这样的一个“百草园”。循着这样的心思,车子就驶入了兰亭镇。迎面的是一块巨石,上面刻有“兰亭”二字,是取自《兰亭》神龙本,按原迹放大的。

这里便是兰亭遗址了。我们走入历史,遥想古兰亭的沧桑风雨。其实这巨石石刻,已经诉说了今人对兰亭的“误读”——兰亭与王羲之、书法三者,是画上等号的么?实际上,兰亭在王羲之雅集修禊前早已伫立,不仅如此,它在诞生之初竟带着政治与杀伐之气!如此文雅的地名,源头却通向一个充满刀光剑影的春秋时代,与秦汉帝国“政治地图”上的小圆点相重合。《越绝书》载:“勾践种兰渚山。”“卧薪尝胆”的故事家喻户晓,公元前490年,面临灭国之危的越王,在兰渚山上种兰。他以这种无所作为,进一步迷惑吴王夫差。我想勾践面朝土背朝天的时候,是真的沉溺在闲情逸致中了,将兵败吴王的大计抛于脑后。握在他手上的,有一种一定是春兰,因兰亭就是春兰的发祥地。正是如此,有关“亭”的由来,有这样一种传说:当地百姓见勾践孑然一身,含辛茹苦,便在山下搭了一个草亭子,好让他在此休憩。该说无论验之情理还是历史,都有可信处,果如此的话,“兰亭”之名全系于越王勾践一人之身了。当然我们更相信第二种说法,即此“亭”非“亭台”之“亭”,而是“亭堠”之“亭”。汉承秦制,“兰亭”就是始自汉代的一个驿亭之名。《兰亭志》里说:“勾践种兰渚田,兰之名所自也。吴郡太守谢勖封兰亭侯,兰亭之名始此。”

只不过,在东晋永和九年的兰亭雅集,实在太过耀眼,耀眼到人们误以为右军创造了兰亭。清于敏中云:“兰亭非右军始……因右军禊会,名遂著于天下。”既然兰亭非自右军始,那么《兰亭序》横空出世的时候,兰亭是否也成了书法圣地呢?我们若将“兰亭雅集”作为文本,那么,第二次的“误读”随即产生了——王羲之压根儿就没把它当作“书会”。在这里,我无需复述雅集的活动经过,前人已描述得足够详细了,值得注意的是,活动的四个组成:行祓禊之礼、曲水流觞、饮酒赋诗和作序纪盛,前人均有首倡,王羲之等人的创举,仅在于将它们连在一块儿了。如此看来,我们有理由把它称为“禊会”“酒会”“诗会”,经过时间的流逝,当初未列入活动内容的“书”却驰名于世。总之,千古绝唱的《兰亭序》是意外的收获,常言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

也许在书法上过于领先的羲之,不愿让嘉宾们难堪,没将书法才能的展示列于其中,随之带出来的问题:过去我们信奉的“酒酣耳热之际临场之作”说,还能站得住脚么?已有学者撰文指出,《兰亭序》并不是修禊日的草稿,而是定稿之前的誊正稿或修改稿。学者自有学者的考证,我却乐于以更具人文温度的方式,作出自己的推测。羲之那天真的醉了么?他不可能醉,盛在杯子里顺流而下的酒,是绍兴黄酒。黄酒度数很低,他喝两觞酒,各吟四言五言诗一首,也未被罚酒。从书写的角度看神龙本,文意实在流畅,又见字斟句酌,假若他不打好腹稿,现场起草,思想感情内容难免顾此失彼、自相矛盾;将神龙本和颜真卿的《祭侄文稿》放在一块儿看,或干脆拿出羲之的一些信札对比,他实在将“草稿”写得过于工整了!甚有不少字,楷意十足。以我的经验,“无意于佳乃佳”的境界毕竟理想化,极有可能,王羲之对草稿《兰亭》的书法形象并不满意。当场读序文,内容不理想无关紧要,草稿也无需示人,可要作为正式文本传播,就慎之又慎了,“文章千古事”不是儿戏!当《兰亭序》定稿后,他又猛然发觉,过于注意书法效果,是“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奈之余,欣喜地发现,定稿前的修改稿,是效果最好的,于是将它作为传家宝珍藏了起来。这便是如今我们看到的神龙本的祖本。

回到原来的话题,是什么时候,人们将整个兰亭雅集“书法化”了呢?我以为,这个时间节点,距今不会太远。在传统里,书法之于文人,只是修养而已,我们可以举出无数位纯粹的诗人,却举不出一位纯粹的书家。上世纪70年代末,书法才走向艺术化与专业化,曲水流觞与饮酒赋诗终于隐退了,从此现场书法表演登上舞台,成为主角。

当然,误读也有误读的好。事实上,它不仅积极,也是合法的,恰恰因我们赋予兰亭和兰亭雅集以时代的想象,它才得以步履矫健地走进现代,存活于我们的生命中,否则,它只能成为点缀博物馆的黯淡标本了。这个文本,也将不断地再充实。1987年的三月初三,四十一位中日书坛高手列坐于曲水两侧,隔溪相望,犹似中日一衣带水,他们挥毫泼墨,切磋书艺,1600多年后,兰亭雅集再次播种开花了,比起羲之的雅集,它似乎更见包容与广远。

转眼,车到了景区门口,我已置身那“崇山峻岭”“茂林修竹”间了,“清流激湍”的回响也似乎可闻。

其实城市正在趋同,旅游业已将人文景观,包装成相似的表层结构。绍兴这座小城,却独能与时间对峙,也许,为人文气息浸染太久了,每个人的文化因子里,都是安静,不喧嚣,不论是在盛世,还是所谓的丧乱。走进兰亭,也仿佛走进百草园,荒石园,瓦尔登湖……而几乎每一步,都能踩着一处典故。

穿过驿亭,寻一条林间小道,鹅池就在前方。此時我们的脑海里,一定会浮现“书经换鹅”的轶闻,顺带着的,还有“为妪书扇”。而王羲之苦练十八缸水,使池水尽黑的故事,更是耳熟能详的。现今的墨池自然不是黑的,有人以此费尽心力,专门做了考证,得出的结论是,凭借水的循环及自净能力,右军那半砚冲洗的墨,绝不可能将池子染黑,这黑水,原是附近染坊流出的污水。心想,这般无情的冷冰冰的解构,将浇灭多少诗意与美好想象呢?还好,我们还有羲之“喜鹅”的故事,人们也将白鹅,同他的书法连接在一块儿,说的是羲之观察鹅行水的姿势,悟出了用笔之法,五指运用自如,非常得力。这于情,于理,于史,都是极佳的阐释,后世的书家们,一定是听闻这个传说,拜之为秘诀,于是怀素观“夏云多奇变”而悟草法,文忠见“屋漏痕”而悟章法,他们跟上右军的脚步,以博大的心胸体察自然,与天地精神往还,再倾注于笔下,这不就是美学里说的“崇高”么?

转角是流觞亭,正对着曲水流畅处,而与我目光相接的,是不远处的一个庞然大物,重檐翘角,横于人前,这样的气势,在四围景致里,怎么看都是格格不入的。是何神物,能供奉在这儿呢?走近了,原来是一块巨碑,碑有三四人高,此人竟将《兰亭》三百二十四字临成了巨作,风格却有着天壤之别,特别是七个简单的“一”字,横亘于眼前,将每行的上下之气隔断,透出阴森与不可侵犯。再看落款,恍然大悟,这是康熙所临,便又在意料之中了。背面是他的孙子乾隆的墨迹,同样可见纵横之气。这便是御碑亭了。

一纸兰亭对着一座巨碑,这背后一定有股强大的推力。我不由得想起《兰亭序》的身世。翻开历史,我们会发现,是帝王接受托起了《兰亭序》的文化地位。这样说一点儿不为过,我们都知道“萧翼智赚《兰亭》”的故事,唐太宗以他超人的文化眼光,命手下对《兰亭序》进行双勾填廓式复制,又召见当时近臣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等对《兰亭》悉心临摹,他自己也是“心慕手追”。从此习《兰亭》风行一时,《兰亭》一纸化身千亿,走向广泛的社会传播。有人觉得,这只是唐太宗一己之好罢,宋人尽可不随声附和了,然而宋代书家对《兰亭》依然厚爱不已,临学不辍,《兰亭》竟又由“古今法帖第一”升为“天下第一行书”。只有一种解释,这纯粹是《兰亭》本身的艺术魅力在起作用。帝王的接受仍在继续,一直到康熙这里,还在验证着。也只有皇权,能产生如此无与伦比的文化效应。可以想象,兰亭若少了这御书石刻,前来凭吊的人们,或许会这样想:一通文人手稿而已,何贵之有?

《兰亭》成在帝王,不幸也在帝王。《兰亭》真迹终究入了昭陵,遂成谜案。翻看历史,在李世民访得之前,有关书法评论及史述文字,横竖找不着。究其原因,《兰亭》真迹只在王氏家族内代代相传,阻隔了社会影响。乍一看,《兰亭》真迹似乎面临着一个两难抉择:是在问世后一直束之高阁,默默无闻,以待和今人相见,还是挣断家传之链,走向社会之传,最终销声匿迹?历史替它选择了后者。

令我好奇的是,究竟是一股什么样的力量,能把个人意志变成一种不可动摇的家族遗传?要知道,家族传代,本身便是一个不断分裂、异化、自立的过程,让后代接受前代的指令,已经违背了生命的自在原则。《兰亭》已经传了七代,智永出了家,只好将它传给弟子辩才。辩才得知《兰亭》被盗,大病一场,郁郁而终,至他那里,仍对《兰亭》充满虔敬之心。过去,我从不相信世上有“笔诀”,人们将它说得过于神秘庄严,以至玄之又玄。看到《兰亭》的家传史,我终于相信!据说汉代大书法家钟繇将笔诀传给弟子,竟在入墓以后,晋人破钟墓,得《笔势论》,依此学书,声名大振。同样,羲之从父亲那儿取得笔诀也不是易事,他才十二岁的时候,在父亲的枕头底下翻出前代笔论,就嚷着要父亲教他,等成年再学可就晚了。从此他学书进展神速,老师卫夫人一看,就知道他偷学了笔诀。王羲之把笔诀传给儿子,也强调不能外传,就这样,一代又一代传到了七世孙智永那里。我想这里面一定有“神化”的嫌疑:运笔的手上动作,化为抽象的奥理,再转为实践,其间便耗损了大半了。这和“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难道不如出一辙?原来其中玄机,都藏在那一张家传的《兰亭序》里!《兰亭》字字写满了笔诀,《兰亭》不就是最好的笔诀?后代人打开它,便能心领神会,从墨迹中进来,又从墨迹里出去。而智永居阁上临书,三十年不下楼,主要范本就是《兰亭》,他的真草《千字文》,风格极度逼近《兰亭》,因而也可证实。一位和尚,三十年里不写佛经,却写了上千本《千字文》,他要干什么?

他干了一件意义绝不小于唐太宗的事,那其中八百本挑选的《千字文》,他分送到了全国各大寺院,从此,笔诀以法书的形式向整个社会传播了!千年秘而不宣的笔诀,终于突破了社会阶层,由上层流向民间。似有佛光照耀,唤醒众生学书的慧根。

使我震撼的,还不止这些。一个渺小的人,凭一己之力,用最简单的笔墨,完成了和帝王同样的事。而且智永做的,更早,更纯粹,更贴近平民。

《兰亭》的身世快讲完了,只是面对它充满戏剧性的周折与结局,面对近乎用生命得来的笔诀便这样流向社会,王羲之并不知晓了。他的雕像还屹立于“王右军祠”里,看尽云起云灭,人间万千变化。他似乎是想说什么?我于是回过头,大步朝着“王右军祠”迈去。

这里便是“王右军祠”,我想,依右军的性格,若是知道自己被雕成汉白玉塑像,供在香炉面前,受着一批又一批游人的朝拜,他一定受不了的。

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把他推上了神坛。是那些好心的帝王们?当年唐太宗以九五之尊将他推为“书圣”,还特地为他写了传论,实在没有什么恶意。但他想要“全身而退”走下神坛,可就没那么容易了。那块“兰亭”二字残碑,此刻浮现于眼前。也是康熙御笔,写得骨肉丰腴,颇具帝王之象,却毁于十年动乱。它被大卸八块,扔于荒烟蔓草间。兰亭重修的时候,本想请沙孟海补书,沙老不愿写,觉得该让它残缺,只说了一句:“这是历史的见证。”

塑像旁的楹联,却是沙老所书,写的是“毕生寄迹在山水,列坐放言无古今。”好一个“寄迹山水”!思忖片刻,下联可有两种理解,也许说的是修禊日的那天,列坐在曲水旁的人们,寄托情怀,放纵无羁,就把古今多少事,都付于笑谈中了。这样想不免狭隘,况且前半句是羲之的口吻,这下半句,也该是他对着前来的凭吊者说:“在座的朋友,你来自哪个年代?无论你是谁,尽情敞开胸怀評论我罢!”我不禁为这样的猜测感到欣喜,这才是羲之,这才是君子之腹。

他的坦荡荡,自然不怕小人之心相度,可是没有想到,自己的命运,早就连同那块二字残碑,被裹挟,被席卷,只好笑看这一场场闹剧悲剧了。在这里,我们必须为郭沫若正名。事情恐怕要从萧统的《昭明文选》说起,作为文章的《兰亭》,被排斥在文选之外,宋人开始不厌其烦地推测其中的原因。到了清代,有一种声音响起,愈演愈烈,即《兰亭序》根本不是羲之所作。这完全盖过了帖本优劣之争,再到清末的李文田那里,索性连文带书都来了个彻底否定,他在朋友收藏的定武《兰亭》里作跋说,《兰亭》从文到帖都是后人依托罢了。以上这些人,实在算不上小人,《兰亭》和王羲之走过千年,有这些异议者出现,是正常不过的事情。1965年,在南京郊外出土了一批东晋墓志,郭沫若撰文详加考识,并拿出李文田的那个不见经传的跋语,由文字谈及书风,推出这样的结论:“《兰亭序》是(智永)依托的,它既不是王羲之的原文,更不是王羲之的笔迹。”此言一出,不啻惊雷,以郭老的名声,和传播载体,以及现代白话的力量,这在整个书坛、学界乃至全社会引发的冲击,不亚于一场地震。往后的学者回看郭沫若的《兰亭》辩伪,常常对他加以道德的指责、人品的讨伐——只是时至今日,我们必须看到,郭沫若的整个行为,实出于身不由己!他对《兰亭》和王羲之征讨过程中的先后表现,是何其矛盾的。读罢他的“辩伪”长文,我看出这样的意思:王羲之没有写过《兰亭》,但他的书法地位依然如故,《兰亭》的书法价值,亦依然如故。再看他的论述,不论是材料选用,还是思维逻辑,均难和他先前的学术水平相配。然而郭老其实是深爱《兰亭》的,还曾为之下过不少临写工夫,怎会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我思来想去,终于从字缝里看出来,那是一只巨大的时代的推手在作怪!连无名之辈高二适者,想与郭文针锋相对,最后不也是借了这只大手么?在反传统的大潮中,处于神坛之上的《兰亭》和王羲之,自然无法幸免于难。当然,这并不是我言说的重点了。

我要说的,还是矛盾的郭沫若。稍涉中国现代文学的人,就能看出他在文学里,潜藏着的矛盾人格。这种矛盾,某种意义上,却也成就他的伟大。他在这场论争中,其实倾注了不少心血,我们可以从十几年后,那个百废俱兴的年代兴起的书法性质大讨论里,明白郭老的用心良苦:他反而提高了《兰亭》的当代知名度,将《兰亭》的研究,由书法界的小圈子,带到了整个学术界。学者的思辨性、俯瞰度与高起点,一反书家诸如“技法解说”“资料汇编”的小家子气,文化学、伦理学、统计学、宗教学等相继进军其中,气象大振,“兰亭学”即将诞生!

倘若我们站在一个更高的位置,就会发现《兰亭》研究虽向前迈了一大步,其失落之处也不可避免。学界里,有人说魏晋书法当有隶书遗意,各种《兰亭》帖都太楷化、唐人化了;有人说羲之书风应该是强雄的,怎会有《兰亭》这般妩媚;有人说,他生性旷达,为何又要“痛哉”“悲夫”,斥庄子“一死生”“齐彭殇”为“虚诞”“妄作”呢?

学者们,少的是那几分人文温度啊!就如矛盾的郭沫若,王羲之同样是矛盾的、复杂的,尤其在魏晋这个特殊时空,几乎一切都是可能的。为此,我们不得不说说魏晋了。

其实这是个乱世。如果把《兰亭》出现的时间,往前推百年,阮籍与嵇康还在世。他们的狂放不羁与焦灼挣扎,我们都在余秋雨笔下读过,当然《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也早已点破:他们恰恰是最想回归礼教的人。只不过,作为精神开拓者,他们的这种极端矛盾与奇异形象,在往后的继承者那里已变得温和许多了。写《桃花源记》的陶渊明,有济苍生宏愿却有归隐意,归隐的同时不能忘却远山背后的世情。而王羲之不也是其中的一个代表?郭沫若认为,他的思想是儒家与道家的混合物,我觉得还要复杂些。他可以摇身一变为“东床快婿”,那是个多么豁达自如的年轻人:当时的太傅郗鉴派人去王家挑女婿,各位公子梳妆打扮,扭捏作态,只有他,躺在床上露着肚皮看书,郗太傅得知,就选他!可是他笑着笑着又哭了起来,他不能超然,寿命有限的苦涩汹涌而来,他写《姨母帖》《期小女帖》《二孙女帖》,眼看美好的生命转瞬即逝,而《先墓帖》和《丧乱帖》是写自己的病态,他竟和大多数名士一样,开始服“寒食散”以求长寿。有人说,他做官真的不咋地,恰说明儒学已深入他的骨血,恪守君子之行,这在官场中自然碰壁,其实他于任职期间,在漕运、简政、惩贪、减赋等方面多次向朝廷上书直言,冒着被杀头的风险。写完《兰亭序》后的两年,他就辞官归隐了,遁入山水,看上去优哉游哉,实际是不得已而为之……

与其说他写了《兰亭》,不如说是《兰亭》在写他。当然,讨论《兰亭序》之美,语言往往显得无力,那不是语言能抵达、说尽的。我只说《兰亭》的中和之美,这是他“从心所欲不逾矩”的人格写照。至于他突破长期笼罩书坛的“古朴”书风,将“妍媚”这一全新的审美模式注入《兰亭》,则在情理之中了。《美的历程》里,李泽厚说魏晋风度,用了“人的主题”和“文的自觉”,因为有了羲之和《兰亭》,我想再添一个“书的自觉”,也一点儿不为过了。

整个兰亭,要说最能看见今人痕迹的地方,便是“兰亭书法博物馆”了。走完这里,我的兰亭之行也将结束。它與碑亭祠堂,隔着宽阔的河床相望,便仿佛将古与今分隔开了。

背靠崇山,面朝激湍,好一座“气吞山河”的博物馆!再看这名字,“兰亭”与“书法”齐观,兰亭似乎已成整个中国书法史的代表者,千载无出其右。在这里踱步,每一脚落地,都踩着一幅笔墨,按着解说文字,这笔墨与《兰亭》当然脱不了“干系”。

然而,此刻我的心里却掠过隐隐的疑惑与不安了。展览室以极大的规模,展出数以百计的《兰亭》帖的摹刻版本,我终于在“兰亭八柱”这里停下脚来。当年乾隆从内务府藏帖中尽搜历代名家的《兰亭》墨迹,收集到六帧,又加上清人补柳公权《兰亭诗》所缺部分,合上自己御临一帧,就凑成了“兰亭八柱册”,好在兰亭的八根石柱上一一刻下,“以永其传”,好似千古《兰亭》墨宝,尽收其中了,岂不快哉!又听讲解员说到《兰亭》自从入昭陵后,真迹便无所踪,此时,身边的游客一阵唏嘘,叹气之余便议论纷纷,一老者说,这并无大碍,有了书圣和兰亭,就不是其他民族能比拟的了。

从博物馆出来,在太阳底下走着,到景区出口的路还很长。那位老者的话在耳畔回旋,脑海里忽地闪过阿Q的一句话:“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不知怎的,会将这两个毫不相干的事物连起来。而思绪如潮水般开始翻滚,又想起鲁迅在《再论雷峰塔的倒掉》里说,国人大抵患有一种“十景病”,至少是“八景病”,而“十”字形的病菌,似乎已经侵入血管,流布全身。我不禁惶恐起来,“兰亭八柱”不就是“西湖十景”的翻版么?我看到的《兰亭》接受史,分明是一部“《兰亭》癖者”的历史。

惶恐之余是愕然,我已苦于不能言了——我自己,不也是癖者中的一个么?其实一个人与一个民族最难做到的,恰是审视自我,这种自我反省,不是“三省吾身”,而是“忏悔”。翻遍中国历史,横竖找不到这两个字。当然我阐之未能尽,也不奢求达到“狂人”那般的忏悔,我想说的是,是时候,该成为一名从《兰亭》里出来的叛徒,回过头来讨伐之了。

我也不顾着目光所限,学识尚浅,以致行文吞吐,多有磕绊了。

还是从周氏兄弟的两篇文章说起。周作人《买墨小记》里写道:“买墨为的是用,那么一年买一两半两就够了。这话原是不错的,事实上却不容易照办,因为多买一两块留着玩玩也是人之常情。”他的哥哥却要与他打一场“笔墨官司”,鲁迅《论毛笔之类》里说:“不过事情要做得快,字要写得多,可就不成功了,这就是说,它敌不过钢笔和墨水……也容易疲劳,越写越慢。闲人不要紧,一忙,就觉得无论如何,总是墨水和钢笔便当了”,乍一看,兄弟俩为用笔用墨大做文章,实在不值得,实际上,在新旧文化交接的五四,这背后预示着一代人的文化与人格选择。余秋雨的这段话可作注解:“过于迷恋承袭,过于消磨时间,过于注重形式,过于讲究细节,毛笔文化的这些特征,正恰是中国传统文人群体人格的映照,在总体上,它应该淡隐了。”

这段话,本为揭示毛笔为钢笔所取代的一个悲剧性的背景,只是这些毛笔文化的特征,放在钢笔上,并非了无痕迹。如果着眼于书写目的而非工具,国人苦苦追求的依旧是汉字的形式之美。余秋雨的眼光,在于他似乎已察觉到,我们的文明里的一些不健康、不与时代相合的成分,也参与了书法的整个孕育过程。

过去,我们一直有一个引以为傲的说法:书法是中国独有的艺术。如“狂人”的那句“从来如此,便对么?”我也不禁反问:独有,便是肯定的么?是什么,让它成为独有的呢?

请容我再由笔墨岔开去,去到一个更为广远的历史与人文时空。就在王羲之写下《兰亭序》的那一年,在遥远的西方,一个叫君士坦提乌斯二世的人,重新统一了罗马帝国。这有何奇异之处?这一年里,东晋不也是北伐前秦了么?《兰亭序》文里给出了回答:“后之视今,亦由今之视昔。”我们的历史只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在中国人看来,一切变化只是循环往复,在漫长的时间里,又都是微不足道了。这是农耕文明与海洋文明分道扬镳的体现,不同于西方开拓扩张、甚至具侵略性的精神,我们自给的经济,产生的是知足常乐、随遇而安、不冒风险的自我平衡价值观。此外,中华文明发源于黄河,大规模的人工灌溉设施成为农业发展的首要条件,在那时的生产力水平下,就必须有一个高度集中的政权。这个政权渐渐发展为专制,且有着不断加深的趋势。

而这,便是中国书法的摇篮之一!很难想象,海洋文明会孕育出一门和中国书法相似的艺术。学者毛喻原在《时代思想词典》中认为,人们使用文字的正常结果,应该是饱含思想和深义的书面文本,绝不应该是书法。但在专制社会中,任何思想活动都是在冒一种生命的风险。人们只好退而求其次,以形式取代内容,并伴着科举文化对书法的极高要求,人们便越写越陶醉,越写越“炉火纯青”,于是乎知识分子一流的智力、一流的想象力和创造力,绝大部分都“主动”投入到书法的“事业”中去了。

毛喻原自然以偏概全了,他的盲区,也许和参与“兰亭学”研究的学者们一样。藏在一笔一划下的中国文人的精神世界极其广阔而丰富多元,不是用理性所能衡量的,它更多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以待哲学、神学等前来探讨。当然这方天地,终究不是生活的全部。元代最杰出的书家赵孟頫,眼看经世治国之志无望付诸实践,才将多余的满腔热情,转而投入书画里。文学也是如此,魯迅苦于不能摆脱传统对他的浸润,他在给中国青年开列书单时竟这样说:“中国书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多是僵尸的乐观;外国书即使是颓唐和厌世的,但却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现在的青年最要紧的是‘行,不是‘言。只要是活人,不能作文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去世前,他给儿子留下这样一句话:“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在鲁迅看来,人生有远比写作和练字更重要的事。

真正令人可悲之处,是国人面对这份古老文明的态度。倘若我们还是一个个“《兰亭》癖者”,或用古代的荣耀,掩饰近代的贫弱,或浸淫于传统,拒绝现代,或耽溺其中过甚,而忘记现实及更远的开创、前行,那么,这其中的责任,似乎又要《兰亭》来负。自然,王羲之不会想到,自己藐视权威的本体精神、极富创新的个性意识,已被人们的顶礼膜拜而消解了,仰视它,实际上却亵渎了它。

我想,这门独有的艺术里,肯定性的力量终究占了上风,我们尽可释怀。况且,历史早已步入现代,这个民族的生命力已在更为宽广的天地中展开。只是写下《兰亭》的那只毛笔的命运,不免使人担忧。它赖以生长的传统及社会土壤已经贫瘠殆尽,却被人们强行嫁接至现代文明中,一道道由毛笔参与的后现代文化景观令人瞠目结舌,头晕目眩。鲁迅称自己为历史“中间物”,那么,毛笔文化不正也处于一个“在”而“不属于”的真空状态么?它将何去何从?我不知道。

车驶出景区,我被一种久违的温柔所包围:路边公交站台的广告页上,是一件件神态各异的书作,再仔细看,是《兰亭序》里的内容,当代书家以自己的书风,赋予其新的生命。其实在游览者那里,“兰亭”只是传过耳畔的一个文化符号,熟悉又陌生。兰亭的身后,已经空空荡荡,鲜有人知晓与关心它的身世与故事。王羲之写下《兰亭》的三百多年后,那个天赋异禀的王勃写下《滕王阁序》,传说里,两人都“如有神助”,是造物者悄然降临了吗?年纪轻轻的王勃感叹“兰亭已矣,梓泽丘墟”,一年后他撒手人寰,面对世事,他是不是明白了什么?兰亭早已为时间风化,山脉依旧,而古木无存,湖面隐退,满目农田、村庄与厂房。仿佛听见那个在《兰亭序》文里被贬的庄子说:“厉风济则众窍为虚。”我们只看见一阵阵的风吹过。那么,我对兰亭的这番遥想,又是为了什么呢?在我即将停笔之前,是否也该更改题目——

或许叫,“兰亭天问”。

【责任编辑 黄利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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