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桃花源记》:一根思想苇草的价值观

2019-01-31 22:33刘久娥
中学语文 2019年3期
关键词:桃花源记桃花源儒家思想

刘久娥

哲人帕斯卡尔在《思想录》中说:“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我们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想……由于思想,我却囊括了宇宙。”重读《桃花源记》,越发觉得陶渊明就是这样一根思想苇草,在东晋时代的血雨腥风里,坚韧地生长,放射出独特的精神之光。

一、生命的抵押——隐逸

一个人对自身生命的认识及其对自己生命的处理方式体现着这个人的价值观。

历史上的陶渊明时官时隐,最后以辞彭泽令结束一生官仕生活,抛却了青少年时期“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杂诗》)的豪情。而这一隐逸并非象常人所想的悠哉游哉。萧统《陶靖节传》所载陶渊明一事可窥一斑:

江州刺史檀道济往侯之,(陶渊明)偃卧瘠馁有日矣。道济谓曰:“贤者处世,天下无道则隐,有道则至。今子生文明之世,柰何自苦如此?”对曰:“潜也何敢望贤?志不及也。”道济馈以粱肉,麾而去之。

这不是隐士所玩的沽名钓誉的花招,以此来抬高身价,从而换取一官半职;玩出一种“魏晋风度”更不是谢安的“肥遁”,逍遥自在,做自己的“山中宰相”。如果说陶渊明也是一种“玩”的话,那他是在玩自己的生命。或许,这是他在隐逸过程中才逐渐认识到的。但他这一隐逸,决不是悠然的:

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暧暧空中灭,何时见馀晖。朝霞开宿雾,众鸟相与飞。迟迟出林翮,未夕复来归。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陶渊明《咏贫士七首》其一)

陶渊明以“孤云”自比,与之相对的则是“众鸟”。在这一“孤”一“众”的对比中,更显作者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了。而他并未因此放弃“故辙”,且十分清醒地认识到将与“寒”和“饥”相伴。这里他着重渲染的是精神上的孤寂——贫士不仅衣食无着,而且精神因缺乏知音而孤独。

由此可见,陶渊明的隐逸是对自己灵与肉的折磨,可以说是用生命在做赌注,是一种悲凝于心而不可发的大恸。

但同时,我似乎又看到“不为五斗米折腰向小儿”的五柳先生却又在自己的诗中毫不愧色的称 “乞于别家”,这似乎是一个无法解释的矛盾。他在《乞食》一诗中咏道:

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

这并非一般的乞丐,这是一位饱读诗书,也曾为官的乞丐。按照常理,这位受到儒家思想影响的诗人,应明白“饿死是小,失节为大”“不食嗟来之食”的道理。再从作者隐逸后日渐贫困的家境来看,完全可以借助饥饿平静而亡。为什么他要用这种为士大夫所不为不耻的行为来延长自己的生命呢?

我想,这正是陶渊明对生命认识与众不同之处。在隐逸这一行为和其诗中多次所引的话中,均可以看到其思想中道家甚至佛家的影子。在陶渊明看来,生命属于自己,依靠自己不愿接受的馈赠来延长生命是违反自然的,而自己的“任性而乞”来延长生命则是顺从自然。这种延长本身又是作者在延长抵押生命的时间,这种挣扎要比平静地饿死更让人赶到恐惧,更具有一种血腥的美。这也为后来者对生命的认识开辟了别径。同时流行当时的佛教也将乞食作为修行的方式之一,或许陶潜的乞食也受此启发。

二、价值观的嬗变——由痛感到快感

陶渊明的田园诗多被冠以恬淡、平和、自然。但我却认为作者并非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超脱。先看下面这首诗:

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凯风因时来,回飙开我襟。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园蔬有余滋,旧谷犹储今。营己良有极,过足非所钦。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陶渊明《和郭主簿》)

这首诗应在作者归田前所作,全诗写夏日田园生活的美好和作者的闲适自得。在晚年《与子俨等疏》中仍保留着这一回忆“见树木发荫,时鸟变声,欢然有喜。尝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诗中开篇即把荫凉之感一笔点出,而“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极写天伦之乐。此恬然之景、平淡之境,更有眷眷之情,让人感到与那乞食的陶潜恍然两人,且抛开家境贫富而论,此时的陶渊明就真的恬然自乐,悠哉游哉吗?在《和郭主薄》其二中,似乎见到另一个陶渊明:

和泽周三春,清凉素秋节。露凝无游氛,天高肃景澈。陵岑耸逸峰,遥瞻皆奇绝。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衔觞念幽人,千载抚尔诀。检素不获展,厌厌竟良月。

秋来物瘁,天高景彻,一片萧瑟。同以荫凉起笔,全诗有高峻之峰,突兀冷峻之感,无前一首的温暖和煦。同出一人却有别样之情,虽有时事变异的因素,但同属他归田前之作。有如此差别确实值得注意。一首超脱俊逸,一首郁郁寡欢。可见作者的情绪在波动,而这种波动在诗中时隐时现。

究其原因,还应从其思想上来探究。

他在《荣木序》中说:“日月推过,已复九夏,总角闻道,白首无成。”“总角”说明陶渊明早年沉迷于儒家经典,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很深。而意与这种思想决绝,并非一朝一夕之事。这其中也有一个嬗变的过程。从“入世”到“出世”,需要重新认识自己的价值,其中必然充满冲突。这种冲突就是儒家思想的一时难以割舍与转向道家思想的矛盾。矛盾必然产生痛苦,从而带来一系列情绪上的波动。而陶氏恬淡风格的田园诗除了与魏晋人崇尚清淡、发言玄远有一定的关系外,难道就没有一种力求在令人神往的田园诗中寻求一种精神痛苦的解脱之意吗?

由矛盾而产生的痛感在量上的堆积,到一定时期必然有一种质上的飞跃。陶渊明在归田之后,逐渐接触了生产劳动。同时,由于归田之后又遭受了新的挫折,家境日益萧条,他的心境起伏明显,由归田初“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自由,到初尝劳动时“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的艰辛,再到“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的困窘,这加深了他对社会的认识,坚定了他绝不同流合污、归田隐逸的决心。随着这一决心的坚定,“出世”与“入世”的矛盾也逐渐解决,痛感也逐渐产生了快感。虽然诗人的生活逐渐困顿,但他重新树立了个人的价值。在精神上,他成了一个道家思想战胜了儒家思想的诗人,不以乞讨为耻,而以“为五斗米折腰”为羞,伴随着痛感向快感的转化,生活日益贫困,而诗人精神却换得了一种宁静的愉悦。而乞食是诗人对社会中儒家思想的一种公然蔑视,从而换取一种超然的快感。乞食把快感推向极致,诗人与儒家思想决裂了!

这里有一个有趣的现象:陶渊明越到晚年,越发出慷慨激昂的悲音,似乎舍弃了先时的平淡风格。我想这也许同前面所说一样,对社会怒斥与蔑视换取一种精神上的快感,来补充物质上的困顿。

三、生命的升华——桃花源

前苏联作家卢纳察尔斯曾说过:“像真、善、美或知一样幸福和公正在积极的现实主义者那里汇聚成为强烈、充实的生活理想,这种理想,人类可以通过实践认识的道路,通过技术和艺术的道路,最后通过社会创造的道路在地上获得。”陶渊明正是在精神与肉体的双层磨砺下,在痛苦地探索真、善、美的过程中,形成了自己的精神家园——桃花源。这是他的生活理想,他用诗一样的艺术语言描述着他的“乌托邦”:

黄绮之商山,伊人亦云逝。往迹浸复湮,来径遂芜废。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桑竹垂馀荫,菽稷随时艺;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荒路暧交通,鸡犬互鸣吠。俎豆独古法,衣裳无新制。童孺纵行歌,班白欢游诣。草荣识节和,木衰知风厉。虽无纪历志,四时自成岁。怡然有馀乐,于何荣智慧!(《桃花源诗》)

在陶渊明看来其真正理想之国是人们互相召唤着去耕田,日落回家后各得其所,这种劳动并非只为了“肚子问题”,更多的是劳动的欢娱,一切都顺其自然,陶渊明的伟大不仅在于想象出了这样一个乌托邦式的“桃花源”,更重要的是在桃花源的幻影中,他对个人价值的认识得到了拓展。

如前所述,陶渊明随着儒道思想的解决,痛感转化为快感,且对劳动认识发生转变。儒家宣扬的“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似乎离他越来越远,如果说在《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其二中还高唱:“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那么在《丙辰岁八月中午下馔田舍获》中已认识到“贫居依稼穑”“遥谢荷蓧翁,聊得从君栖。”愿与曾讽刺孔子的荷蓧丈人为友,抨击“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寄生者,从而认识到个体劳动重要。这是其个人价值认识的飞跃。

然而,陶渊明的思想并未因此而止住脚步。他的桃花源理想是使他达到个人价值意识的又一次飞跃。在桃花源的世界里,“童孺纵行歌,班白欢游诣”。在他看来,桃花源的幸福来源于共同劳动,人人融洽相处,这与《老子》的“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和儒家思想的“穷则独善其身”均有差别。诗人已由单纯个体劳动换取快乐,而推广到大家共同劳动而拥有幸福。这一幸福观是陶渊明对个体价值与社会之间关系的一种朦胧认识。在陶渊明看来,这一世外桃源很难寻觅,只是一种幻想,根本不可能实现,故陶渊明并非是画饼充饥,从这一点来看,陶渊明的认识是深刻的。

所以说,《桃花源记》的出现绝不是偶然,它是作者在经历了三仕三隐的人生之旅后,作者思想情结的一次升华与总结,是作者在实现了哲学归隐后告别田园走向心灵归隐的一次尝试,是作者到达的最后一个人生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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