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剧《朝阳沟》隐含的民间话语

2019-01-30 11:44皇甫风平
中原工学院学报 2019年5期
关键词:天仙配豫剧朝阳

皇甫风平

(河南工业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 河南 郑州 450001)

豫剧是根植于中原文化又具全国性影响的地方戏剧种。在人们的记忆中,豫剧除了“花木兰”“红娘”“穆桂英”等古装戏人物,就是现代戏《朝阳沟》。初创于1958年的《朝阳沟》是一部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豫剧现代戏,经舞台演出和修改完善之后于1963年由长春电影制片厂摄制成戏曲艺术片。自问世以来,《朝阳沟》创造了豫剧现代戏历经 60 年仍盛演不衰的奇迹[1]。

《朝阳沟》的创作初衷是歌颂当时的上山下乡运动。问世后,该剧好评如潮,戏曲界权威报刊《戏剧报》指出:“这是一出充满了革命热情,紧密配合当前任务的好戏。”[2]强调具有“紧密配合当前任务”的特征是当时主流媒体对该剧的评价,这反映了《朝阳沟》承担了政治教育与宣传的职能。因而,处理“宣传”与“生活”的关系,沟通特定的时代话语与艺术话语之间的关系,就成为创作者必须面对的关键问题。对此,《朝阳沟》创作者杨兰春几十年之后总结说:“《朝阳沟》写的是人,写的是情,写的是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矛盾。”[3]学界对《朝阳沟》的研究多从学理层面入手,有学者认为其是一出兼具理想与爱情的戏剧,这已经远远超出思想政治宣传的创作初衷[4];也有研究者认为对民间文化的接受和融合是《朝阳沟》广受欢迎的关键[5];还有研究者提出银环的形象趋向于董永行孝故事中的七仙女[6],只是没有展开充分论述。以上研究虽然在一定程度上解读了《朝阳沟》的内涵,但在解释《朝阳沟》为什么具有如此经久不衰的艺术魅力方面仍有不足。笔者试图从《朝阳沟》所隐含的故事原型、民间文化形态以及时代话语对民间话语的撕裂等方面,论证该剧所隐含的民间话语才是保证其经久不衰的原因。

1 《朝阳沟》隐含的民间故事原型

创作于20世纪50年代的《朝阳沟》是最早的豫剧现代戏之一,当时的地方戏基本都是古装戏,而且也没有现代戏的叫法,只称其为时装戏。由于作者缺少现代戏的创作经验,故而现代戏自然而然地会从古装戏中寻找灵感,豫剧现代戏《朝阳沟》的故事就借用了民间故事“天仙配”的故事原型。

1.1 《朝阳沟》隐含的民间故事“天仙配”

“天仙配”的故事最早可以追溯至东晋干宝《搜神记》的《董永卖身》。这一故事常常被中国传统戏曲改编和借用,例如黄梅戏《天仙配》,越剧《织锦记》,更早的还有青阳腔《槐荫记》,等等。豫剧《朝阳沟》写的是城里姑娘银环“下乡”的故事,将《朝阳沟》的故事解读为“天仙配”的故事,并不是简单地将当代社会的知青下乡现象与古代民间“天仙配”故事进行简单类比,而是对《朝阳沟》叙事学意义上的认识。也就是说,银环“下乡”在叙事学意义上与民间故事“天仙配”有着文本结构、故事形态、结构要素、角色等诸多相似性。简言之,二者具有存在形式与功能的相似性。

首先,《朝阳沟》主要人物之间的空间关系类似于“天仙配”的故事原型。据故事讲述,银环生活在省会大城市郑州,她的同学栓保生活在小山村朝阳沟,二人有着明显的地域不对称关系,这种不对称关系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下乡”矛盾的前提。从叙事意义上说,银环“下乡”和“天仙配”中的七仙女“下界”具有几乎相同的文本结构意义。而且,作品通过“落后人物”银环妈之口,反复强调了“城里”和“乡下”的对立存在,突出了《朝阳沟》人物之间的空间差异。其次,《朝阳沟》主要人物的身份类似于“天仙配”的故事原型。据析,银环和栓保的关系在本质上虽然是同学关系,但经过叙事手法的演绎则突出了两人分属“城里人”与“乡下人”的区别。如银环说“我是城里生来城里长”“从未到过农村”,而且“五谷杂粮难分辨,麦苗韭菜分不清”。而栓保则表示“知道啥再说啥,别光说那外行话”。这导致他在纠正银环对农村的认知错误中进一步拉开了城市与乡村的距离。而且即使栓保娘在说到银环下乡时,也是用“下来”一词,如:“你是城里下来的学生。”以上的叙述手法使银环和栓保二人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了和七仙女董永相似的角色功能意义。最后,《朝阳沟》人物的社会关系类似于“天仙配”故事原型。主要人物银环和栓保之间的不平等关系被剧中其他人物的存在加深了。听说银环要来朝阳沟的时候,出现了以下“景象”:“老支书大会宣传小会讲,二大娘把红绿标语贴满墙,小妹妹一天村头接几趟,我的娘睡不着只嫌夜长,我的爹逢人就说有了希望。”栓保爹唱出的“这一次可是真来啦”的台词背后更是隐藏着对城里姑娘“下乡”亦幻亦真的情感。这说明银环的到来,已经不是银环个人的事情,也不是银环和栓保两个家庭的事情,而是整个朝阳沟的一件大事情。此外,银环妈作为城里人代表,举手投足间都充当了类似于“天仙配”中拆散美好姻缘的力量。

1.2 听众对《朝阳沟》所隐含的民间故事的“误读”

如前所述,《朝阳沟》的显性文本是歌颂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这造成了“天仙配”的故事原型在《朝阳沟》中并不是一种显在,而是一种隐在。将隐在的“天仙配”故事原型从歌颂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这一宣传话语中提取出来,需要经过一系列复杂的审美过程,这一系列复杂的审美过程就是接受美学所说的“误读”。根据接受美学的理论,作品依赖接受主体的积极介入,受接受主体的思想情感和心理结构的左右[7]。也就是说,听众在欣赏《朝阳沟》时,很难摆脱自身的文化背景,只能按照自己的文化背景和思维方式去解读《朝阳沟》。听众有权并且必然会对《朝阳沟》的故事进行筛选、加工、过滤、扭曲等等。

对作品的误读既包括有意识的误读,也包括无意识的误读。听众有意识过滤掉《朝阳沟》中那些有碍于审美享受的宣传话语,并从中寻找日常伦理与日常情感,这是有意识的误读。如在朝阳沟,银环的身份本身就是一个生动的例子。银环是一个被赋予一定政治身份的特殊人物,朝阳沟的村支书在谈到银环身份的时候,强调的是响应号召、建设新农村等,只是在最后才委婉而弱弱地说:“再说还有这层亲戚。”村支书重点虽然在“响应号召”,听众却有意识地给予忽略与无视,重点接受了“这层亲戚”,原因就在于亲戚中包涵的是日常伦理和情感。此外,《朝阳沟》中的著名唱段《我坚决在农村干他一百年》,其重点虽然表达了栓保建设新农村的决心,但听众却有意识地将欣赏的重点放在“咱两个在学校整整三年,相处之中无话不谈”,将其误读为情人之间的恋情与蜜意。类似的例子还很多,如“学锄地”一段的“那个前腿弓,那个后腿蹬”被观众误读为月下谈情,银环妈去朝阳沟阻止女儿下乡被观众误读为“送闺女”(出嫁),等等。

观众将《朝阳沟》构建为当代版的“天仙配”故事的过程并非建立在理性分析的基础之上,而是通过无意识地接受完成的,这就是无意识的误读。这种误读使《朝阳沟》由思想政治宣传转化为传统民间故事,使富含生命力的艺术形象从抽象的宣传说教中升华了出来。而且《朝阳沟》已经传唱几十年,当今的话语环境早已发生巨变,从某种程度而言,正是误读造就了《朝阳沟》跨越时空界限的审美结果。

2 《朝阳沟》隐含的民间文化色彩

中原地区的农耕文化深深投射到豫剧艺术之中,也同样深刻地影响着豫剧现代戏《朝阳沟》。《朝阳沟》所隐含的民间文化因素不仅包含“天仙配”的故事原型,而且乡土情感、传统的宗法伦理观念、古朴淳厚的邻里亲情、大团圆结局等等,都是民间文化形态的表现。但是,这些民间文化形态必须以一种时代宣传话语的外衣求其合法存在,这一切都必须建立在上山下乡这一特定的时代话语主题之上。因此,在《朝阳沟》中,几乎所有民间文化形态都是被特定时代话语所遮蔽的隐含存在。

2.1 《朝阳沟》隐含的土地情感与宗法伦理观念

《朝阳沟》对土地的情感与热爱也是以隐含的方式所表达的。上半场的银环“上山”和下半场的银环“下山”是全剧重点突出的情节,两场戏都以主角对土地的赞美、感叹和留恋为戏曲情感的立足点。银环“上山”时是“东山头牛羊哞咩乱叫,小牧童喊一声打了个响鞭”和“油菜花随风摆蝴蝶飞舞,庄稼苗绿油油好象绒毡”的一片祥和景象。银环“下山”时则是“好难舍好难忘的朝阳沟,我口问心心问口,满眼的好庄稼我难舍难丢”和“人也留来地也留”的留恋之情。不过,这一切,都是建立在“祖国的大建设一日千里”这一时代话语之上的。另外,《朝阳沟》的其他人物,如栓保娘大段地使用对朝阳沟的溢美之词表达对银环到来的喜悦之情,二大娘为了证明朝阳沟是个“聚宝盆”之说,甚至不惜引用县里勘探队的科技研究成果。剧中朝阳沟这块土地被赋予无尽的情感价值,这是中原农耕文化心理的反映。

除了对土地的深沉情感,宗法伦理观念、邻里亲情也隐含于《朝阳沟》之中,例如剧中的二大娘虽然只是栓保的大娘,但二大娘的情感与角色显然已经超出自己的身份。在栓保婚姻问题上,二大娘甚至有着很大的决定权。这种权力并非法律所规定,而是由固有的民间宗法伦理观念所赋予的。叙事者并没有对此做出说明和注释。如果对中国民间宗族文化没有深刻理解,是无法理解二大娘的所作所为的。按照以上理路,银环顺理成章、自然而然地住在栓保家并跟随栓保称呼栓保爹娘为爹娘的现象也符合伦常情理,以上内容都折射出了中国传统的宗法伦理观念。

2.2 《朝阳沟》隐含的“和为贵”基调与大团圆结局

《朝阳沟》虽然创作于特殊的时代话语环境,但其并没有和当时大多数作品那样强调斗争和对抗,反而表现出了“和为贵”的基调。《朝阳沟》的任务设置并没有刻意渲染“正面人物”与“反面人物”的对立,在“和为贵”理念的影响下淡化了人物形象之间的冲突。即使唯一的落后人物——银环妈也很快发生了思想转变,改变了与其他人物对立的特征。整部喜剧呈现出带有民间文化色彩的“和为贵”思想,这也是民间话语对时代话语融合的表现。

《朝阳沟》采用了大团圆结局的叙事方式也是民间文化色彩的体现。大团圆结局是中国传统戏剧的一种普遍形态,具有民间文化的意蕴,符合民间追求“完美”的审美心理。随着戏剧矛盾的解决,《朝阳沟》的人物完全展现出了民间的文化色彩,产生了脍炙人口的“亲家母你坐下”唱段。在剧中,无论是栓保娘、二大娘,还是银环妈,都自然而然地以“亲家母”相称。她们唱的是:“亲家母你坐下,咱们说说心里话。亲家母咱都坐下,咱们随便拉一拉。”从气氛到言语呈现出了“民间”与“家常”的特点,这映衬出了乡土文化积极、乐观的一面。

3 时代话语对《朝阳沟》民间话语的撕裂

时代宣传话语对日常生活、民间话语的撕裂是豫剧《朝阳沟》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豫剧《朝阳沟》显然存在诸多的时代宣传话语,而且总是显性存在。但这些显在的时代宣传话语正是借助隐含的民间话语才获得生命力的,这种时代话语与民间话语的结合也是听众以生活解读政治,从而产生撕裂感的原因。

3.1 时代话语对《朝阳沟》日常伦理的撕裂

时代宣传话语对日常伦理的撕裂在《朝阳沟》中随处可见。如银环下乡有些犹豫,栓保在苦劝无果后,一针见血地指出:“两条道路愿从哪条走,任你挑任你选我不强求。”“两条道路”在剧中并非一般意义上的两种选择,而是带有明显的时代色彩的选择,即一条道路是去农村接受教育,另一条则是贪图享受,留在城里。时代宣传话语撕裂了日常伦理,即使“恋爱”中的男女亦是如此。又如银环决定先斩后奏,偷偷下乡。而银环妈得知后追到朝阳沟,要把女儿拖回城里。银环妈遇到了朝阳沟的二大娘,发生争吵,你来我往,不可开交。双方争吵的内容开始只是围绕日常伦理,不分胜负,而当二大娘发出“县长、省长还看得起我们呢,你有啥了不起啊”的质问后,银环妈便无可辩驳。还如下乡不久,银环思想动摇,栓保挽留无效后就突然改用政治话语:“你说过党叫干啥就干啥,决不能挑肥拣瘦讲价钱,你说的话讲的话,你一字一句全忘完,想想烈士比比咱,有什么苦来怕什么难。”银环深知其中的严重意义,只能巧妙地借用用日常话语予以消解和淡化:“少给我来这套。”因此,每当故事情节出现陡转,就会相应出现时代宣传话语对日常伦理的撕裂。

3.2 《朝阳沟》对被撕裂民间话语的修复与融合

与撕裂相伴随的就是对被时代宣传话语撕裂的民间话语的修复与融合,尤其是朝阳沟中其他人物对银环的称呼就能反映出时代宣传话语对日常行为撕裂后试图修复与融合的努力。栓保的妹妹巧珍平时称呼银环嫂子,银环默认。但是,当银环对朝阳沟开始动摇的时候,她立刻阻止巧珍这样称呼自己,所以,巧珍加重语气喊她“银环同志”。还有,一旦涉及到相对严肃的政治话题,或人物关系相对紧张时,都很容易被称为“同志”,巧珍称呼“银环同志”,二大娘称呼“银环同志”,栓保也称呼“银环同志”。这一称谓本身是以极具张力的话语形式将人物关系上升到一个时代高度,用以掩饰日常生活中人物的真实而微妙的关系,有缓解和释放话语压力的作用,也在一定程度上修补了被时代宣传话语撕裂的日常伦理和日常情感。

“亲家母”这一称谓本身也隐藏着时代宣传话语与日常生活话语之间的张力。在此之前,栓保娘曾试图用“亲家母”缓解她和银环妈的紧张关系,但遭到严正拒绝,此时时代宣传话语与日常生活话语之间的紧张关系达到最大化。在最后的“亲家母对唱”的大团圆一幕中,主角银环由主角变成了“旁观者”,成为可有可无的配角。她只能在旁边静听3个“亲家母”对唱,完全失去了“话语权”。这一看上去不符合逻辑与常识的场景,恰恰流露出叙事者对前期被时代宣传话语撕裂的日常生活情境的修复努力。在这一场戏中,人物矛盾和戏剧冲突已经得到和谐、圆满的解决,所以话语的中心自然不一定再是戏剧核心人物银环,而是剧中离时代宣传话语中心较远的人物,这样才更有利于创造出和谐轻松的气氛,展现出对被撕裂的民间话语的修复与融合。

4 结语

豫剧现代戏《朝阳沟》包涵着意蕴丰厚的民间话语。由于其创作初衷是引导与宣传,所以《朝阳沟》的民间话语总是被特定的时代话宣传语所撕裂,使其中的民间话语以隐含方式存在。但是,这种被撕裂的民间话语并非完全呈现碎片状,而是有着相对统一的逻辑和内在精神。例如,其中隐含了民间故事“天仙配”、隐含存在了伦理亲情与宗法观念等,而且《朝阳沟》呈现出的大团圆结局尤其能让听众从紧张的时代宣传话语中释放出来,获得心理的极大放松。这些隐含的民间话语在特定的时代宣传话语与艺术追求之间找到了近乎完美的平衡点,并赋予《朝阳沟》以经久的艺术魅力。这就是《朝阳沟》既能满足当时思想政治宣传需要、又能超越时空界限获得广泛的审美接受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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