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芊
汪晓青 中国台湾的女艺术家。过去这年,她的《母亲如同创造者》系列摄影作品在网络上引起了许多人的共鸣。这组照片记录了她从2001年怀孕至今,与儿子的合影。每隔一年左右,这位女艺术家会在上一次与儿子的合影前拍下新合影,每张新照片都以旧照片为背景,就像进入了时空隧道,孩子一点点长大,照片重叠“再生”。
人物=P
汪晓青=W
P:你拍摄《母亲如同创造者》的第一张照片是待产前几天,初为人母,很多人会很开心、期待,但照片里面你很不开心地坐在那里,为什么?
W:那时候我刚去英国念博士,就发现自己怀孕了。我是一个女艺术家,在成为母亲的过程中,艺术家跟母亲身份的冲突,让我觉得相当不舒服。当时,我专门在台北的工作室里拍了这张照片,在座椅上给自己画了一个中国式的椅子,一个宝座,创造一个“位置”,我还在肚皮上写了,my belly,my baby(我的肚子,我的孩子)。拍这张照片就是想表达我的不舒服。
P:这种不舒服具体是怎样的呢?
W:当我决定留下这个孩子之后,他马上把我弄得天翻地覆,常常晕眩、恶心、无力、疼痛,完全不行。我查了许多关于怀孕的艺术研究,看到大部分作品都是关于女性怀孕时幸福的样子。西方研究里,我也没有看到任何人在描述一个女生怀孕的时候很紧张、很痛苦、很困惑,不知道该怎么办的状况。那时候我还专门拍摄了一组照片,取名为“孕郁”,怀孕的孕,忧郁的郁。就拍我自己,我和我的身体在一个小小的生命入侵后,变得没有力量,无法自主行动与思考,好想脱逃,但却不能的那种状况。
P:拍了那张生气的照片之后,每隔一年你都会以上一年的照片为背景拍照,当时是怎么想到用这种“重叠再生”的拍摄方法来记录?
W:本来也没想到这样拍,因为第一张照片被放很大放在我书房里,我有时候会抱着小孩,指着这张照片说,你看看,你以前在我肚子里面,现在你长大了一点。因为那一个作品等身大,我好像看到了自己的过去,过去的我那么生气,现在疲惫却开心,会觉得,诶?好有趣,有一种对话的感觉。
很自然地就想着,那我下一层,可不可以在这个前面再拍一张?就像一个时光隧道,如果每年都拍一张的话会形成什么样子?好像这个妈妈一直在生出来东西,生下了这个生命,生下了这个作品,生下了她的生活。
P:你曾说过自己是一个“很硬的人”、“蛮悍的女生”,男生提到你觉得“谁敢追她,太恐怖了”,但这种“硬”,在你生小孩之后发生了变化,可以跟我们分享一下这种改变吗?
W:生孩子之前,我一直认为,母职(母亲身份)和艺术是冲突的。当我生出来这个孩子之后,实实切切看到他的样貌,可以跟他对话后,觉得世界变得很好玩。这个东西是我之前没有想到的。它是一点一滴的互动,一起改变一起成长,一起收获细微的情感。他是男孩,正好,我也没有经历过男生的童年,这样一来,我们可以一起成长,再活一次童年。
P:你给这组作品取名《母亲如同创造者》,你现在如何看待母职和艺术的关系?
W:这个作品很重要,因为它很像一个个人史。在这组作品中,母职变成了创作源泉,我对于艺术的看法也不一样了。以前我觉得创造短期的、灵光一现的艺术很厉害,可是现在会觉得艺术跟母职一样,它是需要非常坚持的一条路。所以呢,不急不慌,慢慢走,真真诚诚的。母职带给我艺术的更多想象,所以不用太急,我们要看到更本质的东西,像母亲塑造自己小孩子一样,好好地、慢慢地让艺术自己成长。
P:《母亲如同创造者》系列摄影作品在许多国家参展,在这些展览过程中,有遇到让你印象深刻的事情吗?
W:在台湾的个展上,常常遇到女生跑来跟我说,本来不打算生小孩,看了作品很感动,想要试试看,真的去生了。我没有想到的是,这组照片竟然也让许多男性价值观产生了变化。在英国,非常多看完展览的父亲跑来跟我讲,我好嫉妒你,可以和你的孩子拥有这么好的时光,你们如此紧密,又充满创意,我也要赶快回去跟我的小孩呆在一起。
P:你是一位非常关心女性议题的女艺术家,在Facebook上说自己从小就对女性主题特别敏感,成长过程中哪些经历,让你觉得这个社会对男生和女生是有差别的?
W:粉红色总是女孩子的,蓝色总是男孩子的,女生坐要坐相,站有站相,脚不能张开,男生却没有关系,男生乱跑、调皮,大人会说,跑吧跑吧,这样以后会更勇敢。
小时候我妈妈带着我出门,每次别人见到我,都对我妈妈讲,你的小孩好像你,真是可爱,当我妈妈告诉他们、这是她生的第三个女儿时,他们会说,好可惜,如果这个是儿子就好了。接着还问妈妈,你为什么不再生一个?亲戚们谈到那个话题(没有生男孩)的时候,我会看到妈妈和她们一起流泪。
我觉得奇怪,为什么他们会这么想要男生?国中的时候,我念女中。开学第一天,校长说了一句话让我差点昏倒。他说,各位同学,大家都是女孩子,我们应该要好好学习,知道我们校训是什么吗?是温良恭俭让。我想说,为什么要让?你不是叫我們很努力向前走,为什么又要说,女生的美德就是要让人?
P:所以之后很多艺术表达你都围绕着这一主题?
W:是的,因为这样的困惑一直到上大学还未解开。当时我在一所师范学校念艺术教育,总觉得身为女性有一种很闷的感觉。
我第一个摄影作品是“陷入黑色低潮的女人”,拍摄了很多女性黑暗的沉闷的不知所措的模样,譬如说有花盆挡住她的脸,或是有一个大影子压着她等等。我选的模特都是我认为不开心的女性,她们呈现出一种困惑的、受压抑的、内在的郁闷。
P:做了这么多关于女性议题的艺术表达,现在,面对社会对性别的差异对待,你觉得女性合理的做法是什么?
W:我觉得女性的力量不一定要跟男生一样,拿着大炮大枪去战斗,她可以对最坚硬的东西慢慢潜移默化,那个力量才是真的强。女性的“强”,不是态度强悍、把別人比下去,而是强韧,面对逆境与挑战不服输、不抱怨。对我个人而言,是挥別过去疲倦女人的观念,不再抱怨蜡烛两头烧,不再心不甘、情不愿,找到一个“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平衡点,开心做自己。
P:你对女性成长的关注、表达,对你的家人产生了哪些影响?
W:当我拍出第一张暴露自己肚子的照片时,我母亲反应很大,她会评价我说,“你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体。”后来当她慢慢理解我的创作,她很少再說类似的话了。我的儿子是跟我姓的,他会觉得,噢,男女平等是正常的、自然的。男生不一定要短头发,因为他爸爸就是长头发,他们班同学都说你爸好怪,他会开玩笑说,艺术家就是这德行。这些事情他会来问我,我就需要跟他谈,说整个社会的状况是怎么样,你的状况是怎么样,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状况,为什么我想要这样做,然后问他,你觉得这样好吗? 他会觉得我们这样还不错,我就觉得这是我成功的地方。
P:关于女性议题,有哪些你比较欣赏的艺术家或者好的艺术表达?
W:我很喜欢一个不在世的摄影师,一个疯狂的女摄影,她的名字叫Jo Spence。她长得不美丽,却一直在做自拍,在拍摄过程中,她发现自己得了乳癌,她胸部很大很“丑”,可是她就敢自拍,在胸部上写着—“这是我的财产,我没有胸部,你就不认为我是女人吗?”
她用自拍的方式,不断去探讨自己面对的问题,怎么去接受癌症,怎么看待病人跟医生之间的关系,还有身体权的东西,这让我很感动,因为她用自己的例子去打开一个没有人敢说的,甚至是难堪的问题,可是这些都是多么重要的问题。如果有机会,我很想见一见她。
P:你现在还会把自己定位成一个女性主义者吗?
W:会啊,当我说我是女性主义者的时候,是因为男女还不平等,女生过得不是很好,如果每个女生都过得很好,已经没有太多性别差异,就不需要女性主义者了。
我想表达的是,当女性在这个环境中没有办法安然地生长,那我们就应该展开探讨。你可以是女性主义,你也可以是男性主义,我们都是为了让这个社会中的人舒服,绝对不是用一个性别去压倒别的性别。
P:分享一个2018年你生活中与众不同的瞬间吧,这个瞬间可以是欢喜的,也可以是忧伤的或者是平静的。
W:哈哈,想分享一个非常无聊的瞬间,很日常,我终于穿下我20岁的衣服了。虽然还没有回到二十几岁的状态,但是已经可以把衣服都拉上去,很感动,自从生产之后都没有办法回去,现在觉得真的好清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