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大学艺术学院 610200)
太阳神鸟金饰是成都金沙遗址商代晚期的金箔饰物,金饰呈圆环状造型,上面分内外两层复杂的镂空图案,内层是十二条旋转等距离齿轮光芒状的造型,外层是由四只相同造型的鸟环绕并成逆时针飞行状态,其四只鸟的首足前后连接相向而飞,与内层旋转的齿轮造型方向相反,构成了十分有趣的图案造型,其图案中所反映出来的构成意识、构成要素、色彩等因素,不仅是该图案构成的重要基础,同时也是中国古代文化艺术不可忽视的文化现象。
图案诞生自人类文明的早期,从那时起图案就进入了人类的日常生活。不可否认,图案是人类对具象事物的感性处理、对具象物质的抽象概括和提炼的结果。但是从构成的研究来看却产生在近代;顾名思义,“构成”即是组合,是不同造型要素的组合搭配,有意识的设计构思并对具象事物的造型元素抽象表达,是现代意义上的图案设计。但是在金沙太阳神鸟图案也具有这种构成意识,其中所表现出来的内涵令人深思。从该图案的产生来看,它产生在中国商代晚期至西周时期,特别在古代蜀国的人们把这种图案镌刻在青铜或其它金属的器物上,其纹样造型与传统的哲学思想相融相长,形成了西南地区独特的“太阳神鸟”文化现象。
首先,图腾崇拜影响下的构成意识。太阳和神鸟是古代氏族或部落的图腾崇拜物,是符号的象征。崇拜太阳和神鸟有其深厚的历史文化渊源,在古代的《山海经》《淮南子》等文献中有太阳与神鸟的记载,远古时期的十日神话、夸父逐日、后羿射日以及金沙蜀人有关太阳神话等传说;另外在新石器时期就有这方面的纹样出现,而且在尧舜时期就有固定的崇拜日神的祭祀仪式,说明金沙太阳神鸟图案的出现并不是偶然,而是该地区的文化现象渗透到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在西南地区考古发现多种相类似的图案,佐证了图案构成来源的真实性。
太阳神鸟图案造型是在平面上由镂空的太阳和飞鸟的负形结构组成,太阳位居中间位置,而图案所有的正形就是一个平面,正形和负形构成了一实一虚的对比,在视觉的艺术语言上富有极强的抽象性和形式感,并且这些纹样结构整齐匀称具有强烈的装饰意味。可以看出,该图案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纹样组合,应该是古蜀人一种有意识的能动性活动,把图腾的符号感和神秘感有意识的融入到不同的元素组合在一起的图案造型中,以达到平面所构成律动感的整体性效果。
其次,自然物影响下的造型意识。人类自诞生伊始便热衷于在各种事物上留下各式各样的“印记”。在原始信仰中,太阳神崇拜本身就属于自然崇拜范畴,特别是农耕文明的进程中既普遍又具有突出的地位,所以说太阳神鸟图案的出现是原始信仰崇拜中属于很自然的现象,该图案应该与古蜀人崇拜太阳和鸟有关,但其造型又与自然界的事物有关。在远古“十日”神话中,描述了日出和日落这一现象的观察和感受。这一现象在古蜀国广泛流传,太阳和神鸟奇妙的图像和神秘感在加上经常性地耳闻目染,引起先民们的广泛关注。
自然界的事项对先民影响非常大,一方面是为了生存,另一方面是自然物本身的神秘感,迫使他们不得不去面对以便解决生存中存在的问题。太阳和鸟就是自然界中不可缺少的物像,即自然界我们每天看到的太阳,圆形是写实的,而光芒又是写意的、抽象的,我们用肉眼还不能够准确来描述;鸟是大自然中的飞鸟,无处不在,所以在选取造型的元素时,古蜀人应该是参照了自然界的物像,根据自然界的对象进行夸张、变形,进而达到自己理想中的状态。可见,在这些被人为抽象出来形成了不同的图案造型的表达中,真实地反映了自然物对先民的影响而形成的这些“印记”。
此外,生活实用影响下的构成因素。俄国的文艺理论家车尔尼雪夫斯基曾提出“艺术源于生活”的著名观点,说明人类的一切活动都是围绕生活而展开,什么都与生活有关,艺术从生活中提炼出来,当然工艺活动也不例外,而且工艺活动与生活结合得最紧密并且在生活中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
譬如,太阳神鸟就属于此类,它是艺术与生活结合的典型代表,既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而且还具有文化性格的工艺品。从太阳神鸟图案来看,极具传统特色的图案,其工艺的精湛不可质疑,但是我认为它的精神性应该大于艺术性,大多数情况下是以精神性为主,艺术性为辅。然而太阳神鸟图案的实用并非日常生活中的精神性简单地反映,应该还是基于祭祀或宗教仪式中的实用,其图案仅仅是作为附属物表现在实用器物上,由此延伸到更高的精神境界,不过强调的前提依然还是围绕“精神”为出发点,进而达到实用性服务之目的。
因此,从太阳神鸟造型中可以看到古蜀国文明演进的缩影,图案的形成围绕着人们日常的社会生活而展开,受图腾崇拜、自然物及实用性等因素的影响,它的形成既是与社会生活紧密相连的产物,同时在彼此共存中扮演着精神载体这一重要的角色。
金沙太阳神鸟图案包含了丰富的纹样样式,无论是点、线、面的搭配,还是太阳与鸟抽象的重复造型以及色彩效果,皆为太阳神鸟图案纹样构成的最基本元素,同时又是视觉的对象和感情的媒介,这些基本元素是构成纹样形式的基本条件,让其充满了内在的生命活力。
首先,点、线、面是图案构成的重要元素。太阳神鸟图案中的太阳形状犹如是一个旋转的天体造型,分内外两层,镂空的内层是一个圆圈,周围有十二道等距离的齿轮状,犹如太阳散发的光芒,这个圆心相当于平面构成中的“点”,而四只鸟分散来看也属于点,这些点不仅处于图案中的重要位置,而且时而尖锐、时而流畅,既是构成图案最基本的元素,同时产生不同律动感而引起人们视觉上的心理感受。
我们把四只飞鸟的负形分别看成四个不规则的点,这些点的首足相连组成了不规则的线,加上平面上雕刻的三道同心圆圈构成的线,在不失柔软、优雅而具有规整和秩序的美以外,又表现出飞鸟和太阳动和静的形态。同时,点与线的移动形成了飞鸟和太阳的面,这个面当然是在图案上镂空了的负面形状,保留下来的面是图案正面形状,正形与负形组成了整个图案纹样。可见,太阳神鸟图案纹样中的点、线、面的组合,形成了一正一负的对比,使图案纹样虚虚实实、实实虚虚相互结合,把太阳神鸟的精气神恰如其分的表达出来。
其次,抽象化造型的构成特点。太阳神鸟图案是由抽象化的结构组成,抽象是画面构成的主要特点。从图案上看,太阳的本体已经隐去,留下的是等距离的十二道抽象的太阳纹样。神鸟不是现实中的自然形象,似鹰隼,又似仙鹤;鸟的翅膀的塑造,像云纹,又似灵芝,神似而形不似,显然在设计中舍去了客观自然对象的具体形状,提取对象某些形式因素,经过高度概括、提炼并组合成让图案能够表情达意的一种鸟的形态,而且飞行的方向与内层图案弧形齿状的旋转方向相反;从内层看图案似一个旋转的太阳,外层让人联想到神话传说中的神鸟,恰好把对物像的塑造把握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可见,太阳神鸟图案造型是将生活中的物像不再经过象形的演化,而是直接将形式美的感受加以提炼并简单化为抽象的图形。显然,该图案不仅具有抽象的形象,而且其寓意也是抽象的概念,即具有内容,又具有形式的两重属性的完美统一。
此外,重复元素的造型增强了程式化的美感。“程式”是构成太阳神鸟图案艺术形式的主要方式,图案中重复出现的造型元素使艺术语言更加概括集中,也更加丰富,这是该图案的显著特点。譬如,十二道光芒等距离的重复,四只飞鸟也是由编排有序的重复构成,其各自的形态非常概括,也非常抽象,同时反映的内涵也非常丰富。
当然,“程式化”的重复强化了图案中的太阳光芒,增强了图案旋转的节奏感,四只飞鸟的重复连续强调了图案以太阳为中心的运动感。显然,程式化的重复让画面呈现出奇特的节奏美和韵律美,同样也仍然不失秩序的美感。
因此,恩格斯曾说“几何学的结果不外是各种线、面、体或它们的组合的自特性,这些组合大部分早在有人类以前就已在自然界中出现了。”1可见,线、面等元素结合的自然特性早就存在于自然界,而人类只不过是加以利用改变成自己所需要的图案。太阳神鸟图案的点、线、面造型元素的构成,是形成图案的重要手段和赋予特定象征意义的重要基础,当然也是古蜀人在实际应用中不断抽象化、程式化的结果。
太阳神鸟金饰图案像阳光一样散发出璀璨光芒,本身又由纯金打造。黄金色泽富丽、雍容富贵,由于柔韧性极好容易加工成各种器物而受到人们的喜爱,其色彩的富丽给人留下幻想的空间。
首先,至高无上的色彩应用。色彩是直接影响人们的感情,引起审美身心的愉悦以及最具有表现力的一种形式要素,它包括色相、纯度、明度等三属性;色彩的作用是能够真实的再现对象和创造一种幻觉空间效果,因此在不同的艺术表现形式中色彩都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当然,不同色彩对人产生不同的心理反映。譬如,金色是一种黄色略深材质的颜色,象征高贵、辉煌、光明的代表。在民间把“黄”称为“晃”,晃晃日光之色也;可见,黄色代表日光颜色。同时,中国在商代就具有锻造金器的历史,从考古发掘文物来看,在中国北方地区、中原地区、西南地区都相继出现了金器,说明人们对黄金色的喜爱和应用程度。
显然,太阳神鸟金饰出现在成都金沙地区不是偶然,一是采用黄金锻造的成型技术在当时比较成熟;二是成都及周边本来就是金矿的富积地区,因而,成熟的技术与丰富的资源,利用黄金制作金器成为首选。当然,除了黄金硬度本身柔软以外,更重要的是黄金颜色还具备富丽高贵的品质,说明与太阳神鸟的神话传说有一定的关联,因为太阳的象征寓意、阳光的照耀以及对太阳崇拜的炽热的情感,高贵的黄金颜色正好可以表达出超越神秘感的存在。假如把太阳神鸟图案置放在红色的背景中,里面的太阳纹样如同旋转的火球,飞鸟犹如红色的火鸟,充满无限的生机和活力。可见,黄金颜色的应用应该与先民们对太阳和神鸟的信仰相统一,是色彩和信仰崇拜共同凝聚在一起的独特表达,从而能够更好地表现出图案的高贵和神秘效果。
其次,“知白守黑”的虚实对比。老子在二千多年前提出“知白守黑”的哲学观点,这种观点一直影响中国的艺术创作观念。但是从古蜀国对太阳神鸟崇拜的事项来分析,应该比这一哲学观点的提出也许还要早,可见中国传统的“知白守黑”观念影响之深、之广,同时也将这种独特的视觉语言应用到工艺设计中,营造出一种意境,突出所要表达的主题。
“知白守黑”是太阳神鸟图案构成的重要观念,镂空的太阳、神鸟等与整体的平面形成的一正一负对比的形式美感,正是和中国古代的传统哲学思想相互印证,留下来的平面就是“白”,即“知白”;镂空的部分就是黑,即“守黑”。镂空的太阳和神鸟成为可观的有形和有限的形象,与留下的平面空间相互生发、互为补充;用白才能衬托黑,有黑色才能凸显白,“白”生“黑”,“黑”生“白”,黑白对比相互依存,形成了虚实相生,在虚实对比中具有了明度对比,并产生出新的形象和奇妙的意境,从而创造出物体本身可感知的世界,让图案在人们的心灵上产生强烈的共鸣。
因此,太阳神鸟金饰图案的黄金颜色与知白守黑的虚实效果,不仅把图案形式美的构成以及规律推向高潮,同时还强化了图案本身的运动和感官相互作用而构成独特的审美个性。当然,这种虚实相生的效果是古代朴素的哲学思想在图案构成中的物化结果,是工艺性与思想性完美结合的典型代表。
综上所述,太阳神鸟金饰图案的构成绝不是相互割裂的存在,其图案构成之严谨,点、线、面的构成要素协调搭配,极富韵律感,单纯的黄金色彩,给人以富丽高贵的遐想空间。总之,该图案构成意识与所表达深邃的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一脉相承,其丰富的想象力,杰出的艺术创造力和精湛高超的工艺水平,反映出我国古代文化艺术的辉煌成就。
注释:
1.恩格斯.《〈反杜林论〉的准备材料》.《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卷,第66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