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璞
大雪纷纷扬扬,大片的雪花一片接着一片往下落,把整个天空都塞满了。这座城市好几年没有下过这样大的雪了。
逯冬从公共汽车上下来,走进雪的世界。他被雪裹住了,无暇欣赏雪景,很快走进一座大厦,进了观景电梯。这时再看飞扬的雪花,雪向下落,人向上升,有些飘飘然。他坐到顶层,想感受一下随着雪花向下落的感觉,便又乘电梯向下。迷茫的雪把这座城市盖住了。逯冬凑近玻璃窗,仔细看那白雪勾勒出的建筑的轮廓,中途几次有人上下,他都不大察觉,只看见那纷纷扬扬的雪。电梯再上,他转过身,想着要去面试的场景和问题。他是一个很普通的计算机工程师,因母亲去世,回南方小城待了几个月,回来后,原来的职位被人占了,只好另谋出路。现在他来这家公司面试。电梯停下了,他随着几个人走出电梯。
这是一个大厅,很温暖。许多人穿着整齐,大声说笑,一点不像准备面试的样子。有几个人好奇地打量逯冬,逯冬也好奇地打量这座大厅和这些人。他很快发现自己走错了地方,他要去二十八层,而这里是二十六层。他抱歉地对那些陌生人点点头,正要退出,一个似乎熟识的声音招呼他:“逯冬,你也来了。”原来是老同学大何。大何胖胖的,穿一身咖啡色西服,打浅色领带,笑眯眯的,有几分得意地望着逯冬。“你来看字画吗?是要买吗?”逯冬记起,听说大何进了拍卖这一行,日子过得不错,是同学里的发达人家。
“我走错了,提早出了电梯。”逯冬老实地说。
“来这里都是有请柬的,不能随便来。”大何也老实地说,“不过,你既然来了何不看看?我记得你好像和字画有些关系。”
大何所说的关系是指逯冬的母亲是一位画家,同学们都知道的。大何又加一句:“你对字画也很有兴趣,有点研究。”这也是同学们都知道的。
逯冬不想告诉他,母亲已于兩个月前去世,只苦笑道:“我现在领会了,艺术都是吃饱了以后干的活儿。”
大何请逯冬脱去大衣,又指一指存衣处。逯冬脱了大衣,因想着随时撤退,只搭在手上。他为面试穿着灰色无扣西服上装,看上去也还精神。他们走进一道木雕隔扇,里面便是展厅了。有几个人拿着拍卖公司印刷的展品介绍书,对着展品翻看。大何想给逯冬一本展品介绍书,又想,反正他不会买的,不必给他。逯冬并不在意,只顾看那些展品。因前两天已经预展过了,现在观众并不多。他先看见一幅王铎的字,他不喜欢王铎的字。又看见一幅文徵明的青绿山水,再旁边是董其昌《葑泾访古图》的临摹本,似是一幅雪景。他透过窗外去看雪,雪还在下,舒缓多了,好像一段音乐变了慢板。又回头看画,这画不能表现雪的舒缓姿态,还不算好。他想着,自嘲大胆,也许画的不是雪景呢?遂想问一问,这是不是雪景,“葑”到底是什么植物,以前似乎听母亲说过这个字,也许说的就是这幅画,可是“葑”究竟什么样子?近几年,还有个小说中的人物叫什么葑。大何已经走开,他无人商讨,只好继续看。还是董其昌的字,一幅行书,十分飘逸。他本来就喜欢董字,后来知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八个字是董其昌说的,觉得这位古人更加亲切。旁边有人低声说话,一个问:“几点了?”他忽然想起了面试,看看表,已经太晚了,好在明天还有一天,索性看下去。董其昌旁边挂着米友仁的字,米家,他的脑海里浮起米芾等一连串名字,脚步已经走到近代作品展区,一幅立轴山水使他大吃一惊。这画面他很熟悉,他曾多次在那云山中遨游,多次出入那松林小径。云山松径都笼罩着雪意,那雪似乎是活动的,他现在也立刻感觉到雪的飞扬和飘落。这幅画名《云山雪意图》,署名米莲予。当他看到作者的名字时,倒不觉得惊奇了。米莲予就是他不久前去世的母亲。
逯冬如果留心艺术市场,就会知道近来米莲予的画大幅升值,她的父亲米颙的字画也为人关注。近一期艺术市场报上便有大字标题:米家父女炙手可热。可能因为米莲予已去世,可是报上并没有她去世的消息。米莲予的画旁便是米颙的一幅行书。逯冬脑子里塞满了记忆的片段,眼前倒觉模糊了。
他记得儿时的玩具是许多废纸,那是母亲的画稿,她常常画了许多张,只取一两张。他儿时的游戏也常是在纸上涂抹。逯冬的涂抹并没有使他成为艺术家。米家的艺术细胞到他这里终止了。他随大流学了计算机专业,编软件还算有些想象力。有人会因为他的母系,多看他两眼。因为外祖父一家好几代都和字画有不解之缘。母亲因这看不见的关系,在动荡岁月里吃尽苦头。后来又因这看不见的关系被人刮目相看,连她自己的画都被抬高了。喜欢名人似乎是社会的乐趣。米莲予并不在乎这些,她只要好好地画。她的画大都赠给她所任教的美术学校,这幅《云山雪意图》曾在学校的礼堂展览过,有的画随手就送人了,家里存放不多。
“看见了吗?”大何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你看看这价钱!”逯冬看去,仔细数着数字后面的零:一万两千,十二万,最后才弄清是一百二十万。大何用埋怨的口气说:“这些画,你怎么没有收好?”逯冬不知怎样回答。母亲似乎从没有想到精神财富会变成物质财富。事物的变化总是很奇妙的。他又看旁边米颙的行书,这是一个条幅,笔法遒劲有力,好几个字他都不认得,他们这一代人是没有什么文化的。他念了几遍,记住两句:“只得绿一点,春风不在多。”
大何又来评论:“这是你的外祖父?近人的画没有,祖上总会留下几幅吧。”逯冬摇头,时代乱潮中早被人抄走了,也许已经卖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他想,却没有说。
拍卖要开场了,大何引他又走过一道隔扇,里面有一排排座椅。有些人坐在那里,手里都拿着一个木牌。大何指给他一个座位,人声嗡嗡的,逐渐低落。一个人简单讲话后,开始拍卖。最先是一副民初学者写的对联。起价不高,却无人应,主持人连问三次,没有卖出。接下来是一幅画,又是一幅字,拍卖场逐渐活跃。他看见竞拍人举起木牌,大声报价,每次报价都在人群中引起轻微的波动。又听见锤子“咚”的一声,那幅字或画就易手了。轮到米莲予的那幅《云山雪意图》时,逯冬有几分紧张。母亲的画是母亲的命,一点点从笔尖上流出来的命,现在在这里拍卖,他觉得简直不可思议。
“一百二十五!”一个人报价,那“万”字略去了。“一百三十!”又一个人报价。他很想收回母亲的作品,把这亲爱的画挂在陋室中,像它诞生时那样。可是他没有这个能力,他现在还在找工作,无力担当责任。这是他的责任吗?艺术市场是正常的存在,艺术品是属于大家的。
“二百二十!”有人还在报价,报价人坐在前面几排,是个瘦瘦的中年人。他用手机和人商量了许久,报出这个价钱。
场上有轻微的骚动,然后陷入寂然。
“二百二十万!”主持人清楚地再说一遍,没有回应。主持人第三遍复述,没有回应。锤声响了。《云山雪意图》最后以二百二十万的价钱被人买走。
逯冬觉得惘然和凄然。这真是多余的感觉。他无心再看下面的拍卖,悄然走出会场。大何发觉了,跟了过来,问:“感觉怎样?”逯冬苦笑。
“这儿还有一幅呢。”大何指着厅里的一个展柜,一面引逯冬走过去,一面说:“我们用不着多愁善感。”
展柜里平放着几幅小画,尺寸不大。逯冬立刻被其中一幅吸引,那是一片鲜艳的黄色,亮得夺目。这又是一张他十分熟悉的画,母亲作画时,他和父亲逯萌在旁边看,黄色似要跳出纸来。“是云南的油菜花,还是新西兰的金雀花?”父亲笑问,他知道她哪儿也没有去过。画面远处有一间小屋,那是逯冬的成绩,十五岁的逯冬正拿着一支自来水笔,不小心滴了一滴墨水在那片黄色上。母亲没有丝毫责怪,又添了几笔,对他一笑,说:“气象站。”逯冬看见了作者的名字,米莲予,还有图章,是父亲刻的。“米莲予”三个字带着甲骨文的天真气息。这图章还在逯冬的书柜里。逯冬叹息,父亲去世过早,没有发挥他全部的学识才智。画边又有一行小字,那是一位熟悉朋友的姓名。这幅画是送给她的,因为她喜欢。当时这位朋友拿着画,千恩万谢,连说这是她家的传家宝。
“这画已经卖了,五十万元。”大何说。逯冬点点头,一面向大何致谢,一面穿大衣,走进电梯。
雪已停了,从电梯里望下去是一片白。逯冬走出大厦,在清新的空气中站了一会儿。“明天再来面试。”他想,大步踏着雪花,向公共汽车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