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金盏菊

2019-01-28 01:58侯德云
人才资源开发 2019年1期
关键词:金盏菜窖金灿灿

□侯德云

我有两个家。早年跟父母兄弟在一起,是一个家;现在跟妻子女儿在一起,又是一个家。

我有两个家,三个庭院。

我喜欢庭院。我在乡村长大。在乡村,庭院是“家”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从没见过谁家没有庭院。没有庭院,在哪儿养猪呢?在哪儿养鸡、养鸭、养狗、养猫呢?

从出生到12岁,我的家,由三间土房和一个狭长的庭院组成,很简陋。院里有猪圈,有鸡窝,有露天厕所,还有一个长方形的菜窖。菜窖是活窖。活窑的意思是可以打开盖子,钻到里边去,像地窨子一样。入冬以前,菜窖里装满了蔬菜,白菜、萝卜、胡萝卜、土豆等。它们是菜也是粮。

冬天的雪后,我把菜窖顶上的雪扫干净,撒上一把高粱,用箩筐捉麻雀。鲁迅先生小时候也干过这事。对鲁迅先生而言,可能是个游戏,对我却不是。我希望能多捉几只麻雀,大小也是一口肉啊。

看三三两两的麻雀在箩筐边上蹦跳,我那不争气的肚子,一阵阵叽里咕噜。

好日子终于来了。1979年,在明媚的阳光下面,我家盖了四间新房。新房是砖石平房,有一个接近正方形的庭院,院墙也是砖石的。院子里依旧有猪圈、鸡窝和厕所,都在西侧。东侧是菜园。父亲种了两畦黄瓜和一畦西红柿,也有葱、辣椒和茄子。乡村人家大多把黄瓜和西红柿当水果吃,自然要种得多些。让我感到奇怪的是,父亲还在菜畦的边缘种了一溜儿草本花卉。春天和夏天,院子里总有盛开的花朵,各种颜色,黄色、红色、粉色、紫色。我不认识那些植物,只是觉得好看。现在知道了,其实只有三个品种,金盏菊、百日草和紫茉莉。

种得最多的是金盏菊。要是父亲能活到现在,我一定会问他,为什么要种那么多金盏菊?是不是喜欢它金灿灿的颜色?是不是喜欢它开呀开呀开呀总也开不败的花期?

搬到新房之后,父亲再也不为全家人的吃饭问题发愁,再也不为几个哥哥的婚事发愁。大概就是这个原因,父亲才有了种花的闲心,才种了好多金盏菊。父亲心中是不是藏了一个金灿灿的心愿?

乡村习俗,夏天,家家户户都喜欢在庭院里吃晚饭,主要是图个凉快。

我还记得,父亲吃饭的座位永远不变,坐北向南,他一抬头就能看见花朵和蔬菜。夕阳的余晖把天际涂成金盏菊的颜色。父亲话不多,但脸上的表情,总是笑眯眯的。

搬进新房那年,父亲69岁,在我眼里,已经是很老很老的老人。现在我才想到,父亲的笑眯眯,便是书面语中的“慈祥”。

很多年以后,我对植物学深度痴迷,木本、藤本、草本,都有“研究”,对父亲的“最爱”,自然也了解颇深。到这时我才知道,金盏菊有很强的自播能力,它能自己照顾自己,你种它一回,它便一年一年又一年,向你绽开笑脸。

父亲在内心深处,是不是也期待他的儿女,能像金盏菊那样“好养活”呢?

我喜欢有花的庭院。金盏菊盛开的季节,我的心情也金灿灿。

那时候我不会想到,30年后,我在瓦城拥有了一方自己的庭院。庭院不大,70多平方米的样子,有矮墙,有涂成灰白色的铸铁栅栏。为了这方庭院,我前后设计过五种方案,还研读过明代造园家计成的大作《园冶》。最后确定的方案是,院中设木制茶座,有半圆和椭圆形的花池,有沿墙舒展的灌木和乔木。

我在庭院内外栽下不少木本、藤本和多年生草本植物,有古典园林常见的白玉兰、贴梗海棠、毛竹、牡丹、紫藤,还有樱花、枫树、龙爪槐、香花槐、蔷薇、鸢尾、蜀葵等。

我的庭院应该叫花园才对。闲暇时,我常在花园里浇水、施肥、剪枝。从春到秋,我喜欢在黄昏时分,到花园里坐坐。喝茶,读书,或者跟来访的朋友聊天。我觉得这样的生活才有滋味。

为纪念改革开放30年,我写过一篇小文,叫《庭院》。写的是父亲的两个庭院和我的花园。前者说得详细,后者寥寥几笔。

有一个细节,《庭院》里没写。现在该写了。

我在花园一角,种植了一大丛金盏菊。我像父亲一样“潇洒”,种了就种了,以后是不是长得好,是不是开得好,全靠它自己。

转眼十年,金盏菊年年长得好也开得好。

我有时会在晚霞满天的瞬间,在金盏菊旁边小坐片刻,一朵朵看它。

我对身边的妻子说:“金盏菊,别名金盏花、黄金盏等。原产欧洲西部、地中海沿岸、北非和西亚。头状花序,单生茎顶。舌状花,一轮或多轮,平展或卷瓣,金黄或橘黄。花蕊多为褐色,也有深紫色和绿色。一年或越年生草本,喜光照,耐瘠薄……”

我是在背诵植物书上的金盏菊条目,脑子里却浮现出父亲慈祥的面容,活生生,每条皱纹,每根胡须,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那天上的父亲,你知道吗?你最小的儿子,为你种了十年金盏菊。

父亲你知道吗?像你期待的那样,我终于把自己也变成了一棵金盏菊:“喜阳光,耐瘠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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