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萍[苏州大学,江苏 苏州 312030]
早在1922 年鲁迅就于《呐喊·自序》中多次提及“寂寞”一词,“寂寞”虽是由回忆产生的苦味,但后日的“无聊”也不全来于此。然而“寂寞”往往是不被困囿于往日的,时常能随着年岁增长在悄然忘却中日趋厚重。到1924年的《彷徨》,缠住灵魂的寂寞彻底将生人置于无边际的荒原之中,“无聊”的自我情绪驱策着人间颓唐客的出现。《在酒楼上》中的吕纬甫和“我”皆是抛掷于无端悲哀中的客子,二人亦是鲁迅彷徨心境中的双影。“我”的沉静与吕纬甫的失意映照出颓败灵魂的绝望挣扎,但绝不是以强烈凄怆的生活方式,而是以琐碎平淡的生命追寻来透露归途的方向。
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
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屈原《离骚》
在鲁迅从《离骚》中引入这几句诗作为本书的题辞后,“求索”的忧愁幽思便从未离开过《彷徨》。或者说,“求索”一直以来都是鲁迅生命的存在形式,哪怕在彷徨的心境里他也在继续寻找与判断所应去往的归途。《在酒楼上》作为《彷徨》的第二篇,就充分证明了这一点,这篇文章始终都交叠着追寻的身影,盘旋着追问的声音。故事开篇,就出现了第一次“求索”——“我”虽然在北地多年,但一到了熟悉的地方也还是会产生寻找旧物故人的期待感。只是过去和现在变化了许多,怀旧情绪得不到满足,也就只剩下生疏和孤独。如此,好像就连这最简单的寻觅也一无所获,年岁把“我”在S 城里的痕迹竟消磨得差不多了,果真只能算是个“客子”。孤独得久了,尽管觉得凄寒,但也很享受孤独带来的自由,“不愿有别的酒客上来”。却在意料之外,遇见了旧同事吕纬甫,听他娓娓道来回来后的两桩近事,这其中还闪回着旧日的因缘。吕纬甫所言之事完整地呈现了追寻者的“求索”,可惜总是事与愿违,徒劳无功。
吕纬甫本想着寻找到小兄弟的骨殖,完成迁坟。虽然本已“预料到那地下的应该早已朽烂”,但是却不曾想圹穴中竟然一无所有,原来现实比自己预想的情况更加糟糕。他本想把剪绒花送给邻居长富的女儿阿顺,但是却听闻她早在去年春天就魂归故土。可所有的事情都不得不有个交代,哪怕只是为了安慰他人和宽宥自己。关于“迁坟”,他依旧用棉花裹了些小兄弟身体所在的地方的泥土,“装在新棺材里”运到父亲的坟边。关于“送花”,他依旧是托柴店的老奶奶转送给阿顺的妹妹阿昭了。至此,吕纬甫回来要做的两件事都没有办成,什么都做了又像是什么也没做,终究陷入“徒劳”的泥潭中。其实求索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守护?他欲守护的那点“记不清楚”的亲缘和“旧日梦里”的祝愿,正是曾经求索路途中所支撑他的希望。也许正是因为希望总是忽明忽暗地闪现在吕纬甫对未来的期许中,溃退的暗潮才会让求索的追寻者变得更加悲哀与绝望吧。然而不幸的是这些美好的希望都在最后离他远去、彻底幻灭。可令他如此颓唐的,又何止这两件回乡任务?他所追寻和守护的美好,又何止“迁坟”和“送花”?从吕纬甫的只言片语中,我们还可以推测到他寻找改革中国的方案也无疾而终了,他所要实现的抱负和理想都屈于现实了,他就如年少时所见的蜂子或蝇子那样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了!说到这里,我们不得不承认吕纬甫是鲁迅身上的一道影子,兄弟失和、“新青年”解体等破碎的迹象都使鲁迅陷入“第二次绝望”中,他同吕纬甫一样失去了有意义的希望作为支撑,即便是“强韧的生活者”也难以在剥夺支撑后的残忍现实中保持绝对的清醒。
“我”与吕纬甫都是人间的颓唐客,但冬日里的飘雪不会只落在他俩的肩头。徒劳的求索在大圈小圈中重复演绎,所管窥到的悲凉是环环相扣中碰撞的哀鸣。吕纬甫的“送花”,顺姑的命绝,男人的哀恸,一环接着一环,“求索”存在于几乎平常的日子里,近乎平庸的群众中。顺姑也许本就先天不足,但致命的是她听信了长庚的话,彼时女子最大的欢喜莫过于能嫁得如意郎君,而最大的哀默也莫过于所托非人。长庚的话掐灭了顺姑的心头火,推倒了顺姑最后的支撑梁柱。至于那个本应该娶顺姑的男人,“苦熬苦省的积起钱来聘了一个女人,偏偏又死掉了”,他的追寻也在顺姑亡故的时候被迫停止了。他的“眼汪汪”为的不是顺姑,而是为那“撑了半世小船”的钱和想了半世的媳妇。
徒劳的事做得多了,可笑的哀怨就多了;可笑的哀怨多了,就会自我怀疑;怀疑的次数多了,就会自我厌恶。厌他者厌世,厌世者自厌,自厌者多自我封闭,孤独就与之常伴了。故而颓唐的客子多生寂寞,以孤独为自由之乐,可同时也容易看不清来路,寻不到归途。客子是吕纬甫,是“我”,也是鲁迅自己,他们都是绝望中的孤独者。其中吕纬甫的生命归途是鲁迅自我预测的一种想象,“我”的存在是鲁迅自我对话的一种替代。孤独者的自厌既是吕纬甫的自我情绪,也是鲁迅在自我预料之可能状态后的态度。
吕纬甫说:“我一回来,就想到我可笑。”这里还有着自怜的情绪,他把自己追求理想的过程比作是蜂子或蝇子“绕了一点小圈子”。未回来前在外做的皆为“无聊的事”,回来是为了“无聊的事”,可回来之后做的“无聊的事”也都是徒劳。怀疑销蚀着可笑的自怜,弥漫在失意的双眼里,以致后来所见的长富家“看上去有些晦涩气”了,可是他仍有“自我怀疑”——“那恐怕不过是我自己的感觉”。总是抱着怀疑的猜测就会不自觉地扭曲眼里的人世,吕纬甫所见到的阿顺妹妹阿昭“简直像一个鬼”,她的弟弟则“恶狠狠的似乎就要扑过来,咬我”。但从自我剖析来看,与其说是旁人恶劣的不友好,不如说是吕纬甫自己本身就对陌生人之间的沟通怀有敏感和抵触的心理。他“比先前更怕去访人了,因为自己深知道自己之讨厌,连自己也讨厌,又何必明知故犯的去使人暗暗地不快呢?”这句话直接坦白地交代了吕纬甫的自厌心理,而这在之前其实就早已做下了充足的铺垫。吕纬甫在向“我”叙说完“迁坟”一事之后,就叹惋自己“和先前太不相同了”,我们把他的一番话摘取如下:
是的,我也还记得我们同到城隍庙里去拔掉神像的胡子的时候,连日议论些改革中国的方法以至于打起来的时候。但我现在就是这样了,敷敷衍衍,模模胡胡。我有时自己也想到,倘若先前的朋友看见我,怕会不认我做朋友了。——然而我现在就是这样。
“先前的朋友”是与吕纬甫拥有同样理想和抱负的追寻者,但是吕纬甫在求索的路上已与之前大相径庭,如今的他选择过得“敷敷演演”“模模胡胡”“随随便便”,而这不仅一次在他的言语谈话中被提到。曾经热血的战士选择放弃战地,又有何颜面再见旧日的战友?恐怕是连吕纬甫也厌恶这样的自己,不能原谅懦弱颓唐的自己,但一次次战地的失守早已让这位受伤的战士败退到最后的战线,他只好选择暂时的逃离和敷衍的态度来掩藏那个失败的自己。仿佛只有这样随便地行事,敷衍地面对,等到结果不尽人意时能聊以慰藉那颗假意无所求的心,最为明显的是他教书时所说:“他们的老子要他们读这些;我是别人,无乎不可的。这些无聊的事算什么?只要随随便便……”话说得既消沉又无奈,既讽刺又痛恨,厌世之愤懑被假意伪装在无所谓的言语之中。
厌他,厌世,厌己都让颓唐客愿意沉沦在孤独的自由之中,孤独的处境反而会给他们带来更多的自在感。只是这种自在感和自由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对内心理想与渴望的束缚,是一种虚假的自由。可是哪怕是虚假的自由,“我”与吕纬甫都愿意缩进孤独的壁壳中以求藏身。“我”虽然只是一个倾听者,但也与吕纬甫一样更愿意处于独身的安静之中。小说结尾,等到楼梯上“拥上几个酒客”之后,“我”同吕纬甫心照不宣地结束谈话,离开酒楼。他们的自我封闭,本就出于对现在自我的否定,吕纬甫需要一个相对孤独安静的环境来隐藏自我,坐在对面的“我”亦需要借此机会聆听自我的心声,而作者鲁迅则更需要通过封闭的环境来进一步审视自我。在这场自我封闭后的审视过程中,理想的束缚是孤独者自厌情绪的痛苦根源。他的“敷衍”与“随便”不能完全掩藏自己对往日理想的向往,他的眼底就在这短暂的对话中也不是一直都保持暗淡晦涩的状态,当望向废园的时候,眼中所放出的光就已经暴露了他那残存的向往。而“废园”是否废败?为何她能够让消沉颓废的吕纬甫放出“射人的光来”?她的重复出现在这次自我审视中代表着什么?这与孤独者自厌的痛苦根源又有什么关联?是我们接下来要讨论的内容。
废园绝不是废败之园,而仅仅是废弃之园。废弃是人在主观意识上对园的处置,废败则是在废弃之后所呈现的客观状态。很显然,在“我”对废园的描述中废园并无呈现出荒芜颓败的姿态,与之相反却是一个“值得惊异”的存在。对于“废园”集中笔墨的描写主要有两处,第一处是“我”刚登酒楼眺望楼下时的所见之景,第二处是吕纬甫回忆完“旧日的梦”后“我”的所听所看。两处描写各有特点,彼此映衬着主人公不同的心境,但又隐喻着共同的象征体。
第一处对“废园”的映像是全篇晦暗色调下唯一一抹明丽的亮色。色彩的相衬勾画出生命的鲜活——“暗绿”的叶子里显出“红花”,在“洁白的积雪”中“明得如火”。数量的丰盈呈现出生命的旺盛——老梅开着“满树的繁花”,山茶树的“密叶”也可见“十几朵”红花。除了色彩与数量,废园中的万物又各有卓然的风姿,即便是在寒冷的天日里老梅也“毫不以深冬为意”,竟然“斗雪”开出繁花,而另一边的山茶树“愤怒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老梅和山茶树分明昭示着人们要在绝望的处境里坚韧地生长,在颓废的状态中重新复原,尤其是那些漂泊的游子理应寻找到皈依的命途,不再彷徨无所依。山茶树所“蔑视”的游人都将此时的“我”和后文出现的吕纬甫囊括其中,他们的消沉颓废与废园的生命张力形成鲜明的对比。吕纬甫所见的景致就是这样生机勃勃的废园,原本他的精神很颓唐,眼睛也失了神采,“但当他缓缓的回顾四周的时候,却对废园忽地闪出我在学校时代常常看见的射人的光来”。眼神的转变表明吕纬甫确实被废园所吸引住了,它带给了吕纬甫生命的触动与震颤。在这里,废园就不再局限于其本有的存在形式,它拥有了不同的价值内涵。废园的被弃,如同曾经的理想被荒废,然而游人不到处,梅花冬自开。废园中的万物依旧旺盛地生长,就像是过往的理想,即便是为人所抛弃,但依旧在记忆的封存处自由地生长。越加掩盖与扑灭,就越加痛苦与消沉。废园象征着被主动废弃的理想,它早因被故意的忘却而遗失在吕纬甫的生命中。吕纬甫想将真实的自己隐藏不过是想隐藏旧日的希望,而废园就是隐藏在遗忘记忆中的理想。
第二处“废园”的出现已经在黄昏将近的时刻,没有第一处的明丽色调,却有着自然动听的声调。积雪从压弯的一枝山茶树上滑了下去产生“沙沙的一阵声响”,“小鸟却啾唧的叫着”,以动衬静,渲染着宁静和谐的氛围。许是因为吕纬甫刚诉说完“旧日的梦”,梦里的阿顺还有着“得意的笑容”,有着吕纬甫对她的祝赞,一切都是那么的静谧与美好。所以承接着梦境的美丽,废园也出现与之相衬的景状。只是此处寂静的废园里还暗藏着几分昏暗的意味,山茶树的枝丫被积雪压弯了,树枝“更显出乌油油的肥叶和血红的花”,“天空的铅色来得更浓”,小鸟也“都赶早回巢穴来休息了”。这些仿佛都在预示着梦境的跌落,蓄势着悲凉的到来。果真,梦里的阿顺早早地亡故,现实的吕纬甫放弃了理想,游人要落荒而逃,废园也无可挽留。
平地上的怀旧零零星星,无可得到满足,须得独登高楼,才能偶然瞥见旧地风采与往日理想。本应隐藏的废园重新出现在“我”与吕纬甫的视野中,欲待唤醒人间的颓唐客。可吕纬甫却决定抛弃真实的自我,不再为废园驻足片刻,他的归途是诗人对自我命途的一种可能性的描述。孤独者的自厌既是吕纬甫对自己的态度,也是鲁迅对自己身上某种预料的态度。小说结尾,“我”与吕纬甫一同走出酒店,他们的方向“正相反”,“我”独自向着旅馆走去,“寒风和雪片扑在脸上,倒觉得很爽快”。“我”的“爽快”表明自己看清了吕纬甫归途的终点:自我灭亡,逃脱了思想的挣扎。鲁迅写了吕纬甫的命途,是心痛是骇然,是不甘是失望,吕纬甫的来路虽与他相似,但归途却不会与之同行。
①汪卫东:《鲁迅的又一个“原点”——1923年的鲁迅》,《文学评论》2005年第1期。
②〔日〕竹内好著,李心峰译:《鲁迅》,浙江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9页。.
③鲁迅:《彷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