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彩萍[忻州师范学院,山西 忻州 034000]
柳宗元是唐宋八大家之一,二十一岁中进士,三十二岁任礼部员外郎。公元805 年,参加了以反对藩镇割据、宦官势力为主的永贞革新,但由于革新失败,被贬永州,一去就是十年。人生的重创,对正当年轻有为且仕途一路春风的柳宗元来说,苦闷悲慨可想而知。在《始得西山宴游记》的开篇作者就说自己是“僇人”,是犯了罪的人,因此才来到永州这个地方,常常觉得恐惧不安:“居是州,恒惴栗。”这篇文章写于公元810 年——“元和四年”,此时作者来到永州已经五年,五年来,他的情绪并未从政治的厄运中解脱出来,内心一直起伏不定,惊惧不安。与西山的相遇,是柳宗元的一次精神救赎,在《始得西山宴游记》文末作者写道:“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西山像一把钥匙重启了柳宗元的精神,让他在登上山巅俯视万物、阅览美景的同时,一扫颓丧,精神融化在山水中,觉醒自我。游西山几乎成为他向周围世界打开心门的一把金钥匙,从此,他开始用心去观览永州山水,用他古文大家的妙笔歌咏永州山水,在永州完成了著名的《永州八记》。《始得西山宴游记》是“八记”的首篇,这篇游记的全部意义在于我们能从文章当中看到柳宗元渐渐走出生命厄运带来的精神创伤,忘情投入山水的精神历程以及心灵的救赎。下面我们从文章的始末看看柳宗元心灵的救赎历程。
在文章开篇作者就说自己常常觉得忧惧忐忑不安;“恒惴栗”,为什么呢?因为“我”是戴罪之身,“自余为僇人,居是州”。一个“自”告诉我们这样的心情持续时间已经很长,自来到永州就是这个样子的(805 年被贬,直到810 年写的这篇文章)。可见,贬官给了他极大的精神打击,虽然五年过去,但他的精神依旧低迷,没有走出政治打击的精神创伤。如他在《笼鹰词》中写自己如苍鹰一般惊恐不安:“草中狸鼠足为患,一夕十顾惊且伤。”那只苍鹰在炎热酷暑的摧残下,翼摧羽折:“炎风溽暑忽然至,羽翼脱落自摧藏”。这是作者在永州真实心情的再现。
柳宗元在永州只是个司马,并无实权,还经常受到朝廷的监视,一个在荒僻之地的贬官,前途一片渺茫,看不到政治的前途,远离中原,精神的家园也无处安顿。闲暇之时,他就去四处游览:“其隙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施施、漫漫”的意思是随意地、自由地走的样子。通常情况下,走路的样子、姿势是可以看出一个人心情的。比如,当一个人大步流星、昂首阔步时,说明他精力旺盛、精神饱满;当一个人步态从容,说明他自信平静;当一个人来回踱步,说明他内心的焦躁或愁闷。在文学作品中有很多同类描写:“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中透着洒脱,“施施、漫漫”看似闲散,实则是没有目的不知该何往的精神不振的表现。
慢慢随意走到一个地方就坐下来:“披草而坐”,把壶中酒一倾而出:“倾壶而醉”,喝醉之后就躺下,躺下就做梦:“醉则更相枕以卧,卧而梦”。思想到哪里,梦就到哪里:“意有所极,梦亦同趣。”
透过柳宗元来到游历之地的表现,我们可以看出柳宗元的游历不过是消耗打发时间而已。一个真正游玩山水的人,当他登上高山时,常会俯临群山;当进入水穷处时,会“坐看云起时”。而柳宗元却喝得全然忘情,看到了什么景,记住了什么景,什么景让他感动,都没有。
他将自己的忧愁寄托于酒:“倾壶而醉”,倒酒的动作用“倾”,意思是全部、迅速,是一饮而尽的豪饮,与陶渊明“引壶觞而自酌”以及游历西山时“引觞满酌”的悠然与自足相比,这样的动作中透着粗鲁和焦躁不安,根本来不及品酒之味,似乎喝酒就是为了快速喝下去,进入醉态。一个人醉了之后自然就无所思,无所忆,放下烦恼,可是“借酒浇愁愁更愁”,酒非但不能解愁,一入身体,反而燃烧了他的思想,思虑根本无法停顿下来。一个“意”字,一个“梦”字,充分说明他思绪纷乱,精神不安,即便酒也未能减轻他的不安。
醒了之后,看到了什么景,大概也不记得;有什么感悟,也不知道,他全部的思想都在醉梦里。显然生命的失意悲伤让他的心太满,即便是千万美景他也装不下,醒来之后,毫无眷恋,索然无味而归:“觉而起,起而归”。
笔者认为,一个人游山水的境界,有三层:第一层为身在其中,眼不观景,心不观物,视而不见;第二层为身在其中,眼观心看,但品味不出自然之奥秘;第三层为最后一层,身在其中,眼观心思,神游,所谓“观海则情满于海,观山则情满于山”。辛弃疾被贬江西上饶时看着青山就说“我料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李白唱出“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游山水的最高境界应是神游,是与大自然的交汇、沟通、融合。而柳宗元在游西山之前的游历不过是身在其中,神思却根本不在山水间。
作者发现西山的日子是在“今年九月二十八日”,这一天,作者坐在法华西亭,看到了西山,用手指点着觉得西山特异:“望西山,始指异之。”作者把这一天在文章中特意写下来,可见这个日子对他来说是何等重要。这个日子是他真正游历永州山水的开始,是大自然与他精神世界可以交流融汇的开始,是心灵世界复苏的开始,也预示着《永州八记》的诞生这个开始来自于游西山,西山宴游是他精神历程改变的钥匙:“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
发现西山后,作者充满兴致地让仆人渡过湘江,沿着染溪,把沿路的荆棘砍了,烧掉杂草,登上山顶。作者到了西山后,并不像游西山之前一般“披草而坐”,而是“箕踞而遨”。
不同的坐姿,就像他走路的姿态一样,实际表现了他不同的心情。古人在不同的场合有不同的坐姿。《礼记·曲礼上》:“坐毋箕。”“箕踞”的坐姿是臀部落地,腿向前伸展,这种坐姿较为随便,而在正式的场合是两膝落地,腿在臀下的坐姿,较为拘谨。《战国策燕策三》说荆轲知道事已不成,就靠着柱子,箕踞开始笑骂:“轲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骂。”荆轲以这种坐姿表达对秦的蔑视。
游西山前和游西山时两种不同的坐姿,可以看出作者从官场的拘谨、惴栗不安的状态中渐渐解脱出来,变得自由随意放松。
登上西山之巅,作者身临其境地感觉到西山的“特立”。西山高峻,与四周比起来甚是伟岸。在西山上看周围的景,似乎都在自己的座席下;周围的山啊,好似蚂蚁洞穴前的土堆,深沟啊,好似洞穴一般,“其高下之势,岈然洼然,若垤若穴”。整个世界浓缩凝聚成一体,天边也尽在眼前,“尺寸千里,攒蹙累积,莫得遁隐”。作者深深地感叹西山的独特:“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塿为类。”无比较无优秀也就无感动可言。西山的独特在于傲视群山万壑的气势,在于它不动神色就可与天地浩气相往来的精神:“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作者身处高山巅峰,将视野拉向天地交接之处,万物尽显眼前,大自然的博大、永恒,让作者精神愉悦,也唤醒了他傲视世俗、卓然独立的精神,这种精神是他所向往追求的、原本就沉睡在他精神内核中的。他的精神与万物同游共乐,享受天地的浩渺与无穷。
“引觞满酌,颓然就醉”。喝酒以及喝醉是在欣赏美景神游之后进行的,不是借酒浇愁,而是酒不醉人、景醉人的一种状态。“颓然”一词,写的是他醉后站立不稳、东倒西歪的样子,但绝不是颓丧、颓唐、落寞,而是精神得到解脱、如释重负的样子。如同欧阳修《醉翁亭记》中:“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一样是神游山水精神的放松享受。虽然暮色已临,但不愿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心在古人观念里,是可以思考的,游西山,使作者思考停滞、思虑尽消,“形释”与“颓然”都是从形体变化的角度讲作者面对西山时放下包袱、忘记自我的状态。忘我的精神与万物合一,充满了天地间的浩荡之气,那气至大至刚,足以蔑视世间权贵,足以无视个人荣辱得失,足以超然尘世的纷扰,让一颗焦躁不安的心得以宁静,得以重拾生命的方向。
西山之游,是柳宗元在永州十年生活的一个重要转折点,是他从“恒惴栗”的精神状态走出、走向拥抱山水、忘记现实人生困窘的开始。著名的《钴鉧潭记》就写于游西山后的几天,是“八记”的第二篇,在文章结束时作者说:“孰使予乐居夷而忘故土者?非兹潭也欤?”钴鉧潭让他忘掉故土,生活在永州这个蛮夷之地,其精神不再像游西山之前,醉酒情绪难以平复,思虑不断。正如张士钊所说:“子厚永州山水之游……而以西山之得为枢纽。”西山以其独特不群的姿态,如同他的知音启发作者发现自我、完善自我,弥合精神创伤,找回生命的家园钥匙,游西山前后是他精神发生改变的分水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