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跃红(南方科技大学讲席教授、人文社会科学学院院长)
比较诗学疆域中一种很有吸引力,却又很难进入的跨越性研究,就是如何走出人文边界,直接进入科学和技术的场域,去做大跨度嵌入式的现象研究。一直以来,由于文理二分的教育和学术体制,导致相互的真正进入存在鸿沟,尤其更在于,如果作为跨学科研究对象的现象本身没有内在的跨越性需求,这种比较研究就更难落地生根。
人工智能的兴起和近年的普遍性运用潮流,则为这种跨学科研究开启了新的机遇和空间,因为几乎所有的人工智能算法设计和技术应用,都无处不在地同时面临着非技术的文化、伦理、法律、价值和美学意义问题。因此,人工智能(AI)的应用,无论在AI+,还是+AI的领域,如何对技术实施人文和伦理“审计”,关注它的意义展开,在它的发展过程中不断建立文化和美学规训,推动人文价值和意义的关怀引导,从而促进人工智能技术这一新兴行业的健康发展,无疑是跨学科比较诗学正在开启的新的研究途径。
2018年5月19—20日,围绕人工智能的若干命题,一场题目为 “人工智能时代的技术与人文:跨学科对话”的多学科交叉研讨会,在中国深圳最具创新活力的新兴大学南方科技大学召开。这次会议有一个显著特点,它既不是通常那种人文学者圈子内的自我言述,也不是人工智能专家之间的纯粹技术交流,而是各自面向对方的一场认真严肃的跨学科对话。会议邀请了18个报告人,其中9位是人工智能领域的专家,包括3位计算机领域著名的IEEE Fellow,另外9位是人文社科相关领域的知名学者,构成了一场特殊的9+9对话。除了会议主席姚新教授和陈跃红教授之外,这些专家学者中还包括我国著名人工智能界领军人物之一,原亚利桑那大学机器人与自动化实验室主任,中国科学院自动化研究所复杂系统管理与控制国家重点研究室主任王飞跃教授;华南师范大学计算机学院院长汤庸教授;IEEE Fellow,群体智能专家南方科技大学计算机科学与工程系史玉回教授;中国科学院大学人工智能首席教授,中科院自动化研究所研究员张文生教授;智能感知与机器学习以及智能无人系统专家,南方科技大学计算机科学与工程系副系主任郝祁副教授;清华大学深圳研究生院计算机学科负责人,智能语义挖掘技术工程实验室主任夏树涛教授;著名脑机交互与情感智能专家,上海交大仿真计算与机器智能研究中心主任,计算机科学与工程系吕宝粮教授;著名机器人和智能制造专家,中国人工智能学会副理事长,CAAI Fellow,北京大学刘宏教授。著名方言学家,原中国社科院语言所研究员,南方科技大学人文中心语音实验室主任李蓝讲席教授;著名科幻作家与学者,南方科技大学人文中心所属科学与人类想象研究中心主任吴岩教授;著名建筑评论家,智能设计学者,南方科技大学人文中心空间与媒体实验室主任唐克扬教授;著名传播学专家,苏州大学新媒介与青年文化研究中心主任,苏州大学传媒学院马中红教授;著名人类学与比较文学学者,四川大学教授兼四川电子科大数字人文研究所特聘教授徐新建;清华大学国家形象传播研究中心马向阳研究院,南方科技大学金融系向巨助理教授;中科图灵世纪北京科技有限公司首席研究专家刘锋等。
在莅临会议致辞的南方科技大学校长陈十一院士看来,面对人工智能的普遍运用:“人类不会自动地退出历史舞台,我们讨论和关注伦理问题,讨论技术的限制,这将使得任何一个种群,包括计算机的种群,想控制世界,控制人类的企图受到质疑,我觉得机器和技术控制世界是不可能的。我希望最后走到一个不动点:人类非常好地运用技术,而技术永远为人类所用”。
著名人工智能以及演化算法专家,IEEE Fellow,原伯明翰大学计算机科学系主任,现南方科技大学计算机科学与工程系主任姚新教授认为:“人工智能作为一种历史性的技术进步,它在某种程度上超越了传统的、被动的工具理性,一跃成为具有主动性和自主性的新兴技术,它的仿人类性特征,使得它从一开始就不可避免地面临如何跨越人文价值种种界面的挑战。这是自工业革命以来科学技术界所未曾预料过的局面。”
而作为比较研究学者的陈跃红教授明确指出:“眼下我们查阅所有主要国家,包括联合国,欧盟的人工智能的发展报告,无一例外地都要花费相当的篇幅来讨论人工智能的人文社会问题,比如法律、隐私、伦理、文学、美学意义等,甚至有的报告直接说人工智能天然的就是游走于科技与人文之间的学科。跨学科的研究方法和普遍的人文视角,已经成为人工智能重要的方法论选择和研究介入角度。由此可见,将人工智能和人文科学加以整合,是学科交叉嵌入整合的重要对象目标,也催生了一类新的学科关系,一种现实的新学科研究需求,我们不妨称之为计算人文学,这个学科命名本身就充满了跨学科理论和运用研究的嵌合特征。”
学者们围绕人工智能与人文学的诸多领域,譬如计算人文学的学科建构、智能发展的趋势、语言工程问题、智慧空间的拓展与日常创新、社交网络与人本计算、人工智能的人文启发、健康医疗与人工智能、人工智能时代的新性别伦理建构、科幻与智能接触、无人系统的发展趋势、机器学习算法的噪声鲁棒性、人工智能与经济金融现象预测、人机交汇的人文问题、情感智能与伦理、算法新闻与伦理学危机、AI伦理与生物进化、走向机器人时代的伦理考察等,在相互尊重和理解的对话气氛中展开了深入讨论。
专家和学者们普遍认为,人工智能研究和应用的各个结构性层面,都存在众多技术与人文密切相关的问题,这尤其需要技术专家与人文学者一起来探讨和解决。与此同时,与会专家也认为,人工智能是一把“双刃剑”,如何合理利用才是关键问题。目前紧要的不是对刚起步的人工智能应用做出终极伦理审判,它更需要关注的是如何处理好人工智能发展过程中的一系列“过程伦理”问题,关注如何在它的发展过程中不断地建立法律和伦理规则,推动人文价值和意义的关怀引导,从而促进人工智能技术健康发展。
事实上,有那么一些重要的人类历史的重要节点,并非都是在轰轰轰烈烈的仪式下宣告诞生,而往往是在平静的,不引人注目和不声不响中开始它的历史进程。可以肯定,1956年,当摩尔,麦卡锡等人在达特茅斯给AI命名的时候,他们并没有预料到,在二十一世纪的第二个十年,AI会在地球人中间引起如此的轩然大波!同时另一方面,我们当下也越来越明显地感受到,现代历史过程中无数种技术进步和革新,譬如蒸汽机、发电机、电话、火车、汽车、飞机等,它们当中似乎没有一种技术像眼下的人工智能这样,才刚刚走向应用就引起如此多的巨大伦理争议,并且是前所未有地从价值、意义、伦理、法律、隐私、文化和美学等各种层面,与人文学科嵌合交集到了一起。
同样学者们也注意到,这一技术的应用性展开,几乎一夜之间就成了世界和各个国家具有战略意义的大事件。联合国与欧盟,以及美国、英国、日本、韩国等国都发表了推动和规范人工智能快速发展的战略性国家报告。中国不仅发布了国家战略报告,还写进了“两会”和新的国家科技进步计划,足见其受到关注和重视的程度。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这些所有的报告,均有一个不同于以往任何重大科学技术发展报告的特点,以前那些个报告基本上都集中关注科学、技术、人才、资金和政策层面,不太会也不可能去讨论有关的人文问题。但是,眼下所有的这些人工智能发展报告,都花费了相当的篇幅来讨论人工智能的人文命题,人工智能的研究和运用,既需要数学、统计学、计算机科学、神经学、脑科学……也需要哲学、心理学,法学,语言学甚至文学和美学等等。我国不久前发布的 《新一代人工智能法发展规划》,15次提及了“人工智能伦理”这一关键词。你不可想象其他任何科学技术发展规划会这样来强调科技与人文的关联,由此可见,将人工智能与人文学科加以整合,就其嵌合关联的现象事实和可能的结果展开系统研究,是学科交叉整合的重要对象目标,也是一种现实的学科研究需求。
那么,所谓跨学科的计算人文学将会要研究些什么呢?梳理一下可能涉及人文社科命题的人工智能研究和应用的各个层面,就会发现,无论是在基础设施层、算法层,还是技术及其应用层,都有众多的问题亟待解决。
譬如在基础设施的层面,即所谓硬件、算力和大数据领域,围绕数据的开放性、安全性、保密性、价值评估和资本意义等,就不可能是纯粹的技术问题,甚至在很大程度上都应该归属于关于数据的价值认识论命题,数据的资本价值和人类共享权利,都必须在人文过程伦理的价值层面加以追问。譬如数据使用和保护的法律建构,数据应用的正当性和道德正义边界的严格划定等等。Facebook(脸书)的数据泄露事件,扎克伯克的国会作证和道歉,“剑桥数据”公司的破产,不过是给世界敲了一记警钟,9千万被泄露用户的数据,被一类APP应用优选出17个州的中间选民的32种性格去推送广告,由此影响了大选的行情,而事情迄今并没有自此完结。特朗普的当选,英国不可逆转的脱欧,国际政治格局的骤然洗牌,在这些后面,曾经为“剑桥数据”设计选举推广算法的人工智能大师作何感想我们并不知道,但是却真是令人思之而恐极。
在基本算法层面,人文的思维逻辑、研究范式和经验知识,将有可能成为人工智能演进发展的精神源泉和内在动力。一些算法的特征和灵感来源,一些优化模式的改进和深化,都不仅仅是一种数理科学思维和技术自然逻辑的演进,而是与人类的形象思维、感性逻辑甚至生物生存规律现象的经验总结密切关联。譬如联想算法与反向传播,符号算法与逆向逻辑,进化算法与自然选择,类推算法与相似性测定等等。当然,也许还应该算上演化算法的蚂蚁归巢灵感,群体智能的群鸟寻食创意,这些算法和自然,人文现象之间始终存在着内在的关联。
而在人工智能的具体技术方向层面,无论是图像识别与理解,语音的识别与合成,自然语言处理与机器翻译,情感分析,规划决策系统和各种大数据的分析,以及由此生发出的行业解决方案,如各种机器人功能岗位(例如仓库、港口、搬运、家居、超市、物业、书店等),金融,医疗,交通,旅游,区域安防,无人机和无人驾驶汽车等。在带来无以伦比的精准、快捷和便利的同时,人的生命过程“痕迹”将被无所不在地加以搜集、储存和精准操控的推送处理,而隐私、自由和随心所欲的个性化生活,多元化的审美文化建构,都有可能逐渐消失。如果说,在+AI应用的范式下,人工智能技术的使用正当性和合法性,尚有先在的功能设计和规范前提提供保障,那么,在AI+的范式下,其合法性就需要从一开始就必须加以严格的价值考量,法律规训和伦理评估,并且设计出既保障快速发展又能实施有效管控的系统规则,从而争取避免类似核武器出现的事后担忧和惊恐,这也正是我们认为有必要推动计算人文学这种跨学科研究的重要动因。
当然,说到底,AI也只是一种技术,一类程序、算法和优化手段,尤其我们目前基本上也还只是处在所谓弱人工智能时代,程序、算法和结果之间尽管存在运行的黑箱和晦暗不清的面目,但它本身目前暂时还没有能力计算欲望、感情和意义追求(同样需要警惕),它的一些看似价值选择的惊人之举,多数时候只是算法或者设计漏洞所致。因此,到目前为止的人工智能程序和算法,肯定不是,也不太可能是点石成金的神器或者是随时放出恶魔的潘多拉盒子,那些关于人工智能的终极伦理判断(譬如关于多大比例的人群将无所事事,多少人将毁灭或者永生的预言),在历史尚未终结的长时段内,谁也没法证明或者证伪。相比之下,我们也许更应该关注人工智能的 “过程伦理”问题,尤其应该在AI的发展过程中不断地实施人文意义检测和伦理干预,目的在于推动它的健康发展。顺着这一思路,眼下在生物、基因、生育领域闹得沸沸扬扬的价值伦理争论,则进一步彰显了展开跨学科理论和实践研究的巨大学术空间。
如此,在人工智能应用爆发的当下,我们确实感觉到了跨学科共创嵌合的现实脉动和互动对话可能,由此来理解耶鲁大学校长苏必德(Peter Salovey)所强调的“我们已经到了最需要人文学科的时候”,也许并非信口开河。相比较机器会把人变成奴隶的预言,也许更加让人担忧的可能是:真正将人类变成奴隶的生物,从来都是人本身。在这样一个真正学科跨越和相互嵌入的时代,人文学者以及比较研究学界,也许需要给自己来一场科学和技术的通识补课,需要走出书斋,走进日新月异,眼花缭乱的经济和技术世界,获取人文之外的各种知识信息,如此再结合自己的专业特长,真正从跨越性比较和嵌入的深度意义上去参与这场新时代的学科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