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子围巾
手忙脚乱的十分钟后,我败下阵来,她则毒舌地说我朽木不可雕也。
天与地柔和下来,我看到了站在校门对面的甄薇。她穿着红色大衣,冲我招手时像一簇跳动的小火苗。我和她就这样再次见证了家乡小城的初雪。
“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问。
“今天上午。”她笑眯眯地答。
“什么时候再走?”
“明早5点的车。”
这是高三的最后一年,我坐在教室里奋战高考,语数外物化生不离口,她却早早离开校园,背着古筝乐谱,踏遍大江南北征战艺考。我们只能选在晚饭时碰面,时间不过40分钟。
路上我想拍张下雪的照片留念,可手中过时的手机毫不留情地提醒我内存告急。甄薇“咦”了一声:“你还留着这张照片啊。”
照片上没有我和甄薇,却是我们共同的记忆。那年跑完早操,我们正要回教室,忽然有雪粒轻轻扑在脸上。心情和脚步轻快起来,我拉着她脱离大队伍直跑到男生寝室楼下。不知出于何种安排,学校偏偏在男生宿舍前种了好看的梅树,为了延长花期,还细心将一部分枝干埋在地下。
甄薇怕我被误会,假装做热身运动,试图用夸张的动作把我挡住,殊不知这样令我们更加可疑。我懒得吐槽她猪队友,飞速按了几下快门匆匆离去。
我把照片修成黑白色调,配上文字:初雪。甄薇把她的手套分给我一只,说干吗要修成黑白色,不吉利。
我高冷地无视她,矫情又自恋地想这才是艺术。
似乎是受文艺电影的影响,我偏爱把彩色照片转为黑白,像是要凭一己之力对抗这个追求色彩与清晰度的时代。我还拍过这样一张相片,那时临近毕业季,我、甄薇与众多围观者,远远站在拍毕业照的师兄师姐身后,以看热闹的心态目睹别人的成人礼。
结束时,我拍下他们穿着校服,三三两两散去的背影。甄薇在我手背上轻轻捏了两下,我知道她想表达什么。每当甄薇对我的行为不太理解时,就会这样做。不过她没再说什么,开始计划拍毕业照时该设计什么独特造型。彼时我们才高一,大学、未来就像尚未拆开的礼物,人人都知道这些与我们有关,却没什么鲜明的真实感。
雪又变大了,猛然间我意识到,自“初雪”后,我再没特意去看校园里覆盖白梅的雪,即便经过也是行色匆匆,只想着月考是进步还是退步,怎么在卷面上争取分数。如果没有这枚留念,这件我和甄薇共同经历过的事就会和许多事一样,被我抛进垃圾桶。就像现在我和她面对面坐着,除了谈论天气及往事,就只余下低头扒饭。
其实,我和甄薇的“分道扬镳”早有征兆。
记得某天下午去甄薇家做客,她忽然心血来潮,提出要教我古筝。我欣然同意,却低估了弹奏的难度。古筝的弦比想象中难拨动,需要手指科学地使力,相同的琴弦又让我分不清音阶,在我眼中,谱子比数学考试最后一道主观题还难。
手忙脚乱的10分钟后,我败下阵来,她则毒舌地说我朽木不可雕也。
“对了,我赶不上照毕业照了,和考试冲突了。” 甄薇的话把我唤了回来,说这句话时, 她仔细观察着我的表情。
我一愣,忘记要去抢夺最后一块糖醋排骨,忙安慰:“没关系,暑假还有很多时间,你想照多少张我都奉陪。”
甄薇眸中的歉意和惋惜这才消散一些,然后她把盘子里的排骨让给了我。我不发一语品尝着,酸酸地想半冷掉的肉果然不那么好吃。
告别后,我向学校走去。洋洋洒洒的初雪已经停止,我看着白茫茫的树梢和屋顶,终于邂逅了一个问题的回答。
与文艺电影无关,我喜欢黑白相片是出于對记忆的不信任。删除一张相片不过0.1秒,流言蜚语75日后就会被人淡忘,可从没有人成功定义过情感消逝需要多久。内存可以扩充,而我们的记忆又该如何扩充?当我试图留下些什么时,黑白恰恰满足了这种安全感。它们因为足够平淡,平淡到如呼吸般自然,可于我来讲,这便是场盛宴了。
或许,早早习惯“一个人”这件事,是成长要求我快速掌握的一门课程之一。
在充实又单调的生活中,冬日即将走到尽头。清晨我打开手机,意外地发现十几天前甄薇传送给我的照片。是音乐大学的红梅雪景,一张是原本的模样,另一张是黑白处理过的。她说是趁休息时间照的,想到我喜欢就发了。
然后,我的心情又像和这位挚友一起迎接初雪般,轻快起来。
我永远无法像她那样用古筝演奏高山流水,她也永远无法和我坐在同一教室里度过高中最后一年,甚至今后,我们的道路会更加不同。但友谊不是说不完的话,也和照片是否黑白无关,只要不删去将好天气分享给另一人的记忆,就拥有了双倍的好天气。
我拉开卧室窗帘,呼吸着冰冷的空气,遍地银白映入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