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有鹏
中国创世神话主要叙说天地起源、生命诞生等原始文明的内容,表现出人对自身、对大自然、对社会现实、对各种精神现象之所以发生原因的理解与表达。当混沌初开的时节,人们面对的是沉寂的天空与大地,诸如石头是大地的骨骼,石头的庄严、挺拔、坚硬与持久被人们发现、认同,选择岩画的形式,实现了人类文明的第一次书写,即刻画、记录自己的世界,表达自己的情感、信仰和审美。其背后的文化生活应该是原始崇拜。原始宗教文化生活与中国创世神话的起源有非常密切的联系。原始崇拜与原始文明是一体的,与原始宗教的文化生活形式有关。神话既有对未来的想象,又包含着对历史发展的巫术化审美表达,其具象性更早体现在岩画等原始文明中。所以,神话被认同为文学艺术形态的同时,也被看作特殊的历史,出现神话历史。
如摩尔根所言,人类社会经历蒙昧时代、野蛮时代、文明时代注摩尔根认为,人类社会的第一个阶段是蒙昧社会,人类尚处于幼稚期,主要生产工具是棍棒和石器,发明了弓箭和掌握了用火技术。人类社会的第二个阶段是野蛮社会,人类已在制造和使用青铜器和铁器,掌握制陶术,学会饲养动物、种植粮食,特别是引种驯化的成功,使人类获得无穷的食物来源,从单纯依赖大自然的恩赐转向对大自然的索取。人类社会的第三个阶段是文明社会,其早期的农业文明,出现在世界上的大河流域,创造了灿烂的文化。参见摩尔根:《古代社会》,14、15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在漫长的历史发展中,逐渐形成自然崇拜、图腾崇拜、祖先崇拜、生殖崇拜、英雄崇拜和灵魂崇拜等信仰形态。每一种形态都包含着丰富的情感、信仰和审美,融入日常生活之中,形成具体的礼仪、禁忌和信念、意志,影响人们的生产、生活等行为。各种崇拜之间有相互交叉的现象,体现出混沌特征,混沌的审美形态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意象设置方式,强调象征和寓意,这应该是中国创世神话构成及其审美表现的重要源头。因此,中华文明不断获得生机。
自然崇拜应该是最古老的原始文明形态。
创世神话的主角是创造世界的大神,其实也是人自身。自然崇拜的实质在于对大自然的信仰,崇拜的对象主要有土地、山川河流、草木鱼虫、日月星辰、风雨雷电。人们以为自己的生存得益于大自然的赐予,生产劳动与生活行为都要听从大自然的安排,因为大自然是有生命的,其变化即生命力的体现,能够影响到人的生活,所以对其表现出敬仰或恐惧的心理。如此,即形成盘古神话开天辟地和化育万物的内容,人们在创世神话中热切传颂盘古双目为日月、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理、毛发为森林。
与大地相对的是苍天,苍天有南斗、北斗,主宰人间的生命;苍天有二十八宿,影响人间的命运。日月星辰,各有自己的职能,各有不同的传说故事,如太阳中的三足乌,如月中的蟾蜍、玉兔、桂树,更不用说牛郎织女的美丽传说。在许多仙人传说中,天庭是他们的居所,天国成为自由和幸福的乐园。在对天的信仰中,太阳崇拜是大自然崇拜的典型,鸟儿是太阳的使者,也是太阳的象征,被敬仰。河南渑池仰韶文化陶器出现鸟纹,安徽含山凌家滩遗址出现八角星纹玉版和太阳纹玉鹰,许多原始文明都有太阳崇拜的内容,太阳纹成为文明出现的重要标志。四川金沙遗址出土太阳纹金箔,外表为圆形,有四只逆向飞行的神鸟,应该是象征春夏秋冬四季,首足前后相接,伸展开翅膀,向前飞翔;内为镂空图案,周围有十二道弧形,应该是象征一年有十二个月,其等距离分布,成顺时针旋转的金色光芒;日月相映,构成具有高度审美价值的图画。太阳崇拜与大地崇拜相结合,构成四时八节,构成二十四节气,成为中国传统文化影响普遍的时间单位。可以说,所有的节日都有大自然崇拜的内容,都起源于对大自然的信仰。
原始文明中的宗教生活是历史的产物,是民族文化传统的重要基础,与民族精神的形成与发展联系在一起。大地崇拜与日月星辰一起构成中国传统文化的时空结构,形成重要的秩序和伦理,也形成重要的文明与礼仪,生生不息,代代相传。“燔柴于泰坛,祭天也;瘗埋于泰圻,祭地也;用骍犊。埋少牢于泰昭,祭时也;相近于坎坛,祭寒暑也。王宫,祭日也;夜明,祭月也;幽宗,祭星也;雩宗,祭水旱也;四坎坛,祭四方也。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为风雨,见怪物,皆曰神。有天下者,祭百神。诸侯,在其地则祭之,亡其地则不祭。”(《礼记·祭法》)人们相信大自然的生命力,以为大自然千变万化,是对人的举止行为的报应,于是,有许多的神庙供奉来自大自然的各种神灵,形成中国传统社会古老的自然崇拜体系,维持大自然的健康发展。
中国创世神话与世界其他民族尤为不同的特点,就在于更完整显示了自然崇拜的天地日月等自然观念。与自然崇拜一样,图腾观念是原始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宗教生活的重要内容。
图腾的概念一再被解释为借用印第安语“totem”,是“亲属”“标志”的意思,一方面,人把图腾作为自己有血缘关系的识别;另一方面对其表现出敬仰,希望得到庇护。图腾的意义应该是一个部落或氏族独立出现的标志,许许多多的人以某种图腾相聚在一起,成为一个相对稳定而牢固的命运共同体。许多人以为,这个概念最早出现在英国人类学家龙格《一个印第安译员兼商人的航海探险》(1791年)中。图腾的概念出现很晚,但图腾的存在历史相当久远。图腾即信仰和崇拜的对象有动物和植物,也有一些自然物和生活中的实物,以及具有某种寓意的符号,包括图腾柱等,形成神圣标志。
一些学者坚持中国没有图腾的观点,其实没有看到中国创世神话中大量的动植物图像,诸如伏羲女娲蛇身人首和夸父、蚩尤等神话英雄的装饰。可以说,每一种创世神话的讲述,都离不开日月星辰、山川河流和草木鱼虫等自然物,而这些自然物就是神圣标志,就是图腾。图腾的意义不仅体现在具体的生物形制等方面,还是一种观念和形态,在信仰的驱动下,形成图腾生活和图腾生态,如图腾圣地、图腾神话、图腾艺术、图腾禁忌、图腾仪式等。当然,从原始文明的遗迹来看,并不是每一种动物或植物都能够成为图腾,只有那些被认同被选择的存在才能形成图腾。图腾的存在与所在群体的命运相联系,部族或族群壮大,或者被融化、被融合,就形成图腾形制的变化。即使同一个部族或族群,其图腾在各个时代与各个地区的表现也不尽相同。因为受实物为证观念的影响,我们对图腾的认识更多局限于某种物的理解,常常忽略图腾的多样性;其作为宗教文化生活的存在,可能是艺术的,成为图腾艺术,也可能就是一种图腾,不具有艺术的特征,但无可否认的是,图腾属于一种文明。
我国原始文化的类型被划分为仰韶文化、河姆渡文化、大汶口文化、龙山文化、马家窑文化、齐家文化、良渚文化、屈家岭文化、二里头文化、二里岗文化,等等,之前还有山顶洞人,其中大汶口文化的前期以前阶段属于母系社会,大汶口文化的中晚期以后属于父系社会,每一种文化都有自己的标志。山顶洞人的标志,以北京周口店龙骨山的山顶洞穴为典型,使用火,采集、狩猎、捕鱼、捞蚌,使用磨制和钻孔技术,能制造石器、骨器,缝制衣物,形成有血缘关系的氏族,而且具有灵魂观念。仰韶文化等母系社会的标志以河南渑池仰韶遗址等为典型,使用刀耕火种的生产方式,出现畜牧,养殖猪、狗、鸡、羊等动物,捕鱼,种植粟、水稻,使用弓箭、陶器,使用麻线织布,以母亲血缘关系形成氏族公社,土地、房屋等归氏族公社所有。龙山文化等父系社会,以山东龙山遗址为典型,使用双孔石斧、石铲、鹤嘴锄、石刀和骨镰、蚌镰等工具,出现酿酒等手工业,确定了以父权为中心的氏族社会,其晚期,氏族公社解体,出现私有制。二里头文化以河南偃师二里头遗址为典型,系河南龙山文化晚期,属于以农业为主的夏文化和商文化,出现青铜、玉器和石磐等,有了相对发达的文明。当然,每一种文化类型的形成都不是孤立的,其文明核心都非常鲜明,相互之间都存在着积累和组合、重构、飞跃的过程。事实上,每一个文化类型都形成一个特殊的图腾体系。如河南渑池仰韶文化,出现陶质的钵、盆、碗、罐、细颈壶、小口尖底瓶与瓮等器具,红色和黑色陶器上出现彩绘的几何形图案、动物形花纹,出现水鸟啄鱼纹船形壶、人面纹彩陶盆、鱼蛙纹彩陶盆、鹳衔鱼纹彩陶缸。这些动植物形象的出现绝不是无端的,都包含着选择与认同,尤其是彩陶花纹如六角星纹、太阳纹、星月纹、网纹,和龙虎图案、隼鸟形图案、鸟形图案、鹰、鹿形图案、羊头图案、人面头像和壁虎等图案,都应该包含着信仰的寓意,具有图腾的色彩。浙江余姚河姆渡文化的重要标志在于大量的黑陶与骨器,诸如釜、罐、盆、盘、钵、豆、盉、甑、鼎、耜、鱼镖、镞、哨、匕、锥、锯形器等物品的出现,最突出的图案就是稻穗纹陶盆与木雕的鱼,表明其与中原地区不同的稻作文明。其中的“双鸟朝阳”纹象牙碟形器,出现火焰纹和勾喙鸷鸟;其中的陶器口沿和腹部,出现太阳、月亮、花草树木、鱼鸟虫兽等图案,和鱼藻纹、稻穗纹、猪纹、五叶纹等花纹,这是典型的江南景色。这些图案和花纹同样包含着图腾的踪影。山东泰安大汶口文化东临黄海,出现新的陶器文明,如夹砂陶、泥质红陶、灰陶、黑陶与白陶,出现镂孔圈足豆、双鼻壶、背壶、宽肩壶、大口尊、觚形器、釜形器、钵形器、罐形器、实足鬹、袋足鬹、高柄杯和瓶等器具,也出现许多石锛、玉铲、龟甲、雕花的骨珠和獐牙钩形器,等等。在这些器具上出现猪头纹、弦纹、划纹、乳丁纹、绳索纹、附加堆纹、锥刺纹、指甲纹等图案。无疑,这些图案和花纹也包含着神话图腾的元素,各种物品与各种符号之间在事实上形成创世神话的叙说。
中华民族是在历史文化发展进程中逐步形成的,包含了众多的民族;各个民族中又不同程度地包含众多的氏族和部落,各种历史文化形成相互间的影响。如创世神话中的龙与龙图腾,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宗教文化生活中,形成不同的信仰形式,成为中华民族重要的形象。如轩辕黄帝的神话业绩被集中在骑龙升天,就是一种文化集合。而且,图腾物的选择主要在于对文化秩序和社会伦理的设定,如《礼记·礼运》记述:“何谓四灵?麟凤龟龙,谓之四灵。故龙以为畜,故鱼鲔不淰;凤以为畜,故鸟不獝;麟以为畜,故兽不狘;龟以为畜,故人情不失。故先王秉蓍龟,列祭祀,瘗缯,宣祝嘏辞说,设制度,故国有礼,官有御,事有职,礼有序。故先王患礼之不达于下也,故祭帝于郊,所以定天位也;祀社于国,所以列地利也;祖庙所以本仁也,山川所以傧鬼神也,五祀所以本事也。”[注]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影印本,1588页,北京,中华书局,1980。所谓的“灵”,即神灵,既是人们信仰的对象,又是国家、民族、社会等命运共同体、文化共同体的标志。图腾的变迁是更为复杂的问题,如夏文化对龙的崇拜,从鲧和大禹与熊(龙)的联系,可以看到创世神话中龙图腾的主题;殷商文化崇拜鸟,歌唱“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可以看到鸱鸮(猫头鹰)、燕子、凤凰等鸟图腾的变化与整合。共同的图腾生活与图腾文化,形成广泛的文化认同,影响到祖先崇拜等信仰形态中血缘关系、宗族关系的重构。
祖先崇拜是原始文明的特殊形态。
中国创世神话与原始文明的宗教生活是有群体差异的。祖先崇拜是一种文化选择和文化认同。祖先崇拜的根源在于对历史的尊重,是历史记忆的重要传承方式,也是对智慧、聪明、经验的敬重。祖先崇拜的核心在于强调家族记忆,强调血脉相连,是对感情和友谊的重要守护。在文明的进程中,需要齐心协力,形成强大的力量,战胜来自各个方面的敌人和各种灾害。家国政治成为中国文化的重要传统,尽管不同的部族和族群有不同的祖先,国与家形成共同的文化结合体,形成对每一个人的安全保障。如《礼记·祭法》所述:“有虞氏禘黄帝而郊喾,祖颛顼而宗尧。夏后氏亦禘黄帝而郊鲧,祖颛顼而宗禹。殷人禘喾而郊冥,祖契而宗汤。周人禘喾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注]此可见动物图腾的转变顺序,如司马迁《史记·周本纪》记述道:“昔自夏后氏之衰也,有二神龙止于夏帝庭而会曰:‘余褒之二君’。夏帝卜杀之与去之止之,莫吉。卜请藏其嫠而藏之,乃吉。于是布币而第告之,龙亡而嫠在,犊而去之。夏亡又传此器殷,殷王又传此器周,此三代莫敢发之。至厉王之未发而观之。嫠流于庭,不可除。王使妇人裸而澡之。嫠化为玄鼋,以入王后宫,后宫之童妾既牝而遭之,既笄而孕,无夫而生子。”无夫而生子,当为一种生殖崇拜的观念遗迹。所以,祖先崇拜既具有一定的现实性和功利性,又具有必要性,顺应社会发展中的必要诉求,形成共同利益的守护与发展。因为有私有制的存在,国家和民族的存在是必然的,具有非常重要的合理性与必要性。因而,祖先崇拜是必需的,而且,祖先崇拜成为民族记忆的同时,也形成精神品格的重要升华,每一个祖先能够被记起,都是对其优良品质的怀念和记取,从而形成文明向往,形成凝聚力和向心力。当然,祖先崇拜与民族主义有非常密切的联系,常常与种族主义和沙文主义联系在一起,而问题是如何把握合理的民族主义。或者可以说,祖先崇拜也是爱国主义的重要来源,热爱家乡,珍惜情谊,是对历史与现实的整体把握。如《礼记·祭法》所言:“夫圣王之制祭祀也: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菑,则祀之;能捍大患,则祀之。是故,厉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农,能殖百谷;夏之衰也,周弃继之,故祀以为稷。共工氏之霸九州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州,故祀之以为社。帝喾能序星辰以著众,尧能赏均刑法以义终,舜勤众事而野死。鲧障洪水而殛死,禹能修鲧之功。黄帝正名百物,以明民共财,颛顼能修之。契为司徒而民成,冥勤其官而水死。汤以宽治民而除其虐,文王以文治,武王以武功去民之灾。此皆有功烈于民者也。及夫日月星辰,民所瞻仰也,山林、川谷、丘陵,民所取材用也。非此族也,不在祀典。”[注]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影印本,1590页,北京,中华书局,1980。热爱家乡,热爱生活,是祖先崇拜的重要标志;人们不仅看到自己家族的眼前利益,而且看到国家和民族的整体利益,祖先崇拜作为历史文化遗产,对于民族振兴具有重要价值。民族共同体与文化共同体有许多相通之处,是民族记忆的重要财富,因为现实社会存在着民族与国家的利益,存在着各种政治、经济和文化上的差异,尤其是各种冲突,影响着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健康发展。祖先崇拜在现代社会超越了狭隘的利己观念,从朴素的家国情怀逐渐发展为集体主义和爱国主义。
生殖崇拜包含着生命崇拜,也包含着自然崇拜,是原始文明更为特殊的形态。中国创世神话中的生殖崇拜在中国传统文化生活中的表现更突出。其中的女娲抟土造人,演变为女娲伏羲兄妹婚姻,这应该就是生殖崇拜的神圣叙述。
生殖崇拜是一个十分复杂的信仰形态,既有生命崇拜,把生命的繁衍视作一种自然现象,而影响生命繁衍的力量,是生命的又一种存在形式;又有人口崇拜,以为生殖是人口数量增加的主要原因。生殖崇拜也包含着自然崇拜、祖先崇拜和灵魂崇拜等信仰崇拜,人们以为人口生产与大地的作物生长有联系,在野外进行交媾,既能使作物旺盛生长,得到丰收的喜悦,又能使孕育的生命获得天地之间的滋润,被赋予奇特的能力。特别是其与性崇拜的联系,意义更为丰富,古人对性的崇拜既有对生殖即生命力的崇拜,又有身心愉悦的本能体现,包括对幸福和美丽的追求。在世界许多民族中,都有这些信仰。如印度河文明时代的生殖之神有兽主和吠陀风暴之神鲁陀罗,还有梵天和玛雅,是生育众神和万物的善良母亲。古希腊和古罗马的生殖神是朱庇特的妻子朱诺,称为“神之母”,她是贞洁女神和婚姻家庭女神。欧洲中世纪,因为曼陀罗花形状像男性的生殖器,那些巫医和占卜者使用它卜筮,为人治病,消除灾难。日本东京南部的川崎,流传着古老的生殖器崇拜,把男根称之为“塞神”“幸神”“金精神”“道镜神”,每年都会举行一次隆重的崇拜仪式。中国生殖崇拜的形式更多,也有把大地作为女阴的观念,《山海经》提到的“女娲之肠”其实就是女阴观念的表达。又如许慎《说文解字》对“也”的解释:“也,女阴也。象形。”[注]刘建、朱明忠、葛维钧:《印度文明》,47-48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也”与“土”,组成“地”,说明土地与生殖崇拜的联系。最典型的现象就是考古发掘中所显示的,如辽宁牛河梁红山文化遗址中的女神像,臀部和乳房被夸大,突出表现丰乳和肥臀,应该具有对性的隐喻意义;又如,河南淮阳太昊陵的子孙窑,在墙壁上雕刻成女阴形状的石洞,让人抚摸,以为可以影响人生育男女。在一些少数民族的节日中,性崇拜得到张扬,在春天举行歌舞,如苗族和彝族的“跳月”、侗族的“月堆华”、瑶族的“放牛出栏”,把生殖崇拜与农作物的播种安排在同一个时间段内。总之,生殖崇拜强调的是人口的数量与质量,是对人作为自然本体与社会文化本体的可持续发展问题的理解与表达。
生殖崇拜的目的在于繁衍人口。人口的多少,特别是父系社会中的男权,强调男性的核心地位,以为男性数量是力量的重要证明,是家族、家业兴旺发达的标志;对家庭而言,是幸福和尊严的体现,包含着养老、生产能力和文化权利、社会声誉等实际问题,与宗庙中的地位有关,所以被称为“香火”。一方面,古人认为,人口的兴盛是由某种神秘的力量影响作用的,这种神秘的力量或来自天神,或来自地祇,或来自某种动物,或来自某种植物,或来自山川河流,或云、气、雷电、虹霓和灵魂,以及个人功德、善举报应;另一方面,古人认识到女性是生育的主体,婚姻的形式与生育有密切联系,各种仪式包含着性崇拜为基础的人口观念;男性和女性的生殖器官是生命的重要来源,尤其是女性的身体,孕育新的生命,充满神秘的意蕴,受到敬仰、崇拜,被神话化、神巫化,融入审美的成分。
早期的生殖崇拜典型体现应该是人面像、人兽合体、鸟兽合体等图案。这应当是一个被隐喻的世界,在图像背后,包含着许多不可以被言说的内容。其中的人面兽身、人面鸟身、人面蛇身等形状,在《山海经》等文献中出现,一方面意味着氏族部落的图腾徽帜,另一方面其变形的背后应该意味着部落之间的融合,融合的方式包含着媾和、野合。按照人们对生理的理解顺序,看到女性分娩作为生命繁衍形式,原始初民对女性生殖器的祟拜应该比其对男性生殖器的崇拜早得多。或者说,男根崇拜主要体现为坚强的力量,女阴崇拜则体现为旺盛的生命力,二者共同构成生殖崇拜的主体。如浙江绍兴大禹陵有男根“窆石”,云南剑川县石钟山剑川石窟有“阿姎白”女阴石雕,新疆呼图壁县大型生殖崇拜原始岩画,男女群体呈现出交媾形态,而且翩然起舞。但是,就总体而言,由于民族审美传统的不同,我国原始文明对女性生殖器的崇拜并没有更多直接的部位显示,而是通过某种替代关系,隐喻其中。例如河南汝州纸坊乡纸北村阎庄出土鹳鱼石斧图彩陶缸,用鸟衔鱼象征男女交配,形成原始文明的艺术表现。此后,中国文化传统形成一种针对生殖崇拜的审美规则,用鸟、棒槌和箭簇等象征男根,用鱼、蛇、花、石臼和树洞等象征女阴。特别是汉族为主体的审美表现,将交配、交媾比喻为云雨、采蜜、摘花,引申为掏鸟、摸鱼,喻意为交会、相会,以水边、林中、花丛中、月下等僻静处作为男女相会的场景。由生殖崇拜融入幸福和欢乐,纳入性崇拜和感情等因素,逐渐形成爱情,爱情成为一种生活境界,超越了功利性的宗教文化生活。当然,爱情与生殖崇拜的界限并不是能够简单区分开的,爱情以性爱为基础,相互倾慕,相互爱怜,是一个生命的过程。中国创世神话的文化叙说由此更具有魅力。
不仅中国创世神话中讲述的女娲与伏羲滚磨成亲、姜嫄踏足印而怀孕、有娀氏吞燕卵而孕,而且桑间濮上的男女相会,总要选择祭祀神灵的背景下,合情合理地实现幽会。春天是播种的季节,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也自然是男女相会的季节,把个人的狂欢纳入天地的狂欢,性崇拜及其所包含的生殖崇拜、生命崇拜,就不仅仅属于个人的行为。此桑,应该是桑间濮上,是高禖之祭的体现。如《周礼·地官·媒氏》所记述:“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若无故而不用令者,罚之。”[注]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影印本,733页,北京,中华书局,1980。其中的“令会男女”其实就是中国创世神话的生活表现,形成集体无意识的宗教文化生活。在中国创世神话的表现中,生殖崇拜的物象选择与女性形体相似的动物或植物得到青睐,其原因在于,一方面生殖力旺盛意义的借用,如相似巫术的道理,影响人丁兴旺;另一方面则意味着女性裸体的审美关照。人们按照自己的意志和审美选择自己信仰的对象,形成创世神话的神圣叙说,形成宗教文化生活中的意象指向,如神话图像中的鱼和莲花,既有鱼和莲蓬多子的寓意,又有其形体性感、色彩鲜艳的体现。
人们也注意到,《诗经》等典籍所表现的植物作为生殖崇拜,瓠子和荇菜等植物与女性的体能和性情特征有关。包括鹿、羊、鹤等动物,其形体的矫健、优美,包括玉环等玉文化的审美外形对女性形体的审美体现,都包含着性感的审美。生殖崇拜所表达的不仅仅是多子的愿望,而且符合人审美的意愿,即人按照自己的愿望和审美方式塑造了新的自我,是对其自身的生命与力量的延续,也是对其自身信仰与情感意志的设定。这种现象影响到中国传统文化的审美表现机制,随着社会文化的发展变化,性与信仰的意义越来越淡化,而审美的意义越来越突出。而且,人们常常忽略了一种现象,在生殖崇拜中,老鼠受到特殊的礼遇,正是老鼠繁殖力非常旺盛,被人恐惧,也被人向往。应该说,正是这种原因,包含中国创世神话的十二生肖才把老鼠放在第一位。十二生肖同样包含着生殖崇拜的审美表现,各个属相被赋予的性格、体能,在原始文明与宗教文化生活中都能找到其源头。
中国创世神话的叙说中,英雄崇拜和灵魂崇拜既是祖先崇拜的神圣表达,更具有祈福禳灾的重要意义,一方面,这种原始崇拜构成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特征;另一方面,中国创世神话在文化重构中被不断提升文化品格,被认同为民族精神。
英雄崇拜在原始文明宗教文化生活中具有重要影响。所谓英雄,在不同的时期有不同的概念,不同民族有不同的英雄与英雄群体。英雄的出现是有条件的,常常伴随巨大的灾难,诸如战争、瘟疫、洪水、干旱等紧要关头,有人舍生取义,敢于牺牲,敢于献身,用自己的生命或非凡的智慧拯救集体,获得崇高的声誉。从时间阶段上划分,神话传说中出现的突出人物,不论成败,不论命运如何,都可以看作英雄。盘古是开天辟地的英雄,女娲是造就人类、炼石补天的英雄,伏羲是开创文明的英雄,神农氏是开创农耕的英雄,炎帝黄帝是统一天下的英雄,仓颉和嫘祖是发明创造的英雄,大禹等人是治水的英雄,而蚩尤、共工、刑天、夸父、精卫、后羿等,是抗争的英雄。每一个英雄都具有鲜明的个性,都具有非凡的成就或业绩,在神话的文化叙说中被神圣化,形成普天下的道义和力量的象征。他们的文化形象在神圣叙说中定格,成为神坛领袖。如开天辟地的盘古等大神们,成为民族精神的化身,受到海内外华人的尊崇,享受祭祖的香火,而夸父作为追日的英雄,成为大自然探索者、挑战者的典型,被敬奉为河南西部山区的山神。神话战争只有过程,没有是非,没有结果,是因为群神被无利益化叙说,超越了眼前的社会生活。他们在神话叙说中越来越超然,被赋予越来越丰富而鲜明的国家意志与民族精神,成为文化的元典。
英雄崇拜的实质在于特殊的灵魂崇拜,以超乎自然与现实的崇高、悲壮、神圣,感化自我,提升自我。在岩画和青铜器中,英雄同样存在,虽然没有姓名的标记。其中的偶像,诸如奇特的神人、神兽、神鸟、神鱼、神树和神秘的花纹与符号等,都具有英雄的特征。这里的英雄崇拜具有神话化的意义,主要是避邪,用超越自然与现实的力量,守护生命的安全。这里的英雄神既有形象化的表达,又有物化的体现,而更多出现在宗教文化生活中。随着私有财富的积聚增多,氏族公社瓦解,私有财产在社会政治体制中居于主导地位,英雄的形象越来越局限于利益集团等群体的叙说。人是生命的复合体,既有自然的属性,又有社会文化的属性。作为自然的属性,受到饥饿、病苦和各种自然灾害的威胁,所以出现恐惧等心态,需要心理安慰,需要物外的保护,产生原始宗教的灵魂崇拜。作为社会文化的属性,人保持自身的发展,不断提出新的诉求,日益增长新的精神文化,因而从自身出发,不断拓展自己的认识空间和表达空间——灵魂不断发生聚合与裂变,宗教文化生活以此为基础,曾经不断发展壮大,曾经非常丰富。
中国创世神话中的灵魂崇拜是原始文明为背景的宗教文化生活中最突出的现象。万物有灵,是原始文明中存在的普遍现象。灵魂的多样性,是灵魂崇拜非常重要的形式。灵魂是体魄之外的生命形态,或超乎自然与现实的精神表现,是巫术思维的表现,也是一种特殊的意志、感情和品格,在社会现实生活中指事物存在和发展变化的核心。
因而,所有的神话英雄,都是特殊的灵魂,以不同的方式体现为人们的意志、情操、审美与信仰。今天仍然延续着这种崇拜,最典型的就是以神话人物为祭祀主体的古庙会,人们向英雄神祈求各种幸福,倾吐胸臆。
万物有灵其实只是灵魂崇拜的一种形式,万物之外还有许多灵魂的存在。人们看得见的物体具有神性,具有灵魂,而看不见的世界中,灵魂仍然存在,而且具有多样性。多维视角中的灵魂,既有不同的形状,又有不同的性能,相互之间具有不同的联系。当然,这一切都围绕着人的主体而发生,诸如梦幻、感应、巫术等现象。尤其是巫术崇拜,其发生基础就是对灵魂的信仰,没有对灵魂的信仰,就不会形成巫术。巫术的类型同样有多种,被人概括为相似巫术和接触巫术,还有巫术文化、巫术生活、巫术艺术、巫术建筑、巫术制度、巫术法则等等,但是,无一例外,巫术崇拜起源于灵魂的信仰。年画影响人的生活,影响人的情感,体现人的信仰和审美,都是通过灵魂崇拜的方式所形成的。随着时代的变化,年画所表达的审美成分越来越突出,但是隐藏其中的仍然具有灵魂崇拜的成分。自然,这种成分与宗教文化生活联系在一起,既有原始文明的宗教文化生活,又受到后世产生的道教、佛教等宗教文化生活的影响。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讲,年的信仰,包括年画的传承,在不同的受众中表现宗教文化生活的影响程度不同。今天的文化是从历史文化中继承和发展出来的,宗教文化的形式多种多样,融入历史文化之中,必然影响到今天,只是影响的形式、内容和程度不同。
灵魂崇拜的形式主要表现在人与灵魂的沟通,人对灵魂的信仰崇拜需要借助某种仪式来完成,一方面人认为灵魂与现实世界的人一样,不应该总是飘荡,所以要为灵魂安个家,让灵魂得到居所的稳定;另一方面,人以为可以与灵魂形成对话,可以沟通,能够向灵魂表达敬意或关注,表达某种愿望和诉求。其中,招魂是灵魂崇拜的典型形式。长期以来,人们对于招魂的理解,更多倾向于宗教的法术,这未免过于狭隘,因为招魂具有宗教的法术意义,但并不仅仅限于法术,而是文化的本能。在原始文明中,就存在着对灵魂的呼唤,人们以为在现实世界之外,还存在着与人一样具有生命力的世界,而且,能够影响人世间的生活。人世间的各种缺憾,在原始初民的眼中,正是灵魂的缺失,所以需要让灵魂回归本位。或者说,中国创世神话作为文学的存在,其神圣性的审美表达受信仰影响,离不开信仰。
从中国创世神话与原始崇拜的联系,可以看到中国文化特别是神话嬗变的历史重构与民族审美、民族意志、民族信仰等现象的密切联系。
中国创世神话的存在,并不是简单的文化叙说,而是非常复杂的文化生活体现,即原始宗教在各个民族的文化生活中都有,它是原始文明的重要表现,既有巫术崇拜、灵魂崇拜等信仰崇拜,也有审美叙说的存在。作为审美的表现,其叙说形式多种多样,有人物形状,诸如各种动物图像与创世大神形象的融合,特别是神庙等原始文化集中表现的图案,有鸟兽鱼虫的形象,有树木、花草、山水、云霞等风景,更有许许多多的花纹与抽象的符号,与一定的寓意和仪式,成为连接人与天地神灵之间的使者和纽带。中国创世神话中的大神即人,是文化的主体,原始初民按照人自己创造了属于人的这一切,意在使人得到更有力、更持久、更美好的发展。由此,中国创世神话成为中国文化的重要源头,而且,这种审美活动与审美方式常常是集体性的,是不自觉的、无意识的,其形成与发展以灵魂崇拜为重要基础,在社会历史发展中形成具体的民族文化精神。
从中可以看到中华民族文化构成的丰富性,更加清晰看到这一古老文明不断焕发的生机。坚定文化自信,理解中国创世神话与原始崇拜的联系,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