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贺
人间也有大雪,纷纷扬扬地
从时光的内部孕育,再腾为云气
从莽苍的天空落下来
那些年,日子皱巴得像张白纸
天灾人祸像倒下的柱梁
而曾经的民兵连长——父亲,腰杆挺直
笑容招展,像村支部的红旗
步伐和话语,能把黑土地砸起
一片烟尘
那些年,父亲始终捂着尊严
拒绝煤窑的黑:瓦斯和塌方
拒绝远方:危险和流浪
他就守着大山、云彩和羊群
拉扯着,供我们兄妹都读完大学
这些年,我在外打拼
一年才回两次家
去年腊月,他在百米外的山梁上
看到我回来,就大声喊着“儿子”
跑下来搂住我,我的泪水发烫
一下子打湿了他瘦弱的胸膛
那一刻,我才发现:
大雪,那么多的大雪
已经落在了他的头上
空旷拉长了孤独的韵脚
万物的假象显出原形
一座城池,顶着云彩行走
袭来的暮色如同闪电
没有快刀能割开山的轮廓
灯盏始终活在神秘之中
词语,隐于巨大的虚无
我一生最美的诗行都将与它有关
房子深处,在最贴心的位置
放上鲜花、甜点和萦梦的希冀
内心遗失的东西,在高山流水中
在夹杂着些许瘢痕的光丝上
案头,深睡的茶盏在暗处
迫切地要呈上一腔湿热的心事
屋外的风,带着歌谣的碎片和轮毂的隐语
带着八百里外的青草味
——寂静的喉结轻抖
——悠远的记忆渐次清晰
犹如一场春风
连没有开过的花都开了
靠在门框上,天幕苍白
阳光苍白,院子里的人影苍白
他们身上的孝衣苍白
——深处,表情模糊
也听不到哭喊
唯有红色,半点
爍闪在我三岁时的窗口
奶奶的棺材,就停放在骡马棚
——像时光张开血盆的大口
藏有月和星子,绵延直上
这里,是橡树与杜鹃花的故乡
是山溪和雏鹰清浅的梦境
它们合起来,绚烂又招摇
似要冲出这禁锢锦绣的人间
稼穑的作物都在土地里站着
规规矩矩的,像侍弄它们的乡亲
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眼含爱恋地守望着天地的分割线
这一小块是玉米,上下分别是高粱和大豆
层次如蝉翼般单薄
一般高低 一样颜色
风掠过的时候,更像波浪
从山间的平地涌上去
万物欢愉,沉醉在夜的浴盆里
四月,泪水的盛宴
会是声声扎心的喊
思念的堤坝会一溃千里
最伤感的词汇
如生硬湿滑的铁器
从复生的梦中醒来
又来到初点
踏在难愈合的叉路口
传递哀伤
亲人们住在山坡上
会按时起床、吃饭,按时劳作
按时放牧那些远去的牛羊
安详如草木 可爱如蜂蝶
而草木和蜂蝶也代替我们
陪着,让他们少些寂寞
碑帖也许语焉不详
木质或石质的门牌
标注着返程的路径
一面,遥指暗夜
一面,又扣紧大地的脉息
和尘世相连
青山无语 桐花兀自绽放
只有布谷鸟偶尔出来叫两声
“不哭——不哭”
它们递出的浓墨般的哀思
都落在下面成群的墓碑上
此时,要换上新土
也要擦出碑文的鲜亮
都焕然一新
都笔直地挺立吧
对,就是这样
让它们如证词般存在
让它们像刀锋般活着
让它们能安静地躺下
在亲人的心底
千年
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