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洪建
尽管外界围观者已经开始对沦为肥皂剧的英国脱欧产生审美疲劳,但英国政坛上下仍旧乐此不疲:从脱欧协议被否决到特雷莎·梅政府在不信任投票中涉险过关,短短两天内的两次“议会民主”将脱欧进程与政治博弈并轨,原本藏身于脱欧喧嚣之后的党派纠葛、府院之争、社会分裂和制度缺陷暴露无遗。
随着脱欧前景再次陷入迷雾之中,肥皂剧又有了新剧情:脱欧已经成为英国政治的一个巨大“黑洞”,正不断地吞噬着政治资源和社会共识,不断制造出不确定性和企图驾驭它的徒劳。
英国议会有关脱欧协议的投票出现了1924年以来最大差距。执政的保守党能输得这么惨,主要原因在于党内严重分裂:超过1/3的保守党议员和超过95%的工党议员,站到了一起来反对自家政府的主张。根据英国媒体的事后分析,在这倒戈的100多位保守党议员中,反对的理由五花八门:既有脱欧强硬派不愿看到英欧未来关系的藕断丝连,也有希望打掉脱欧进程并重启二次公投的留欧派,更有对脱欧并无明确主张而只是不满梅政府的“无能”。
本来不大团结的工党难得地团结起来,原因就简单多了:无论脱欧协议是否合理可行,只要是政治对手提出的自然要反对。在党派纠葛如此之深、私利公义混沌不明的情况下,任何一种脱欧方案在目前的英国议会中都难逃被否决的命运。
早在脱欧进程伊始,英国政府与议会之间围绕主导权的争夺就异常激烈但又时隐时现。而凭借2015年大选中赢下议席的绝对优势,保守党政府掌握着相对于议会的主动权,梅甚至试图将议会排除在有关脱欧的审核程序之外。直到梅误判形势并在2017年的提前大选中失利后,府院主导权之争的天平才逐渐向议会倾斜,矛盾也公开化。
通过一连串限制政府脱欧权能的法案和接连两次投票,议会进一步提升了自身在脱欧进程中的地位和作用。让政府低头来体现议会民主,成为议员们不受政党派系约束、在脱欧协议面前“同仇敌忾”的动力之一。当然,在针对梅政府的不信任投票中,被脱欧协议投票搅乱了的党派阵营又重新界限分明:可以反对协议可以让梅难堪,但还是得保住保守党的执政地位。因此保守党和执政伙伴北爱统一民主党又重新集结,打退了工党和其他反对党的倒阁攻势。
如果看看脱欧协议投票中正反两方议员所代表的选区分布,就会发现它与2016年脱欧公投结果显示的图景高度相似:代表伦敦这样大城市的议员们支持,而来自小城镇和乡村的议员们以反对者居多;苏格兰和英格兰北部仍然是各为铁板一块,只是与脱欧公投时不一样,这次两个地区都站在了共同的反对立场。
这种高度相似表明,尽管过去了近3年时间,但脱欧的支持者和反对派都“初心不改”,英国社会被脱欧撕裂的创口没有愈合的迹象,这是梅政府将避免国家分裂的“平稳脱欧”作为主要目标的苦衷。但这一良苦用心并没有得到民众的理解和同情,甚至在她的党内都形成不了共识,更不用说早就被党派争斗和个人恩怨左右的议会了。
英国现有的政治和法律制度为“黑洞”的产生提供了必要条件。英国政府在政治议程中扮演着更主动的角色,但又在政策制定和实施过程中受到议会的牵制,而政府又通过在议会拥有的议席优势来影响议会。在脱欧进程之初,梅政府将其视为“非常状态”,不愿受制于议会,这将有助于政府在“尊重公投结果”这一民主原则的加持下行“非常之事”。但议会从未甘心于权力旁落,并在英国习惯法体系中不断挖掘出能给政府制造麻烦并不断蚕食政府权力的法案。
就连英国法学家也承认,英国的法律体系“充满了暗物质”,只要议员们精力够充沛、党争够激烈,就能制造出无限叠加、相互关键和繁琐的法律条文。脱欧协议在议会受挫后,英国政府正在陷入这样一张无形的“法网”之中。
在个人和党派利益、民意分裂、议会“设绊下套”和制度不断催生博弈等共同编织的巨大“黑洞”中,英国的“国家利益”已经成为纯粹个体的感受和认知,集体理性难以立足。因此脱欧已经无力按照自身轨距前行,即便是“无协议脱欧”的恐怖前景也没能阻止这个“黑洞”体系的自我运行。尽管脱欧成为英国独有的政治命题,但欧美国家正在出现的政治变化无一不显露出“黑洞”的特质:政治体系正在成为受社会供养但自在自为的体系,精英们热衷于在其中钻营牟利,不断消耗资源但并不产生服务于民众、造福于国家的建设性能量。
但欧美国家的民众也正以不同方式拒绝着政治的“黑洞”效应:英国脱欧进程不断暴露出体制的缺陷并激发出民众的改良意识;“黄背心运动”的街头抗争也正以法国方式冲击着传统体制;美国的政治宫斗也正考验着民众的耐心。西方政治到了该彻底改革的时候了。▲(作者是国际问题研究院欧洲所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