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辉
(山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西 临汾 041004)
颜之推《冤魂志》是唐前志怪小说代表作,然在长期流传中早已散佚。20世纪以来,前辈时贤在《冤魂志》辑佚校勘工作方面取得了重大进展,但也有不少缺陷与遗憾。本文主要从得失两方面探讨一百多年来《冤魂志》的辑校工作。
一
20世纪以来,《冤魂志》辑校的探索与尝试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
20世纪以来,《冤魂志》所含条目,从60条、65 条、66 条到70 条,《冤魂志》将第一次以70 条“全本”面目问世。《冤魂志》在流传过程中早已散佚已是不争的事实,虽然后世公私书目及相关史料对《冤魂志》多有著录,然所录书名、卷数却不尽相同,书名有《冤魂志》《冤魂记》《还冤志》《还冤记》《北齐还冤志》《北齐还冤记》之异,卷数有三卷、二卷、一卷之别,各版本所收条目有30 多条、40 多条、15 条等。李剑国据诸文献推断,该书“书名实为《冤魂志》,名《还冤志》或《还冤记》者,乃后人改”,“至于陈录、《通考》作《北齐还冤志》,宋释庭藻甚至撰有《续北齐还冤志》一卷,尤误”,“《冤魂志》记事上起西周春秋,下迄北齐、北周和陈,并不专记北齐事。之推仕齐时久,传在北齐书,历来多视为北齐人,宋人不审,遂将朝代名和当时流行的书名合而为一,铸成《北齐还冤志》之误”[1]494。学界亦多认同“《冤魂志》”这一书名。《冤魂志》原书不传,后世通行本多为辑录本,兼之诸家公私书目及相关资料所录多有差异,故学界于其卷数及所收条目数亦多未有明断。早期唐宋文献史料如《隋书·经籍志》《唐故通议大夫行薛王友柱国赠秘书少监国子祭酒太子少保颜君碑铭》《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通志·艺文略》均载“《冤魂志》三卷”,《崇文总目》录“《还冤志》三卷”,但均未涉及该书所收条目数。
《冤魂志》现存版本多为明清辑录本,明代有陈继儒《宝颜堂秘笈》本、吴永《续百川学海》本、钟人杰与张遂辰辑《唐宋丛书》本、佚名《魏晋百家小说》本、佚名《五朝小说》本、陶珽重编《说郛》本,清代有《四库全书》本、王谟《增订汉魏丛书》本、金长春《诒经堂藏书》本。其中《宝颜堂秘笈》本、《续百川学海》本、《唐宋丛书》本、《魏晋百家小说》本、《五朝小说》本、《说郛》本、《四库全书》本、《诒经堂》本均为一卷36 条,内容亦同。王谟本一卷,共计32 条,无“窦婴”“刁玄亮”“经旷”“万默”条,“殷涓”条有异文,乃因此条脱文严重,王谟辑录时从晋书采补而成之故,其余诸条目除排序与诸本有异外,内容均同。
此外,《法苑珠林》《太平广记》引录甚多,《法苑珠林》注出《冤魂志》者计有42 条,《太平广记》注出《还冤记》者计有47 条,其中卷383“庾某”条实出自祖冲之《述异记》,故实为46 条,二书所收条目多有重叠。
敦煌文书中尚有唐中和年间写本《冥报记》残卷,该本计存15 条,此15 条均见于明清通行本《还冤志》(《还冤记》)中,惟条目顺序与通行本有异。20世纪30年代,王重民在其《〈还冤记〉残卷》一文中已明确指出:“此残卷为颜之推《还冤记》,非《冥报记》……”[2]166―167其为《冤魂志》残卷已成为学界公论。
20世纪以来,《冤魂志》的辑佚工作取得了一系列重大进展,出现了几部重要著作,主要有:周法高《颜之推〈还冤记〉考证》辑录60 条[3]10;王国良《颜之推〈冤魂志〉研究》下篇辑佚校释部分辑录凡65 条,其中文末所附四条,《法苑珠林》均注出《冥祥记》;罗国威《〈冤魂志〉校注》辑录共计66 条,其中正文辑录60 条,文末“附录一”部分附辑佚文6条,此6 条均见于颜之推《颜氏家训·归心篇》。王国良本“杜嶷妾”条文末按语云:“《珠林》卷九五引《冥祥记》十二则,所载并梁、陈之事,因而《古小说钩沉·冥祥记》未加采录。今考得其中八则,并是《冤魂志》(《还冤记》)文字,疑其他四则亦然,故附于卷末,以供参考。”[3]142罗国威本“附录一”文末按语云:“以上六条,《法苑珠林》卷七三引,云出自《弘明杂传》,同时所引之‘杨思达’条,亦出自《弘明杂传》,且《家训·归心篇》亦引之,而《太平广记》卷一二〇所引,云出自《冤魂志》。是《归心篇》所引之此数条,亦当为《冤魂志》所采入,今为录出,以备参考。”[4]二说可参。另,王国良所辑“王奂妾”条,文献资料均注出《冥祥记》,然其内容以讲因果报应为主,并无祥瑞灵验事,王国良亦附文末存疑待考。如此,王国良所辑《冤魂志》有5 条为存疑之作。罗国威据《太平广记》著录卷383“庾某”条实出《述异记》,故罗国威实际辑录正文59 条,佚文6 条,共计65 条。王国良、罗国威二书虽足称多,但未为完备。
唐释宗密《圆觉经大疏释义钞》卷九载有《冤魂志》相关信息:“昔有颜之推,依书史纂录古来死后仇怨之事,文有三卷,名《冤魂记》,所叙之事,凡七十条。今取显异处,编录七条。”[5]此为目前所见《冤魂志》所收卷数条目信息之最明确记载,惜未为学界所用。李小荣《佛藏文学史料札记四则》一文,是对此信息的首次叙录[6]145―146。《圆觉经大疏释义钞》所引条目依次分别为“窦婴”“苏娥”“吕庆祖”“诸葛覆”“徐铁臼”“弘氏”“梁元晖”,此7条均可确定为《冤魂志》作品。
笔者参与宁稼雨教授主持的2017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全汉魏晋南北朝小说辑校笺证》,承担阶段性工作“《冤魂志》辑校”。工作中,笔者据前贤时彦研究成果,尤其是王国良、罗国威二位学者的观点,辑录条目凡70条,不分卷。其中,可明确断为《冤魂志》作品者60 条,其编排顺序以各条目在《法苑珠林》中出现先后卷次为序依次著录,为《冤魂志》作品而《法苑珠林》未有收录者,则依条目所涉朝代先后为序置于众条目后。辑佚10 条则先《冥祥》后《家训》,依次附于文末,出自《冥祥记》者,依其在《法苑珠林》中卷次先后排序。出自《家训》者,依其在《归心篇》中先后次序排序。此次辑校使得《冤魂志》第一次以70 条“全本”面目问世。
《冤魂志》校笺工作主要分为两方面,其一是敦煌本的考释校注,其二是辑佚“全本”的考释校注。
敦煌写本的考释比勘工作,日本学者在20世纪30年代就已着手进行。如重松俊章《敦煌本〈还冤记〉残卷に就いて》一文曾就敦煌本与《增订汉魏丛书》本、《宝颜堂秘笈》本及《四部丛刊》本《法苑珠林》、影印明谈恺刻本《太平广记》细加比勘[7]2。国内学者紧随其后:1948年关德栋《敦煌本的〈还冤记〉》一文,以《汉魏丛书》本、《五朝小说大观》本进行比勘[7];1981年林聪明《敦煌本〈还冤记〉考校》一文,以斯5915 号卷子、《大正藏》本《法苑珠林》、影明谈恺刻本《太平广记》、《宝颜堂秘笈》本、《续百川学海》本、《五朝小说大观》本进行校勘[7];1986年高国藩《敦煌本〈还冤记〉考释及校注》,以《太平广记》及《汉魏丛书》进行考释校注[8]。诸家校勘,各有特色。
20世纪,《冤魂志》辑佚“全本”的辑校工作取得重大进展,代表作为王国良《颜之推〈冤魂志〉研究》、罗国威《〈冤魂志〉校注》二书。
王国良《颜之推〈冤魂志〉研究》一书,辑佚校释凡65 条,可谓第一个辑佚“全本”的辑校本,辑校首功不可没,但亦有不足之处。该书底本的选择“系以《四部丛刊》本影印明刻《法苑珠林》、汪绍楹点校《太平广记》所引《冤魂志》及《还冤记》遗文为主,再参照各相关典籍,做为校定补充的根据”[3]37。该书中,王国良所选影印明刻本《法苑珠林》,系 120卷本,此外,尚有百卷本《法苑珠林》。百卷本《法苑珠林》又有《碛砂藏》本、《高丽藏》本、《大正藏》本诸本,而在王书中,这个百卷本《法苑珠林》的差异经常是被忽略的。在参校书目的选择上,除了相关史料文献典籍,《还魂志》版本系列中,王氏主要参考了时间较早的《敦煌本》以及《劝善书》,至于明清通行本《还冤记》系列,则同样被忽略在外。
罗国威一书亦大抵以《法苑珠林》《太平广记》所引《冤魂志》及《还冤记》遗文为主,复以相关典籍作为校定补充依据,然在《法苑珠林》底本的选择上,与王国良有所不同。王国良所选影印明刻本《法苑珠林》系120 卷本,而罗国威所选底本则主要依据时间较早的《碛砂藏》百卷本《法苑珠林》。同时,罗书还大量参校了《还冤记》明清通行本,主要有《续百川学海》本、《宝颜堂秘笈》本、《说郛》本、《四库全书》本、王谟《增订汉魏丛书》本、《诒经堂藏书》本以及敦煌本。然不知何故,明人的《劝善书》及《唐宋丛书》本、《魏晋百家小说》本、《五朝小说》本,则未被罗书参校。
笔者对《冤魂志》的辑校借鉴了上述两位学者的经验,又有所不同。本次辑校,每个条目底本的选择,原则上以时间先出者为首选,故在《法苑珠林》底本的选择上依从罗国威,主要以《碛砂藏》本为主,而《太平广记》底本的选择,则主要以《四部丛刊》影印明谈恺刻本为主,有个别条目的版本,则主要以出现时间较早的《圆觉经大疏释义钞》为底本。在参校版本的选择上,亦与二书略有差异。除参照《宝颜堂秘笈》本、《续百川学海》本、《唐宋丛书》本、《魏晋百家小说》本、《五朝小说》本、《重编说郛》本、《四库全书》本、《增订汉魏丛书》本、《诒经堂藏书》本诸种常见的明清通行本及敦煌本、《劝善书》外,某些条目被零散的收录于其他典籍当中,如《太平御览》《华严原人论发微录》《天中记》《稗圻汇编》《古今图书集成》等,此类典籍亦多被拿来比勘,以便一窥每一条目在古代典籍中的收录情况,亦希望能由此带来校定工作的突破进展。同时,《太平广记》版本复杂,张国风《〈太平广记〉会校》成果亦多有参校。每条目在诸本中收录情况及底本选择、参校版本信息,一并在文末最后一条校记中录入说明。
同时,为确保文本“存真”,本次辑校,原则上不改动底本文字;底本文字有误者,参校诸书可以修订底本之误者,则在文后校记中以按语加以校定说明;底本有误,但参校诸本亦未能解决疑误者,亦在文后校记中说明存疑;底本无误,而他本有误者,于校记中加以录入说明,以便一窥诸本异同。底本文字中的异体字、通假字、古今字、正俗字,亦一仍底本,不做改动。参校文本与诸本之间文字差异较大者,不再参校,而于每个条目最后一条校记中录入,以备观览。至于前人校释疏忽遗漏处,凡不影响本次辑校工作者,校记中不予指出。与前人校记持有异议者,在相关校记中以按语出之,加以说明。
二
从王国良《颜之推〈冤魂志〉研究》,到笔者《〈冤魂志〉辑校》,辑校工作虽“三易其手”,但仍留有以下诸种遗憾,以待来日弥补。
首先,关于《冤魂志》版本。由于个人能力有限,本次辑校并未能参阅所有《冤魂志》版本,如日本“静嘉堂文库”本,日本小南一郎曾撰文介绍该本,台湾王国良《颜之推〈冤魂志〉研究》一书中亦曾述及。据王国良论述,该本“共收录卅七个故事,除了多出《杜伯》一篇,其余与明清通行一卷本《还冤志》(《还冤记》)完全相同”。由于该本前后编排次序与《法苑珠林》所引《冤魂志》遗文前后顺序一致,王氏还“怀疑这是原书失传后,宋末元初荼(茶)陵古迂主人陈仁子从《法苑珠林》抄出《冤魂志》旧文,重新刊印”,并怀疑陈继儒《宝颜堂秘笈》本乃袭自该本,只不过脱去《杜伯》一篇耳[3]8―9。王、罗辑校工作中亦未涉猎此版本。明清通行一卷本及《宝颜堂秘笈》本,本次辑校已有参校,王国良此一论断,不免令人略感欣慰,但对于辑校工作来讲,知而未能得,搜罗而未能殆尽,仍不失为大大的遗憾。此外,对于小南一郎一文,本次辑校亦未能得窥其貌,亦不免令人怅然。
其次,关于《冤魂志》校笺。由于文献资料有限、个人能力不足,笔者此次辑校工作尚有仅出校记比勘各版本间差异,而未能加以决断孰是孰非者。如“支法存”条,此条主要涉及古代人名考订问题,其文曰:“魏支法存者,本是胡人,生长广州,妙善医术,遂成巨富。有八支㲪,作百种形像,光彩曜日。又有沉香八尺板床,居常馚馥。王谈为广州刺史,大儿劭之屡求二物,法存不与。王谈因存亮继,杀之而藉没家财焉。死后,形见于府内,輙打阁下鼓,似若称冤魂。如此经寻月,王谈得病,恒见法存守之,少时遂亡。劭之至杨都,又死。”[9]490此条据《碛砂藏》百卷本《法苑珠林》卷77 著录。该条目中,广州刺史王谈之“谈”字,诸本除《太平广记》《劝善书》《稗史汇编》作“谭”外,其余均作“谈”。“谭”同“谈”,从文本校勘来讲,二者均可,而以“谈”字为佳。然既有异说,则不能不辨。王国良据《太平御览》所引《异苑》、《晋书·王淡传》及汪藻《世说叙录人名谱》,校“谈”为“淡”,然王淡郡望、官职虽符,但淡子息尚有不合处。《晋书》卷75《王湛传》所附《王淡传》言王淡有子名度世,与本条王淡子“劭之”不符。另,百卷本《法苑珠林》卷36 引《异苑》有“太元中王汉为州”语[10],《太平御览》卷982《香部二》引《异苑》有“太元中王琰为州”语[11],如此则王谈、王淡外尚有王汉、王琰之说,且郡望太原又有年号太元之异,何说为是,尚待考证,故只能录而存疑。
此外尚有因校勘工作性质所限,只能比勘各版本间差异,择其“正确”者而录之,至于底本文本中的逻辑错误,则不能详细论说,如“公孙圣”条。其文曰:
吴王夫差杀其臣公孙圣而不以罪,后越伐吴,吴败走,谓太宰嚭曰:“吾前杀臣公孙圣,投于胥山之下,今道当由之。吾上畏苍天,下惭于地,吾举足而不进,心不忍往,子试唱于前。若圣犹在,当有应。”嚭乃向余坑之山呼曰:“公孙圣。”圣即从上应曰:“在”。三呼而三应。吴主大惧,仰天叹曰:“苍天苍天,寡人岂可复归乎。”吴主遂死不反。[9]336
此条据《碛砂藏》百卷本《法苑珠林》卷 67著录。底本中“余坑之山”应据《高丽藏》本、《四部丛刊》本《法苑珠林》及《太平广记》《续百川学海》《唐宋丛书》《宝颜堂秘笈》《魏晋百家小说》《五朝小说》《说郛》《四库全书》《增订汉魏丛书》《诒经堂藏书》诸本作“余杭之山”,这是毫无疑问的。而“投于胥山之下”之“胥山”,在较早的《法苑珠林》诸本及《太平广记》中均作“胥山”,只有后出的《续百川学海》《唐宋丛书》《宝颜堂秘笈》《魏晋百家小说》《五朝小说》《说郛》《四库全书》《增订汉魏丛书》《诒经堂藏书》方作“余杭山”。从文本校勘来讲,文本两处所涉地名应前为“胥山”,后为“余杭之山”,如此则问题来了。从吴王夫差口中我们可以得知,吴王夫差杀公孙圣,把公孙圣投诸胥山之下,后兵败路过此地,“今道当由之”,逻辑思维,前后地点应统一,所以“由之”之“之”当为“胥山”,太宰嚭应向“胥山”而非“余杭之山”呼叫公孙圣。但是,诸版本除《碛砂藏》《大正藏》本“杭”误作“坑”外,其余均作“余杭”。“胥山”“余杭山”是一地而两名?抑或是应以“胥山”作“余杭山”?又或是应把“余杭之山”作“胥山”?
细寻古代史料则不难发现,《冤魂志》中“公孙圣”条是个杂糅体。《史记·伍子胥列传》及《说苑》卷九有吴王夫差“取子胥尸盛以鸱夷革,浮之江中。吴人怜之,乃为立祠于江上,因名曰胥山”[12]的记载,而在《吴越春秋》卷三《夫差内传第五》中就已出现了“投胥山之巅”“秦余杭山呼曰”[13]的前后逻辑混乱。如果再细阅《越绝书》卷十《越绝外传记吴王占梦第十二》中“吴王使人提于秦余杭之山”“将至秦余杭之山”“吴王曰:‘吾尝戮公孙圣于斯山,子试为寡人前呼之。’”“太宰嚭即上山”诸语,则不难雾散云消[14]。在《越绝书》记载中,“秦余杭山”的地点前后是一致的。另外,关于“胥山”的记载,古代典籍中也多有异说,这些都未能在本次辑校中展开。随着新材料的发现与解读,《冤魂志》的辑校工作必将上一新台阶,然而只能以待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