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白鹭和燕子

余毛毛

我与白鹭

我和白鹭之间的关系是，它们是无意识的表演者，而我是有意识的观察者。

我家方圆约三平方公里的地方大约生活着十七或十八只白鹭，我之所以知道首先是因为我找到了它们的栖息地，那就是隐藏在一座废弃码头栈桥后的三棵高大挺拔的水杉树。因为它们生长在大堤后面的江滩上，所以你在大堤上看它们并不起眼，但你只要顺着堤坝走下去，站到树下，你就会觉得白鹭真会找家，那三棵树，我只能用两个字来表达：清俊。白鹭的家园奠定了它们卓尔不凡的气质。但找到它们的窝并不代表着我知道它们的具体数字，飞来飞去的鸟儿是没法数清数量的;但有一天凌晨，五点半左右的时候吧，它们倾巢出动，从我眼皮底下翩翩飞过;而且飞行的速度并不快，又恰巧我手中拿着望远镜，所以我数了它们的数量，不是十七只，就是十八只。白鹭有时群飞，有时单飞，但像这样全体出动的时候只有早晨。我是在一本鸟书上知道鸟儿是有这个习性的，那大抵是一同醒来，又都饿了，才一起在同一个时间出门。而其他时间，顶多三五只，大多数时间里都是单飞。我家看白鹭的视野非常好，我能大范围长时间地观察白鹭飞翔的动态，因为我家在临江大楼的顶层三十层。在家里，我都是居高临下地看白鹭飞翔。白鹭飞起来非常美，舒缓又舒展，它们飞得并不急，从容不迫地飞，表现了一种大鸟的风度和气场。绿色的江滩衬托着它们的身影，它们飞起来的时候，仿佛江滩也跟着它们颤动与旋转，那是一种非常诗意和激动人心的感觉。白鹭飞得并不高，总是在三五层楼那样的高度飞，但它们是能飞得高的，有次我看到它们飞到了二十九层的高度。它们不飞高，大抵是没必要飞得高，因为它们的食物并不在高处。

我家周边的自然环境应该是非常适合白鹭生存的，因为我们这个小区前面是长江，后面是一条作为城市景观带的人工挖掘的河流，河流也有一二百米宽、近十公里长，而且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大湖泊，还有绵延无际宽几百米的江滩。白鹭飞行的路线和找食的地点是不一样的，它们往往在我家前面一点的地方开始前往各自要去的地方，有的顺着江滩直接飞，那大抵是到湖边;有的开始拐弯，越过小区的幢幢高楼，那是到河边的。我很奇怪白鹭为什么极少往江边飞，后来想可能是江上的船太多了。在我的视野里，任何时候，江上的船都不会少于一百艘，哪怕深夜，哪怕大风大雨。马达的轰鸣非常吵闹，而且都是沿着岸开，大概白鹭也是讨厌噪音的吧。河边岸边都是那么安静，都与江通，也有鱼，何必在江边呢？我并非总是在家里看白鹭，我也经常到河边湖边漫步，有时就是特意去看它们，想拍几张好的鸟图。我知道它们寻觅食物的样子，它们迈着长长的细腿，在水边像个将军似的巡视，看到鱼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它长长的喙伸进水中，那大抵上是捉到了一条鱼了。河里湖里的鱼都非常多，我在水边行走的时候，常有鱼从水里跳出来或闹出动静。白鹭似乎讨厌人类，它们听到人声或看到人，就会迅速地飞开，而人往往都没察觉到它们。但白鹭是大鸟，它是不能即起即飞的，它似乎总要跑几步才能飞得起来，这就给人找到了拍摄它们的时间;而且它们的反应似乎也不太灵敏，有时候你远远地看到了它，只要你小心地不被它们发现，你也能摸到它身后很近的地方。我常这样干，摸到它们的后面，然后猛地喊一嗓子，惊起它们，我就是想看它们飞翔的样子，这是美国自然主义作家亨利·贝斯顿教我的，他在其著作《遥远的房屋》中有这样一句话：“在某些情况下，飞翔的鸟儿与静止的鸟儿之间的差别是如此之大，以至于使观鸟的人以为是在观看两种不同的鸟类。鸟在飞翔时，不仅展示出其色彩及色彩的变幻与组合，而且还显露出鸟的个性。你可以在地上仔细地观看你喜欢的鸟类，不过一旦你已经观察欣赏了它们的可爱之处之后，别介意拍一下手，将它们送上天空——它们不会真的受到惊吓，并且很快就会原谅你——观看鸟儿在天空中飞翔吧！”这是一种无害的人与鸟之间的小游戏。但正像任何物种都有异类一样，也偶尔有个别的鸟有些胆大，有次我在河边的一块亲水平台上读书，这时一只白鹭“咚”的一声落在离我十来步远的地方，我怕惊扰了它，就一动不动地坐着，它朝我看了好一会，才踱着方步，不慌不忙地离开。它走了后，我站了起来，居然模仿着它走了起来。

白鹭是一种寻常的鸟，田间地头、江河湖汊、山野平川……到处都能看到它们的身影。我观察它们已有三年时间了。春天时，我期盼着它们来;秋天时，它们走了会让我闷闷不乐。我喜欢它们，喜欢它们以自然的方式表现出的那种高洁、镇定和从容，而它们无与伦比的翩然飞舞的样子，更是让我心醉神迷。在我的眼中和心中，它们是一道美丽的风景。我始终认为，鸟儿是我们生活中的最为浪漫、灵动和优美的部分，它于我们的人生不可或缺。

我和燕子

我不知道春天的时候第一只燕子何时来，我也不知道秋天的时候最后一只燕子何时走，我不是一个精细的人，日子过得模模糊糊的。但我知道每年的六月到八月吧，在那些最热的日子里，我和燕子那漂亮而动人的情谊。

每天下班回家时，都六点来钟了，我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露台。我的露台不小，在三十层大楼的顶上，有近三十平方，我也没封，也没做凉棚擺阳伞什么的，就让它那么裸着，因为这样晃悠甚至奔跑都方便。到了露台后，我头也不抬，就是朝空无一有的天空挥挥手，闭着眼等一会再看天空，我就笑了，因为我看到了燕子们漂亮而优雅的身影正朝我飞来，有几十只吧，谁数得清飞翔的燕子有多少呢？它们开始在我身前、身后、身下、头顶盘旋，飞舞，世界有多少种漂亮的动作它们就有多少种漂亮的动作。最近的时候，它们离我顶多只有一米远。谁能理解、谁又能相信这百多米高空上人与燕子的嬉戏和欢乐呢？我总是跟在它们后面跑来跑去、疯疯癲癲。我的眼神很坏，一千多度的高度近视，但就是这样，我也能看清它们的样子。我看到过比蝴蝶大不了多少的小燕子，飞起来摇摇晃晃的，跟喝了酒似的，我惊异于它们这么小也能飞得这么高;我还看到过燕子王，它最少有正常的燕子两倍半大，我先还以为它是混进燕群的江鸥呢，只是它在我面前穿梭来回了好几次，好让我看清它也是燕子后才傲慢地离去。我还知道燕子们是怎么玩耍亲近的，那就是在互相追逐的过程中忽然地碰碰翅膀;有时两只燕子以同样的姿式同样的线路飞翔，它们那样的神态让我想起古罗马人的一句话：“朋友就是一颗心在两个人身上。”而燕子的呢喃声则堪与世上最傲娇的小女孩的声音相媲美，每次听到，整个身心感觉都化了一般。身边这么多的燕子在飞翔，那种感觉是无与伦比的，给人一种陶醉、振奋和跃跃欲试也想飞翔的感觉。

而分离伤感的日子终究会要来的，八月中旬的一个星期天，我坐在阳台的椅子上喝茶看江，阳台是我雨天和阳光强烈时与燕子们互动的第二个地方。我家住长江边，楼下就是荒芜的江滩，这也是燕子们到我家来的主要原因了，因为燕子吃飞虫，没有食物它们不会来的，它们应该只是顺便认识我了，并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的吧。但到底燕子们是不是真的对我富有情谊，我内心里是吃不准的，有时候我只是觉得自作多情，把它们寻常的无意识的行为当作是它们对我的友好表示。燕子的友情毕竟不像猫狗那样容易识别，它们对人也没什么依赖，喜欢人喂食什么的。但那天下午我感到有点不寻常，一是燕子特别多，二是似乎总是就在阳台边飞，不像在露台上它们有时一飞冲天，一眨眼，你就找不到它的影了。而且它们整排地蹲在邻家阳台伸出的巴掌宽的檐上，似望着我又似望着天的惆怅的样子。这一排飞走了，又飞来了一排……我心里忽然一惊，一个大大的问号涌上心头：它们是不是来跟我道别的啊？它们是不是要走了啊？这个疑问出现后，我开始也惆怅了。

这自然要等到第二天来验证了。果然，第二天，天空空空如也，一只燕子也没有了，全走了，我的眼眶竟有点湿润起来。燕子，多么美好的一种动物啊，给我带来多少欢乐和向往啊。我现在相信，燕子与人，是有一种神秘的相知和互通的，燕子知道我爱它们，而我也知道，燕子们爱我。燕子们并不是一下子全离去，我在别的地方也还能看到燕子，偶尔在窗前，在露台上，在阳台上，也能看到燕子，但它们并不停留，只是匆匆而过，那绝对不是天天与我嬉戏的燕子。我在这个地方住了三年，有了前两年与燕子们相处的铺垫，到第三年我才能有这个认识，这真是一个漫长的发现。那么还说什么呢？青山不老，绿水长流，祝它们一路顺风，明年，我在家里等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