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翔
在一万首唐诗之中,押着汉字的韵脚,作痛饮状的长安,今夜,不再集体邀月,不再集体开怀。不再把散失到白露里的秋兴,由我一个人苍凉地继续下去。
就像我不能闲散于关中道上,却开口吟着精神深处的诗篇。
长安是一万首唐诗的直接失语者。我是一万首唐诗,在今夜的失语者。
因为有人,喊我诗人。
唐诗的遍体滋润和风雅,全部来自长安的八条水。
像在关中的深处呼吸着,八百里麦香的八只肺叶。
而一群雅集长安的诗人,喉咙里一直有水声流动。
长安流淌到现在的声音,就是一群人吟诗的声音。
坐在一块塬面上,半个我正在疼痛。
这是长安一块破碎的塬面,半坡人用过的骨针,还在那里闪着亮光哩。
我疼痛我丢失的另一个半坡。那里有我住过的半间瓦房,还有我看惯的半个月亮。
我的亲人的气息,也是一半在麦田上空飘荡着,一半在夜里滋润泥土。
长安呵!因此我说:半个我正在疼痛。
没有谁暗示我:做一位诗人,在长安会有多么不幸。
不闻唐诗和乐舞的长安呵,不知道我因诗落下的伤感,它有多深?
它有多深?
它把我的前生后世,打磨成几个苍凉的汉字,再让我诉说。
住在大雁塔旁,我把自己缺少佛性的身子,想象成一座寺院。
一座一个人独坐的寺院。
一座一个人觉悟的寺院。
我的目光,却很少高过大雁塔的顶子,去看天边的云彩。
唐诗的长安,也是兴善寺的长安。
它带给我的诗意和温暖,比全唐诗还多。
我安静的住所,就藏在兴善寺东街。
门牌号78103,是我进入诗歌的密码。
一个从火中取栗的人,他不会轻易说出来,那些藏在心中的伤痛。
而一颗阿尔的疯太阳,伴谁,燃烧了三十七次?
那些从破损的灵魂里面,怎样才能抽出的金丝线?
我一生之中,只热爱梵高。热爱他把世界旋转成疯狂的向日葵。
乌鸦飞过麦田! 疯哥哥梵高在一块画布上,这么叫着。
这不是疯哥哥梵高的疯话。
乌鸦是沿着他眼睛里的余光,突然飞过麦田的。乌鸦的叫喊,像是对土地的对抗,也像是对成熟的祈祷。
疯哥哥梵高站在麦田的外圈,看乌鸦在黄金的切面上,辉煌地舞蹈。
是他们在我的泪水里,不停地哭泣着。
一个人在外,不知道今夜该歇息在哪里?更不知道活过明天,身上还能剩下什么?
就是回头喊他们一声兄弟,也很难见到一张笑脸。
从一位外乡人的手里,亲切地接过一把水芹菜。
手握在叶子上的感觉,说不出来;目光落在根上的感觉,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时间在我们中间,不能把乡下那些朴素的日子,很新鲜地保存到现在。
更可怕的是,我不会从这把水芹菜上,感觉泥土了。
一个人漂泊在长安,不知道按季节,给父母的遗像换一件衣衫。
雪都落上大雁塔了。他们的身上,还是那年夏天的衣着。
望着他们不再知觉热冷,心疼了,只会写些文字。
如果还在村上,就到坟前,按季节看看。
长安离故乡的远,我怀疑,一张纸钱能认出路。
一块泥土,還原唐朝一个美人的坯子。
三种色彩,复活唐朝一个美人的容颜。
如果让我,回到唐朝,就只带一件陶器。
唐三彩,我们跟着你,至今还英武高大,像那些骏马。
泥土,还要唐朝的泥土;颜色,还要唐朝的颜色。
水与火,烧制成我们千年后的唐三彩,还选择骏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