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颖
我妈是我认识的精神最坚忍、性格最刚烈的人,没有之一。我妈这样的性格,已经具备了上赌桌的基本素养,或者说,每个女人都是赌徒,在她们的人生中至少有一次,做了场豪赌。那就是婚姻。
我妈说过一百遍,当初和我爸相识的时候,她完全没有看上他,并且明确地、断然地拒绝了他。但我爸不知道出于什么心境,写了封信给我妈,说其实他跟我妈相亲时,别人还给他介绍了个姑娘,但他把那边给回绝了。我妈没觉得我爸在胁迫她,她只觉得内疚,总不能因为她的退出搅了人家的姻缘吧!于是她决定嫁给我爸,开始人生第一轮赌局。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想她可能不止一次以为自己赌输了。也许50%的中国式婚姻,都会让人产生想退场的挫败感。我妈和我爸争吵,冷战,然后和好,继续生活。更多的时候是各干各的,偶尔欢笑快乐的片段,夹杂在日复一日的冷淡中,容易让人遗忘。
一天,我爸正在广州出着人生难得的肥差,我妈则从医院得知她患上了癌症。我爸兴奋地带回一枚用家庭积蓄为我妈买的黄金戒指和一堆二手衣服,我妈戴上戒指,告诉了他实情。她逼着我爸发誓,如果她死了,绝对不再娶。我爸坐在板凳上一言不发。于是我妈的心里有了一幅假想画面,那画面就是我三餐不继,每天被后妈抽得死去活来。基本的治疗结束后,我妈每天早上4点起床,走到离家半小时的公园里,练四小时的气功;她不间断地喝中药,药里尽是蜈蚣、壁虎、毒草,中医说这是以毒攻毒。这是她人生的第二个赌局。她没有筹码,但世上没有什么力量比母爱更强大,哪怕面对的是死神。我奶奶和姑姑们正在游说我爸离婚。但他没离婚,他上班养家,还瞒着单位偷偷报了个第二职业,考了导游证,每个月去厂里领我妈的医药费报销。有一晚我爸拿完报销费骑车回家,在路上遇到了两个打劫的。回家后他很庆幸,说幸好报销的钱没放在钱包里。
18年过去,我妈练气功的时间缩短到两小时以内,中药里也没了各种毒物。我已经长成一个能扛一箱瓷砖上五楼的新生代文化女青年。除非我爸找个学跆拳道的,否则世界上没有一个后妈能把我往死里抽。这长达18年的赌局,我妈赢了。她的人生目标从不让我被后妈欺负变成希望有一天能帮我带孩子。赢,让她想走得更远。然而这一局,太艰难。
2007年的夏天,她再次得了癌症。医生说:“治疗会使你一只眼睛瞎掉。”她问:“是一只吗?”“嗯。”我说了谎。她用手捂住一只眼睛看着深幽的医院走廊:“那就治疗吧!独眼龙,也是可以的。”放疗后的一年,她的视力开始衰退,直到只剩下光感。坚强有时候不是件好事,因为生活总在试探你的底线。除了视力,她的听觉必须依赖助听器,嗅觉也在丧失,生活逐渐无法自理。有一天我工作中,我爸打电话来说我妈晕倒了。孩子是一夜之间长大的,对我,这一夜很漫长。我妈刚送到医院时还有些意识,想要上厕所。我和我爸把她搀扶到厕所。那时她已失明,走路时步子很小,一步要挪很久。我爸对她说:“有我们扶着,你可以走快点。”她睁着眼说:“我怕。”
之后,她陷入了昏迷。病危通知书递到我们面前。那晚,我第一次看到我爸哭到情绪崩溃。我明白这眼泪里包含了什么。生活教会我,永远不要对你爱的人说残忍的话。你不会知道,哪句话会成为最后一句话。而她的回答,也许就是“我怕”。
那几天,我大把地脱发,多年未成的减肥计划在三天里超额完成目标。这一次赌博,我妈已全然没了斗志。信念很重要,我的孔武有力,使她失去了单挑假想敌的信念。她说:“不该救我,我已经没用了。”她清醒后,我向她抱怨,说我爸在她病危期间是如何没有担当。她摇摇头,说:“他不是没有责任感,只是心很软。他是愿意做的,跑跑腿這些他都可以。”这么多年,我妈和我爸从来没有意见统一过。然而那一刻,我明白,这世上最了解我爸的人是我妈。
这场病,使我妈再也没有站起来。我家请了保姆,但我爸没有让保姆陪我妈,他依然睡在床的另一半,每晚起来两三次为她垫尿盆。他温柔地对她说每一句话,他们之间有了独特的约定暗号。他经常笑呵呵地拉着我妈的手说“有数,有数”,这不是一句好笑的话,但总能让我妈笑。他们从不像别的夫妻那般给对方取昵称,他们称呼对方的全名。在她人生的尾声,却改口已经叫了30年的全名,她喊我爸:老公。
在她弥留时期,医生说她已陷入深度昏迷,完全感知不到外面的世界。她的身上迅速长出棕褐色的褥疮,嘴里不停地吐出肺积水引起的泡沫。我和我爸轮流守着她,日月交替。我爸喃喃道:“她会选择我在的时候离开,我知道。”初秋的清晨,我爸打来电话,声音平静:“她选择了我。”
那一天只有我和我爸。我开车跟随殡葬车,一路送行。这是我上班的路,同平时一样,车流如潮,川流不息。我跟随着那辆黑色的车,以及仍然陪伴在她身边的爸爸。我曾经不止一次地跟他们对峙,我说我永远不要步你们的后尘,婚姻里不能没有爱情。然而这一程,又有多少相爱的人能够像这样走到最后?从殡仪馆返回后,我和我爸没有交流,沿着来路往回开。光阴,在车窗外退格。我妈清醒时说的最后一段话是她的一个梦。她说梦到住在地下,有很大的房子。后来我爸来了,和她在一起。她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