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君左的南京往事

赵子云

今年是我国近现代著名作家和报人易君左诞辰120周年。提起易君左，许多人熟知他当年随笔挥写《闲话扬州》闹出了一场大风波，成为轰动全国的“文学事件”。他和南京也有着很深的渊源，当年他游览南京时，对南京的风景发出的那些感慨，至今读来依然令南京人感动。

北伐途中来到南京

易君左是湖南汉寿人，易家三代文武兼资，其祖父易佩绅，清末儒将，官至四川、江苏布政使，父亲易顺鼎，光绪年间举人，也是大半生奔忙于军旅和官场，官封二品顶戴，曾只身赴台帮助刘永福抗日。易君左幼受庭训，秉承家学，少年时即显露出其锦绣盈肠的才华，后毕业于北京大学，文、诗、书、画无不精工，被时人称为“三湘才子”，曾入日本早稻田大学，1918年回国后，加入少年中国学会，参加五四运动，并加入马克思主义研究会。参与发起奋斗社，旋加入文学研究会。与郭沫若、郁达夫等著名作家有交往。1926年参加北伐，开始了他漫长的军旅文人生涯。

1927年，北伐军打垮了直系军阀孙传芳。易君左所在的部队翻山越岭，从湖南、江西、安徽，一路追击残敌，来到南京紫金山下。夕阳影里，易君左随部队开进了古城金陵，对于这座龙蟠虎踞的古都，易君左从上学起即情有独钟，一直神往。进城后，征尘未洗的易君左恰恰被分配驻扎在城南聚宝门（中华门）西鸣羊街上的胡家花园。胡家花园又名愚园，被世人称为“南京狮子林”。二次革命失败后，军阀张勋攻破南京，这一名噪江南的风景胜地被战火破坏。后来，第二代园主胡光国由避难地上海回到南京重整家园。到了北伐军进驻南京城时，胡家花园仍“风韵犹存”。易君左等在胡家花园小住了一段时期。园中延青阁旁、采萍桥边的参天古木、清溪流水，使他在戎马倥偬中得到了短暂的休息。他有词这样写胡家花园：“当日胡园偶聚，红染夕阳天;最爱延青阁，一派鸣蝉……”留下当年胡家花园完全衰败之前的真实写照。

“南京的臭虫”也很可爱

抗日战争胜利后的1946年春，易君左一家满怀喜悦之情，离开四川，乘上一艘大轮前往南京。大轮驶过春雨如酥的宜昌，钟楼高峙的汉口，渐渐驶近了沦陷八年的故都，当看见巍峨的紫金山时，全家人不由“疯狂似的欢呼起来”，然而，快到下关江面时，突然一艘运载数千名日俘的大船从他所乘轮船的侧面驶过，对于大船上的那些“黄褐色的幽影”，满船中国同胞旧恨难消，有的挥拳，有的吐唾沫。轮船终抵达下关，易君左激动万分，在遥远的西陲足足煎熬八年了，天天望南京夜夜梦南京，却始终不见故都踪影，现在南京出现在眼前了，易君左激动万分，他恨不得立即跳下船去“蜜吻下关的泥土”。

登岸后，已接近傍晚，全家住进一个简陋的小旅馆。谁知刚睡着一会儿，大家就被讨厌的臭虫咬醒，再也难以入睡。兴奋至极的易君左还沉浸在光复南京的喜悦中，竟然感到“连南京的臭虫也特别可爱”。

易君左此次在南京呆的时间不长，很快被派往兰州办报。次年（1947）夏秋之际，他又返回南京，盘桓数月，得以有较多的时间在这座六朝古都登山览胜，慷慨怀古。他曾经遍访西安，那里城郊每一座古帝王的陵寝都是一座小山，他觉得那些小山都不如南京的明孝陵。在他眼里，陵上茂盛的森林，就像华山绝顶落雁峰的松桧那样葱茏，孝陵前的红墙，从骄阳中远远望去恰似一道彩虹，炫耀在广原大野。而那些挺立高大的翁仲，还有石马等精美的雕刻，拱卫在一代巨人的面前，数百年后还令人肃然起敬。他不赞成前辈文人墨客在南京流露的凄凉情感，游孝陵时在夕阳残照中低吟《桃花扇》中的《哀江南》。他认为朱元璋开国兴邦，奠定了中华民族复兴的基石，谒陵者“应当以辉煌的神明黄胄自居，为中华民族在世界人类恪尽其最大的努力……如果一味只是伤感和流涕，那又何必来游这开国象征的明孝陵？索性到煤山（明末崇祯皇帝自缢处）去好了。”

“虎牢探奸记”

可能许多人不知晓，易君左在游览南京名胜之余，基于早年友谊，还曾两次去老虎桥监狱探望已沦为阶下囚的大汉奸周佛海。

抗战前，易君左曾主持江苏文协。他和周佛海是同乡，又同在江苏省教育厅共事，二人私交不错。但在抗战中，周佛海下水当了汉奸、易君左却一直在抗日大后方。出于怀念旧交，易君左两次去老虎桥监狱探望已被判处无期徒刑的周佛海。他先找到了周佛海妻子杨淑慧说：“我得看看佛海去。”杨淑慧感动得直流泪，因为当时在南京的周家亲友和部属，个个噤若寒蝉，都不敢与杨往来，生怕受到株连，更不用说去探望周佛海了。

在老虎桥监狱里，易君左由看守人员引至一道围墙前，墙中间开了一个小圆洞，以粗铁丝网着，不一会儿，长衫光头的周佛海出现在圆洞那一边，他一见到来探监的竟然是易君左，顿时惊讶不已，但很快就笑着说：“君左，想不到是你呀！隔着铁窗，我们今天无法握手了。”二人一时百感交集。谈话中，这个大汉奸发了一些牢骚，并且求生愿望也不时流露出来。他还请易君左下次来时带些画报给他消遣，因为狱中太寂寞，报纸杂志都不给看，画报则例外。

二人正交谈着，又陆续过来两个大汉奸——罗君强和丁默邨（电影《色戒》中易先生的原型），罗君强是易君左当年在长沙岳云中学教书时的高才生，和胡云翼、丁玲同班。后来下水成了伪“司法行政部部长” “安徽省省长”，此时已被判无期徒刑。师生二人免不了又是一番交谈。杀人魔王丁默邨全然不知道他次日就要被拖出去槍决。易君左和他们交谈片刻，看看时间已到，便告辞了，不想刚走几步，突然背后传来周佛海的呼唤声，易君左转身问道：“还有什么事情要说的？”周佛海笑着说：“你回去最好写一篇文章，题目是‘虎牢探奸记。注意！是汉奸的奸，不是监牢的监。”易君左听了不禁苦笑道：“你怎么还是这样爱开玩笑呀？”后来，易君左回忆此事时，感慨地说：“他实在是一种笑中之泪，就像太阳将西沉时，还留点淡淡的回光而已。”

三个多月后，易君左第二次去探望周佛海，此时这个大汉奸已卧病不起，连话也不能说了。易君左不知该说些什么，站了片刻便黯然退出。不久，周佛海病死在狱中。

（责任编辑：刘跃清）